陽間閻王 (病轉師篇) - 第七章圖報

張開眼睛，看到的是蒼白的天花板。

應該是在醫院吧。

痛楚走遍全身，動不了，但四肢還有感覺，「骨折了吧…」楊正乾心想。

好像還活着。

竟然還活着。

楊正乾心裏不住的想：「小坤他們應該不想死的吧？現在卻死了。可我啊！想死，卻活過來了…」

無比的諷刺，楊正乾忽然大笑起來。

不住的笑，笑聲中帶着無數悲愴。

肋間不斷傳來錐心之痛。

但肉體的痛，遠比不上內心的痛苦。

護士聽到楊正乾嘶啞的笑聲，衝進病房內，放心的道：「太好了，楊醫生你醒過來了…」

楊正乾沒回應，只是停住了笑聲。他認識這護士姑娘，這是自己工作的醫院內的外科病房吧。

當值的醫生同事走將進來，替其檢查身體，見他胸前的傷口又開始滲血，連忙替他止血。

醫生護士離去後，楊正乾的目光在病房內四處遊走，最後眼睛停在牆上的時鐘。

晚上十時許。

不可能從車禍到現在才三個小時，究竟進來醫院多久了？一天？兩天？

此時，替姚湘兒宣佈死亡時間的女同事趙娉娉走進病房。

趙娉娉看到楊正乾醒來，登時鬆了口氣，微笑道：「正乾，醒來太好了。」

楊正乾瞟了趙娉娉一眼，問道：「我在這多久了？」

趙娉娉回答：「四天了。」

「原來已經四天了，」楊正乾喃喃自語道：「那他們…」

趙娉娉道：「放心吧，院長說待你好起來才處理，他們…都在地庫。」

地庫就是醫院的殮房。

楊正乾把頭别開，沒有再說話。

趙娉娉也不勉強他，在房間待了一會便走了。

自從他醒後，陸續都有朋友同事來慰問。

其中一個人比較特別。

楊正乾不認識這人，然而一看便知是醫院裏的病人。

那是年紀很大了的伯伯，看上去也有七十多歲，走路時佝僂着身體。

第一次他走進來，瞟了楊正乾一眼，忽然道：「太亂來了。」

楊正乾心裏一呆，想道：「神經病，是否認錯人？我又不認識他，怎地說我亂來？」

楊正乾沒理會他，他又緩緩走開了。

過了一天，老伯伯又來看他，看到他後又是搖頭嘆息，道：「年青人太亂來了。」

楊正乾滿腦子不明白，便問道：「老伯，你跟我非親非故，怎地連續兩日來到後就沒頭沒腦的說我亂來？你是否認錯人了？」

老伯指着楊正乾問道：「你不是那個家人意外了，自己又撞車被抬進來的楊醫生？」

楊正乾愠然問道：「你是誰？我認識你的嗎？」

「我？」老伯指着自己，然後笑說：「路過的。恰巧在鄰房病床，聽到别人在說你的故事，心裏替你難過又可惜，便過來看你一下而已。」

楊正乾沒心情跟他糾纏，遂下逐客令道：「謝謝你，看完了吧，你可以走了。」

說罷，他別過了頭，不再理會老伯。

老伯輕聲道：「楊醫生，我很明白你的心情，不竟我也是過來人…」

此時有個年青人向老伯伯叫道：「爺爺！怎麼在這裏？剛才找不着你，担心死啦！」

「是爺爺害你担心了。我們現在回病房吧。」老伯轉頭又向楊正乾說：「楊醫生，我明天再來探你。」

楊正乾心裏煩死了，巴不得老伯快點離開，心想：「甚麼過來人了？起碼還有家人，我呢？現已舉目無親了。」

耳中聽見爺孫二人漸漸步出房間，孫子還在輕聲問：「爺爺跟這個楊醫生很稔熟嗎？」

第二天，老伯伯又來探望他。

楊正乾看見老伯時心裏十分焦躁，道：「老伯，我又不認識你，你天天過來煩我幹啥？」

「啊！楊醫生，對不起，忘了自我介紹，我姓張，單字一個霖。那你現在認認識我了吧？」張霖弓着背笑着說道：「你不會介意老伯坐下跟你說幾句吧，在醫院真把人悶慌了，找個跑不掉的談談話，找找樂子也不錯。」

張霖自說自話，也不管楊正乾反對與否，從旁邊把椅子一拉，便大刺刺的坐在楊正乾身邊。

楊正乾聽張老伯這麼一說，覺得老伯有點怪，心想如今看是無法把他駡走的，不論他說啥，不管他就是了。於是别過頭來，不作回應。

張霖見他反應，哈哈笑道：「就知道你不會趕老伯走的。」

楊正乾乾脆閉上眼睛。

張霖幽幽的道：「楊醫生，請原諒老伯多事，但老伯覺得是老天爺要你和我這過來人相遇。老的不作點事，良心過意不去。」

楊正乾聽到這處已按捺不住，轉過頭來用一雙怒目瞪着張霖，破口便駡：「老伯，你要作點甚麼事與我何幹?你是甚麼勞什子過來人了？你嚐過一天所有至親都死掉嗎？」

張霖用一雙帶着憐憫的眼神望着楊正乾，輕聲答道：「嚐過。」

楊正乾冷笑一聲，道：「你不是還有個孫子嗎？撒謊找些合理點的吧。」

張霖淡淡一笑，道：「孫子叫我爺爺，但孫子不是我的。」

楊正乾沒答，只是一雙眼睛由憤怒轉為懷疑。

「那是十年前的事了，」張霖嘆了一口氣，把往事娓娓道來：「那天下着微微細雨，我駕着車送兒子一家三口和他朋友一家到機場，忽然對頭衝來一輛酒醉司機開的車。我閃避時車子便撞上山邊。

「我的兒媳和孫子是在我懷中死去的，他的朋友兩夫婦也救不回了，最後剩下重傷的小孩。」

張霖輕聲嘆息，回想往事，仍有說不盡的唏噓和遺憾，然後又續道：「更諷刺的是，我這雙巧手活人無數，卻是親手把自己的至親至愛送進鬼門關。」

楊正乾聽到這裏不禁問道：「老伯莫非也是醫生？」

張霖點頭，道：「我是當外科的，年紀大了，這對手已比不上以前靈活。自那次車禍後，手腳活動能力更差了，我吔，已很多年沒替人做手術了。

「為了車禍的事，我消沈了一段日子。沒想到令我重新站起來的竟然是聰兒，在意外中我令他痛失雙親，但他卻沒有恨我，那時起我決定要照顧他。」

楊正乾淡淡道：「至少你還有活着的理由，還有可守護的人。」

張霖深深嘆氣道：「對啊，可能老天爺見憐，我們兩人相依為命至今。可惜世事無常啊，害了現在這病是藥石無靈了，憑着這必死之身，無法再照顧這可憐的孩子了。」

楊正乾眯着眼盯着張霖，他的輪光暗淡帶灰，的確是病患敗壞之色。

張霖見楊正乾無語，又道：「楊醫生，我跟你雖萍水相逢，但你的心情我完全了解。老天爺安排這一切必有其因，天降大任於斯人，必先苦其心志，勞其筋骨，歷盡苦劫，現在像是失卻一切，孑然一身，但難保日後有更多的人需要你的能力守護呢？况且，你認為死去的家人希望你跟他們一起死去嗎？

「就像我一樣，罹患絶症，該是過不了一個月，但我仍希望他朝死後，聰兒能健康快樂的好好生活。我深信你的家人在天之靈也是這般希望吧！從醫院的人口中得悉楊醫生是個好哥哥，又是個孝順的孩子，現下家人先走，尚未入土為安，你又豈能輕賤生命？」

楊正乾雖沒答話，卻在慢慢嘴嚼着張霖的每句話。

張霖知道自己一番話已引起眼前這年輕人的反思，目的已達到了，便緩緩站將起來，弓着背步出病房。

楊正乾有所不知，這位老伯來頭可不小，十年前他還叫張淦生，醫學界中無人不知，外科知識之深，一雙巧手無人能及，最令人敬畏的是他行醫三十多年，一直視病患如親。

做醫師的最高境界，就是能用心並一視同仁的對待病患，除了替人醫病，還能醫心。

當年遭逢不幸，為了照顧聰兒，不得不改名隱退。如今遇到楊正乾，知道他為同行醫師，而他的遭遇又跟自己相似，雖不能為他醫傷，卻決定為他醫心。望今天救一個醫生，未來他能替更多人活命，不失在有生之年多作一件美事。

張霖心裏笑道：「楊醫生應該是我死前醫的最後一個病人吧。」

張霖有所不知，今天他不但救了楊正乾，還救了自己最珍惜的孫子。

一天復一天的過去，楊正乾已慢慢復原，張霖還是每天都過來跟他聊天，彼此間建立了一種友誼。楊正乾眼見張霖日漸消瘦，身上的輪光也越來越暗淡，彷如當年的楊商堯一樣，心中有說不出的難過。

今天得到李梓聰的幫助，推着輪椅帶楊正乾辦理他家人的後事。

原本楊正乾不肯，張霖着李梓聰陪楊正乾，道：「聰兒，順便學一下怎辦後事，免得我死後手忙腳亂。」

李梓聰紅着眼，楊正乾聽張霖這麼一說又不好推托，只好照辦。

辦好事後，李梓聰推楊正乾回病房，途中楊正乾道：「謝謝你幫忙。」

李梓聰答道：「不用客氣，聽說你是醫生，你可以醫好爺爺嗎？爺爺和他的主診醫生都說沒辦法，我自己也翻過很多書本，但也不知道怎樣幫爺爺。」

楊正乾道：「我是急症科醫生，原本是主攻內科的，但腫瘤科不是我專長，說實了或許會令你傷心，但根據你爺爺的情況確實不樂觀，醫生可做的是在延長病者生命同時讓他們減少痛楚，而你作為孫子可做的，應該是多點陪他，珍惜和他相處的時間。」

李梓聰的希望又一次落空，他咬了咬牙，應道：「我知道了。」

楊正乾又道：「聰兒，你比我想像中還要堅強，好好陪着你爺爺，有甚麼事可以來找我。」

李梓聰點了點頭，沒有答話。楊正乾着李梓聰推他去探望張霖，路上他調整自己的呼吸，心裏暗暗盤算着。

當他們到達張霖的病房，楊正乾盯着張霖整個人，心想：「老伯氣場真的很弱，這病已走散，確是末期之像。」

張霖見楊正乾這般看着自己，忽然有點不自在，便勉強笑道：「楊醫生，事情辦妥了嗎？」

楊正乾知道自己有點唐突了，點頭陪笑道：「幸好有聰兒幫忙，已經辦好了。」

說罷他朝李梓聰點了點頭，忽然他的面容僵住了。

這是甚麼回事？

張霖看見楊正乾神色有異，問道：「楊醫生，有甚麼事嗎？」

楊正乾在仔細看着李梓聰的輪光，然後道：「沒，沒事。」

當晚，楊正乾待李梓聰走後，便走到了張霖床邊。

張霖看見是楊正乾，便問道：「楊醫生，有甚麼事嗎？怎麼你今天有點怪怪的？」

楊正乾開門見山的問道：「張老伯，聰兒近來有否說他那裏不舒服？」

張霖一怔，然後道：「啊，他常說可能睡不好，頭常會疼，近來說不知是骨頭還是肌肉痛。有甚麼事嗎？」

楊正乾考慮一下，最後還是答道：「他腦子裏有個腫瘤，已開始擴散了。」

張霖吃驚的道：「你不是開玩笑嗎？怎麼忽然說這些奇怪的話？」

楊正乾嘆道：「實不相瞞，我有一種能力。」

於是楊正乾把自己是病轉師的事一五一十跟張霖說了。

張霖聽罷楊正乾的話，輕輕的吁了一口氣，道：「楊醫生，可否救救我的孫子? 他的病由我來承受吧。」

楊正乾道：「張老伯，依你現在的身體狀況，我擔心轉病後…」

張霖打斷楊正乾的話，帶點嗚咽道：「楊醫生，我這條老命待不久啦，反正要死，幹嗎不死得有意義一點？此事不能再拖，萬一我死前還未把聰兒的病轉過來，到時侯還有誰能救他？」

張霖見楊正乾仍有點遲疑，便下了床要跪在地上。

楊正乾見張霖想跪，連忙推着自己的輪椅趨前扶他，急道：「張老伯，你不要這樣…」

張霖不禁流着眼淚道：「楊醫生，我求你，為了聰兒我甚麼都可以給你。」

楊正乾道：「張老伯，你誤會了，我不是不願意幫忙，是我看到你這般為聰兒，令我想起自己的爺爺，所以有點感觸而已…」

張霖道：「楊醫生，謝謝你。」

說罷，張霖早已老淚縱橫。楊正乾輕輕把張霖扶回床上。

楊正乾道：「張老伯，要不是你每天過來開解我，說不定我康復後又會去尋短見。我早就把你當成朋友，朋友遇到困難，焉有不幫之理？只是幫你和聰兒病一轉，我就是親手送你到鬼門關…」

張霖道：「既然你把我當朋友，我也不跟你客氣了，楊兄弟，不要說送我到鬼門關，你能救聰兒，已是施了天大的恩惠給我了，老天爺對我真不薄耶，給我死前遇到你，還救了聰兒一命。」

楊正乾問道：「張老伯，你希望那天開始？」

張霖抹去眼淚，忽然笑道：「雖然我不是急着要死，但免得夜長夢多，你看明天是不是個好日子？」

楊正乾有點無奈，最後還是點了點頭。

張霖道：「楊兄弟，拜托你了。」

楊正乾懷着忐忑的心情，回到病房，房內的窗簾還未拉上，通過一扇窗仍可看到那遠掛空中的一鉤殘月。

月圓月缺，千古不變。但無論是滿月還是朔月的星空下，都會有着不同的人和事。

這邊廂有人聽到令人雀躍萬分的好消息，那邊廂卻有人要作出令人沈重痛心的決定。

今天相逢，可能明天生離，後天死别。

楊正乾想着不同的事情…

張霖對一個完全沒有血緣關係的人，毫不猶豫的決定為他而死。可能在張霖心裏早已視李梓聰是親孫子，奮不顧身的保護他是理所當然的了。

爺爺當年決定要救小坤時也是這般不帶半點猶豫，義無反顧的罷。

楊正乾立下決心要為這相識不久的忘年之交完成心願，他整理好心神後，心裏默默想着明天要做的事情。

明天，將會是他第一次為人轉病，變成真正的病轉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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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圖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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