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前輩(上)
凜冽冬風被世界拒之於門外,難得有一扇窗為它大開,自然急不及待灌進去。夕陽拉著它的尾巴侵佔雪白的窗紗,攻略了冷清的病房,寒氣迫人的橘紅讓訪客、醫護都卻步,就惟獨病塌上壯年粗漢無恙抹抹蓋在下半身的祖母綠薄毯。然而,皺摺尚未抹平,手既已半頓。
「如煙。」漢子昂頭望向單腳蹲坐在窗上的如煙,上揚的濃眉,海藍的眼眸,粗獷的臉容,一如既往對她露出和藹笑容「說過多少次了,小蘿莉不會這樣坐啦!」
「少囉嗦!范倫丁。」
如煙滿是惡意的斥罵未有惹范倫丁生氣,怒氣不曾出現在這個男人身上,他若無其事笑道:「幾天後的手術會有阻滯吧!」語畢,又從袍子的口袋抽出了懷錶「你看。」一按開來,少男笑如春山的模樣即之可見「這輩子他長成這樣……如煙,他能活得下來嗎?」憐愛掩飾不了憂心,尤其目光一觸及少男純潔的臉態,情感傾之而出,緊緊黏在其上。
「你這個蠢蛋。」如煙從窗跳落,輕踏在病床之上,罕見深鎖眉斥責:「真的是個失格的死神!」
范倫丁輕聲一笑,啪塔合起了懷錶。
「如煙,我已經不是死神。」
這番糾正讓如煙的臉色更難看,明眸底下翻起不解與憤怒。194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HGzzPS6NQq
范倫丁輕嘆了口氣,拍拍自己的大腿,示意她坐下來「可是,我永遠也是你的前輩,你永遠也是我驕傲的後輩。」安撫換來如煙挑眉,一踢腿重重坐在他的腿上。194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GklHfmGhcZ
要若常人準無感覺,可是范倫丁縱然不是死神,也不是個普通人,輕皺眉忍痛笑說:「你以前像煙一樣輕,現在可健康了!我很安慰!」習以為常嘉許般摸著如煙後腦,使她更是惱怒摔開他的手「好好,不弄亂你的頭髮。」又轉而細細幫她理著瀏海,一如往昔把她當成女兒在疼……
「這是最後了!」如煙一臉嚴肅地拉下范倫丁的手,打斷了他鴕鳥般的閒話家常,鄭重地勸說:「你就只有這一次機會,不能再眼睜睜看著它跑!」
「如煙。」范倫丁回握如煙的手,笑意變得牽強「這輩子他是我義兄的兒子,我足足比他大了二十年⋯⋯」後話未說,心意既決。他不留戀這話題,該說他不認為這是需要考慮的事,頃刻一再追問他惟一關心的後事:「告訴我如煙,他撐得過手術嗎?」
如煙自知多說無用,不甘願垂下眼簾擋去種種情緒。范倫丁亦不迫問,只要答案理想,他願意用餘生最後的時間去等。久良,終於得償所願,如煙默然點頭。
「太好了。奧布里患了高基因風險的復發性多發性骨髓瘤,到痛得走不動我們才發現事態嚴重,加上誤診成其他內科病拖延了更多時間⋯⋯總之最後只能做骨髓移植。」不管如煙想聽不想聽,范倫丁姍姍道來:「大概是承繼了我的靈力,最近幾次成人他越來越容易看見鬼怪。你知道的,惟獨靈魂基調沒法子改變,即使從小被鬼魂嚇得躲在我懷抱哭鼻子,奧布里仍然想遊遍世界各地的靈異地帶。手術成功以後,他一定可以到處走。搞不好還會遇見你!」
「懦夫。」如煙啞聲答了句,遠離范倫丁的懷抱,她繞到窗前,恨極瞪著血紅的夕陽說:「人之將死,遺言記得講好!我不想連收魂時也要聽你喋喋不休地訴說更多。」
語罷,如煙一彈手指,消失在半空中。
范倫丁的笑意未因為惡語而消逝,望向空無一人的窗框嘆了句:「對不起,如煙。」窗外清澈的天空不帶半點雲彩,獨留夕陽無聲西下,悼念又一個生命從此在世界消失。
「當你一次又一次親眼望見所熟人﹑愛人的生命在眼前寸寸消逝,而你就似握著一把沙,無論如何亦無力挽回這局面,你將會被絕望吞噬,轉而麻木,變得冷酷。更甚是結束生命前遠離人煙,逃得遠遠的,你會告訴自己惟有不與任何人互相牽連,才可免卻一切感傷與哀悼。」范倫丁望著聖誕市集密集的人群,黯然的神情不像平常那位好好先生。如煙覺得奇怪,禁不住回握他的手,和煦微笑重臨他的臉上「相信我吧!小如煙。我都看了六百多年,人心走到盡頭難免黯然無光。」
可是現在黯然無光是他本人吧⋯⋯
如煙輕哼了聲,生硬抱過范倫丁的肩嘲諷道:「你就別再幻想自己的人生曾經多光輝。」生疏地為他驅走不安。
而此話實不為過。194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LA3pDIjVz5
據范倫丁從前描述,他的一生可說是平淡無實。
范倫丁的父親是一個樵夫,一家三口居住遠離人煙的山林。范倫丁的一生沒什麼大目標,更別說什麼理想﹑夢想。他是個很少做夢的人。所以,當父親在少年時期離世,老母傷心成疾,他也順理成章當上了樵夫。194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5KzWvFQLTP
范倫丁生活十分刻板--伐木﹑運木﹑賣木,奮力工作賺錢,但求治好老母心疾。亦鑒於他為人老實,又比任何人都要知曉森林的所有樹木,不時有人付上可觀的金額,請他帶來特定的上好木材,生活才不算拮据。但工作還是一樣,伐木﹑運木﹑賣木,一成不變。
可想而之,范倫丁孩堤時沒半個朋友,到長大後也沒社交生活,客人是他惟一交流的對象。以致人到壯年,被病魔折磨已久的老母臨終前仍是沒法放心他,心心念念要幫他這木頭兒子找個妻子。
經歷兩次摯親離世,范倫丁變得更是內向,認識新朋友或多接觸人群的念頭幾乎從未出現過腦海裡。死亡讓他感覺被世界遺棄,消沉上四五年。但人始終是群體動物,融入群體的渴望是深深紮根在內心深處。
終於一天,范倫丁砍木砍至筋疲力盡,直癱坐在木幹旁,想喝口水滋潤乾涸的喉嚨,卻發現腰間的水袋早已乾了,摸上腰間的小食袋,空空如也,使他疲極垮下肩來。194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VyrZvoz7xT
以往這些老母都會為他們父子準備妥當,每每這些時候,他都份外掛念從前,想念備受關懷的感覺。剎那間,范倫丁又想起老母臨終前的嘮叨,而真在也不無道理,是時候找個伴了!194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YgYRrKlDCJ
找個伴照顧自己當然最好,但要若對方沒經驗,糧水他可以自己準備妥當,生活可以自己打理,衣物可以到市集買賣,但溫暖⋯⋯溫暖卻是穿多少件大衣﹑添多少柴木到火爐也換取不到的。范倫丁只是希望累了的時候,有一個人在家等著自己,對他張開雙臂,緊緊將他抱在懷內,哪怕只能簡單說句:「辛苦你了。」也足以撫平所有。
范倫丁繼而開始想著該找個怎樣的對象,只可惜未來妻子的外形尚未在腦內描繪出個大概,一高大的黑影從後投來,拉黑了所有渴望。范倫丁回一頭,利爪冷不勝防向他襲來,他隨手拿起伐木用的斧頭一擋,驚魂未定發現自己已被準備冬眠的大熊盯上!194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HGGECIikfK
激烈的搏鬥一番,范倫丁為了還沒面貌的妻女掙扎過,就只是最終不敵大熊的利爪尖牙,成為牠的盤中餐。大局既定,斷氣以前范倫丁咬緊牙關承受皮撕肉裂的劇痛,靈魂離開軀殼近乎無感飄在半空看著自己的肉體被大熊四分。他心裡只有一個念頭:幸好牠吃的是我,一個已無親無故的人。「朋友,你值得這一頓。別浪費我的身體,過一個好冬吧!」甚至心無怨念祝福兇手起來。194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LQBv5nEUjK
正正是這種大無畏的態度引起了范倫丁前輩的興趣,招了他成見習死神。也因始此,范倫丁才六百年後遇見那位與眾不同的女孩,然後又收了如煙當後輩。只要一抓到空擋,范倫丁就會拉著得意的後輩一臉痴呆﹑遠遠窺看那女孩,就像今天。
其實生活過得比女孩多姿多彩的大有人在,善心待人的亦為數不少,長相平庸且無特點,如煙一直不明白她到底有什麼吸引。
「小如煙。」彷彿感到如煙的質疑,范倫丁牽著她的手慢慢往女孩移動去,說:「她是與眾不同的。」
范倫丁說得堅定,就連最後走向她的步伐也不曾遲疑。
當日平庸的少女早已是白髮斑斑,哪怕夕陽把她的霜白染成橘紅也騙不過死神,扭轉不到她生命即將走到盡頭的結局。而且,不單是這一生將之完結,連剛出師的如煙也看得出好的靈魂已再無輪迴機會。
「婆婆!」一個小女孩咚咚咚咚跑向老婦,垮過她面前的毛冷製品,遞給她一杯熱騰騰的巧克力「媽媽讓我給你的。」
老婦抬頭一望,只見不遠的熱食攤檔一個女人友善對她點點頭「謝謝。」她含笑點頭回應。
「婆婆,你覺得他會回來嗎?」小女孩坐到老婦身側,悶悶不樂地說:「媽媽說艾倫叔叔以後都不會回來,戰事帶走了他。」
「孩子……」老婦伸手把女孩攬進懷內,輕撫著瘦弱的手臂「沒人能帶走他們,只要你想,他們永遠都能回來。」她把親手編織的毛冷帽戴在女孩的頭上,撫過她的臉頰,繼而抬起她的下巴說:「他們永遠活在你心裡,終有一天會重新出現在我們眼前。」
「沒多少個人能從死亡中抓住希望,她是百年難見的一個。」范倫丁含笑說道,眼眸閃爍著如煙從未見過的哀傷。如煙討厭看見范倫丁這副模樣,從嘴裡拔出薄荷味的捧捧糖,無情打斷說:「也是即將殞落的一個。」194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byX3qUsGto
范倫丁鬆開了如煙的手,輕吻她的頭頂便去收魂。如煙自然老不高興撥撥瀏海,坐在半空盤算如何跟范倫丁討這筆債。
夕陽底下,范倫丁牽起了老婦的魂,說:「很抱歉,今生你等不到了。」老婦垂眼微笑,似是早就料得著。當然能預料!自欺欺人,還敢忽悠小孩!如煙何曾想過真正無法預料的是范倫丁的決定。194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ESI9s0Jl2x
「但他會重新出現在你眼前的。」194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QMlUCYUhri
如煙半愣歪歪頭,只見范倫丁托起老婦下巴,趁她一時不備傾身吻下去。
如果能早點發現范倫丁對她日久生情,如果能早點發現那複雜的神情名為依戀與不捨,也許能阻止他犧牲,也許就能改變結局。如煙總是自責想道,哪怕她知道自己當時太年輕了,根本不瞭解死神所有的能力,她仍是深深把所有錯歸咎於自己。
夕陽之下,蒼天與如煙的見證,范倫丁把自己的靈力盡數給了老婦,為她多爭取點時間重遇曾愛上的男孩,為她多爭取點時間享受這世界。
她享盡了所有好處,可那蠢材呢?
觸犯天條的下場是被扔下滅寂作處罰!194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CzudJnTKRw
幸或不幸,祂們,死神及天使、魔王及神明,祂們一致認為扔下滅寂一了百了,除了殺一儆百,根本不具懲罰性。為了折磨范倫丁,祂們褫奪其死神身份與能力,讓他帶著記憶伴著女孩轉世投胎活,下咒使他生生世世也注定錯失和女孩的情緣,生生世世也苦侯她而活著,直到他們也走到生命的盡頭。
「范倫丁根本不適合做死神,少了一條筋又多愁善感,一如詹姆⋯⋯」如煙停在手術室門前,神傷暗忖:「像他們這種人根本不適合做死神。」
「沒人來收這裡的遊魂嗎?」詹姆好奇張望四周擠滿靈魂,全然不發現如煙愣在門前,一下撞上去,馬上嚇得扶著她的肩往自己的懷內抱「你沒事嗎?怎麼停下,不是進去嗎?」
「詹姆。」如煙動動肩掙扎開去,抿抿唇,又說:「老伯的牧羊犬,是時候去收魂了。你現在去吧!」
「可是才幾天……」
如煙昂頭看詹姆,臉上明明白白寫著「你是白痴嗎?」,冷淡解說:「像牠這種早被馴服又忠心的動物,不是絕食明志,便是失去狩獵本能而餓死。搞不好早現在氣若浮絲被其他野獸分屍了。」194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wssVAhw0F8
詹姆於心不忍蹙起眉,捨不得牧羊犬落得這下場,卻又寬不下心「但這工作……」。
「這是我的工作。你只管收好後馬上回來。」如煙冷冷打斷他,一彈指把人趕出醫院。
婆媽的人終於消失了!如煙回望緊閉的手術室門,輕輕吐了一口氣,探頭內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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