與傑茲一戰後,李離的身價水漲船高,在競技場所受的待遇變得更好。祁安擔心李離會破相,影響未來登上拍賣會的商品價值,特別交代了醫所要用最好的藥材替他的臉療傷。李離因為頭部受傷昏睡了四天,當他醒來時發現姚子韜並未像往常一樣坐在床邊,於是李離立刻奔去病房找人。
姚子韜正在閉眼休息,看到滿臉繃帶的李離衝了進來,愣愣的問道:「殿、殿下?是您嗎?」
「你現在如何?」李離反問道。
姚子韜頓了一下,沒有回答李離的問題,哀傷的說道:「殿下,這又是比賽造成的傷嗎?看起來真是嚴重……」
「沒什麼,小傷而已。」
「殿下,您別再比了,還是找時間逃出……」
「不行。我走了,你怎麼辦?」
姚子韜在內心深深的嘆了一口氣,李離果然就是不想接受現實。這樣的思維無助於解決困境,姚子韜終於狠下心來直白的坦言道:「殿下,臣沒辦法走了,趁現在還有一點力氣……」他吃力的從懷裡拿出一張對摺的薄皮紙,說道:「臣已經勘查好競技場的周圍環境了,這是臣畫的地圖,晚上十點是守衛換崗的時間,今天您就趁機從東面的……」
「老師,現在還不是時候。」李離沒有接過地圖,淡淡的說道:「你要是走不動了,離開時我會揹著你一起走。」
「不,不是的,臣的意思是……」當姚子韜就快要把那句話說出口時,李離卻倏地大怒道:「我說過很多次了!王爺答應我會治療你了!在你的病好之前我是不會離開競技場的!你聽懂了嗎?我不走!我命令你給我老實的留在病房,其他的話就不要再說了,我不想聽!」
李離拂袖快步而去,彷彿如此就能逃避他害怕即將聽到的事實。就在此時,艾丹拿了幾套質料上好的新衣裳來給李離,告訴他這是祁安特地挑選的,讓升為精銳鬥士的李離未來出賽時可以穿的體面點。接著艾丹還問李離需不需要把傑茲的頭做成標本紀念,祁安有專業的標本師可以替他服務,收費只要十銀而已,價格保證比外面的公道便宜。
李離無語的拒絕了,他不想在自己的房間看見傑茲的頭。李離詢問艾丹可不可以繼續跳級參賽,這一次艾丹卻遺憾的告訴他精銳賽以上的鬥士程度都不容小覷,王爺不再允許他跨級,接下來李離得依照規矩按月慢慢的往上挑戰。
李離頷首接受。艾丹其實在門外也聽到了他的氣話,正要委婉地告訴李離應該多珍惜和姚子韜相處的時間,他卻從艾丹手上隨便抓了一件黑袍轉身就走。
這時段澡堂裡沒有幾人,李離粗魯的把繃帶全拆了,胡亂用冷水洗了個澡。李離頂著濕漉漉的短髮面對水盆裡的倒影發呆,他全身都是烏黑泛血的瘀青,連水珠輕輕劃過都痛的鑽心不已,不過李離的大腦卻只有一片空白的麻木。
俄頃,有人拍了一下李離的肩膀,似乎是想恭喜他打贏傑茲。李離陰戾的冷眼一抬,那人就嚇的把手收了回去,連話也沒說就趕緊閃了。
李離套上衣服,如亡魂般漫無目的遊走著。有名女侍向前關心的問他是不是該用餐了,李離這才想起他好幾天沒進食,於是便任由她領著去了餐廳。李離味同嚼蠟的吃著餐盤裡的食物,忽然有人坐到了他身邊的空位,將一手放在李離的肩膀上,輕佻的嘆道:「你被揍的還真是淒慘耶!傑茲那個大老粗怎麼都專打你的臉呢?」接著又去端李離的下巴,說道:「也太不疼惜你了……」一旁還有人吹了幾聲輕浮的口哨,似乎是在看好戲。
李離猛地以餐刀將男子的手刺釘在桌上,男子當場慘嚎了出來。李離抓住他的頭髮,暴力的往餐桌連續摔砸了四、五下之後,男子便沒了動靜。李離隨手又抄起了其他桌的酒瓶,然後朝那群嬉笑他的人走去。
當中有幾人察覺不太對勁,紛紛站了起來。在競技場中喝醉酒的鬥士們打架鬧事也屬常態,所以侍者們識趣的都躲到了後檯去以免被波及。李離和十幾名鬥士鬥毆了起來,他放倒了六人,最後卻被一人輕鬆的壓制住。那人身背一把巨大的斬馬刀,以一掌把李離的臉按在地,一腿則跪壓在李離的雙腳上,姿態閒適的調侃道:「喂、喂!你這小鬼的脾氣還真是差,怎麼不讓大家好好的吃飯呢?大人沒有教你餐桌的禮儀嗎?」話音剛落,那人的手就要伸向背後的刀。李離瘋狗一樣的怒視著他,眼睛暴滿了血絲,卻受制於那人而動彈不得。
就在此時,艾丹帶著幾名人員趕了過來,他大喝道:「人斬,住手!你要是殺了他,王爺會不高興的!」
三王鬥士之一的『人斬』抬起了雙手,說著好、好、好,配合的從李離的身上退開。艾丹檢查了李離的狀況,然後把渾身又是血的他扛進醫所。祁安聽聞此事以後頭痛不已,差人給李離的湯藥裡加點安神劑,免得他醒來以後情緒又開始鬧失常。
當李離再次甦醒時,天色已近黃昏。姚子韜坐在窗前的椅子上,就在李離的不遠處。夕陽斑駁的橘紅餘暉映在他的側臉上,襯得眉眼氣息相當柔和。
李離的全身很痛,骨頭彷彿要散了,但此刻最痛的卻是他的心。無論李離再怎麼拒絕承認,再怎麼去逃避,這一刻他有預感時間終究還是到了。
李離下床走到了姚子韜的面前,姚子韜覺察到動靜轉頭凝視著他,然後過往的回憶便如潮水般湧了上來。
在金桂花的清香中,李鈺將強褓中的李離遞給姚子韜,開心的說他有兒子了,你來抱一下吧!姚子韜猶豫的說他從沒抱過嬰兒,不小心傷到了太子殿下怎麼辦?李鈺卻硬塞給他,讓姚子韜別這麼婆婆媽媽的,以後就升他為太子少傅了。姚子韜趕緊把李離接了過來,他緊張的低頭一看,只見嬰兒皺皺的小臉上端了副嚴肅正經的表情,一點笑容都沒有,感覺真是不可愛。如此想著,姚子韜卻反倒笑了出來,李鈺也跟著笑了。
六歲的李離端坐在書房,姚子韜站在他的身後,指導他正確的握筆姿勢。李離很快便學會了,寫出一手俊逸穩健的好字。姚子韜誇讚他,李離便開心的把字帖拿去給項后看。項后不在,他就跑去找項浩。正在練劍的項浩分不出字體的好壞,只是擦了擦汗隨口說好厲害,然後就問姚子韜何時可以讓李離來習武?
七歲的李離舉著木劍到處亂跑,後面追著一票侍女求他別再調皮了。姚子韜出來尋李離,因為上課的時間到了,他卻沒看到太子殿下的人影。李離跑到一半撞到了姚子韜的腳,姚子韜蹲了下來,好言好語的勸說他回去書房,李離卻扯了一把他的鬍子,結果讓姚子韜唉呦一聲跌倒在地,他則哈哈哈的笑了。
九歲的李離個性忽然轉變。當姚子韜結束休沐從遠方回國時,只見梳戴整齊的太子殿下一手負在背後,一手持著卷書,溫文的向他請示何為『禮』。變化之大把姚子韜嚇的嘴巴差點闔不攏,接著開始思考如何以孩童能聽懂的話語來解釋大道理。
十歲的李離……
姚子韜將神思拉回現實。眼前的李離再幾個月就要滿十七歲了,他的身形已抽高了不少,但那本該用來握筆與卷宗的手,如今卻是佈滿了鮮血與劍繭。
「都是我,是我害死了你……」李離恍惚的說道:「老師,你當初就不應該離開草原的,我明明讓你不要跟過來的……你為什麼、為什麼要……」
姚子韜的眼睛一熱,他最不願意看到的就是現在這副情景。姚子韜慢慢的舉起食指指節,敲了三下放在旁邊的水杯,提醒李離他有正事要交代。
李離彷彿頓失力氣般的跪倒在地,他向前握住了姚子韜的手。姚子韜痛心的放柔了聲音,說道:「殿下,您不需要責怪自己,一切都是臣心甘情願的選擇,反倒是臣還拖累了殿下好幾次呢……」
李離搖頭,然後又搖了搖頭,他的手顫抖不已。
「競技場之路並非正途,所以還請殿下日後不會迷失您善良的本心,更不可以沉浸在殺戮中……賺取不義的名聲與錢財。」
「……我答應你。」李離沙啞的回道。姚子韜欣慰的回握了李離的手,繼續交待道:「殿下,二親王表面雖然對您很親切,但此人的作風過於市儈不可盡信。您也別冒險找六親王了,去石州吧!殿下。臣希望您去石州,您在四親王的領地會很安全。雖然少了引薦人能否成功加入軍隊是未知數,但總好過繼續留在二親王這裡……殿下,您可以答應臣嗎?可以嗎?」
同樣的話姚子韜說過很多次了,半晌後,李離才鈍鈍的頷首同意。姚子韜停了一會,然後他伸出了手,第一次像父親般揉了揉李離的頭,嘆道:「是啊!男孩子很會打架也沒什麼不好的。你以前要是有這股狠勁,肯定能把項浩揍到哭爹喊娘……」
李離笑了,淒楚的淚水同時流了下來。
「謝謝。」
「說什麼呢……」
「謝謝你為我做的一切。」
「太肉麻了……不如給為師來個擁抱吧?」
李離緊緊的抱住了姚子韜。之後,姚子韜的手垂了下去。
第二天,艾丹看見李離坐在病房的門口,雙手環膝把臉埋在裡面。
艾丹協助他處理姚子韜的後事,甚至還找來了幾套蘭儒國的衣物讓李離可以替他換上。穿回交領長袍的姚子韜模樣很斯文,讓李離感到既熟悉又懷念。在李離幫姚子韜梳整頭髮時,艾丹看見了擺放在房內的小綠瓶。他打開以後聞了一下,皺起眉問道:「是誰給你的?」
李離沒有回答。艾丹接著又道:「你還沒用過吧?這是包裝成療傷藥的毒藥,氣味相當好聞,有一陣子在競技場內很流行,但受傷的鬥士用過以後身體卻長出了許多噁心的膿瘡而死亡,所以王爺後來便禁止大家私下用毒藥害人。這東西消失很久了,想不到你竟然還能收到!」
李離視若罔聞,艾丹便把那瓶毒藥收走了。傍晚姚子韜的遺體被送去了火場,李離親手將火把舉向堆放在他身下的柴堆。大火迅速的竄升起來,姚子韜的側臉漸漸在高溫的火焰中模糊了。
永別了,老師。
李離眼底的最後一絲光采,也隨著姚子韜的死亡一同逝去。
「節哀。」祁安難得語帶真誠的說道。
火光之中,李離的表情晦暗不清。直到烈火完全吞沒了姚子韜,如同那夜付之一炬的宮城,他才轉過身淡淡的說道:「王爺,請替我安排下一場比賽。」
「你不休息嗎?」祁安訝異的挑眉道:「他對你來說很重要吧?我不介意再放你一個月的假,畢竟你這身傷也得好好的休養。」
「不需要。」
李離從懷裡拿出了半張的鬼面具。黑色惡鬼的表情很猙獰,彷彿無聲嘶吼著無盡的痛苦。姚子韜不喜歡李離留在競技場,今後他將會戴上面具,不再以『李離』的臉參加任何比賽。
鬼面之人緩步走入了紅蓮地獄的黑暗中。
未來的路還很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