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大正十年(1921)冬,東京神田小川町,神崎探偵社。
「我說啊,你有空在那邊看推理小說,還不趕快去街上發傳單。」
神崎探偵社助手新見鈴子將一大疊廣告傳單「碰」一聲,甩在正在看小說的社長偵探神崎慎一郎桌前。
神崎只是默默翻過小說的下一頁。
「如果沒有案件,你怎麼付我薪水,我又怎麼推理?快點起來給我去發傳單。」
「呃.....發傳單好像是助手該做的事?」神崎搔搔頭,但目光沒有離開小說。
「我去發傳單,那誰來接電話?」
「我啊,為什麼不是你去發傳單,我來接電話?」
「你也不想想電話是誰出錢安裝的,當然是我來接電話。再說昨天房東不是來催你繳房租,到時候不要再來求我幫你。」
神崎慢慢將書闔上,嘴裡嘀咕著:「到底誰才是助手啊……」,一邊穿上風衣,一邊將一疊印有「神崎探偵社」和聯絡電話的傳單拿到手上。
神崎探偵社經營十幾年,直到上個月才在新見的半推半就下裝了電話,不是神崎不想裝電話,他也知道裝電話對生意有幫助,但說穿了就是他怕負擔不起這個昂貴的奢侈品,不只是安裝費,還有後續的電話費。
每月的生活開銷、房租、新見的薪水,都已經搞得他焦頭爛額,電話、女人什麼的,他只敢偶爾想想。
「可是我沒錢耶......」
「不然我出錢好了,後續電話費算我的。」當時新見一口氣答應下來。
神崎與新見是在離探偵社不遠的推理同好會「帝都思辨會」認識的,他是思辨會的資深會員,自十幾年前還在讀東京蒸汽大學時,他就已經是會員,探偵社會開在現在的地址,主要也是因為這樣去思辨會聚會方便。
幾年前新見加入帝都思辨會時,本來還是一家著名會社的高級職員,但忽然有一次聚會時,新見問他徵不徵偵探助手,因為某位主管老頭老是對她死纏爛打,甚至三不五時偷摸她手、摟摟腰之類,對她說頭髮好香啊,這些她都忍下來,但二週前老頭叫她去辨公室時談公事時突然想要熊抱她,被新見閃開順手賞了他一巴掌,新見一在陣破口大罵後,就離職了。
「可是我沒錢耶......」
這句話都快成了神崎的口頭禪。其實他也是希望有位助手幫他處理雜務的,但有誰願意領他那肯定低於行情的助手薪水,來到寒酸陳舊的神崎探偵社工作?
「沒關係,薪水高低我不在意,只要有案件給我推理就行。」
神崎知道新見是說真的,他還記得第一次在思辨會見到新見的樣子。
當時新見走進以男性會員為主的帝都思辨會,她身穿深墨綠色連身裙,裙擺如鋼筆筆尖般俐落,每一個摺線都像早晨的文件那樣分明。領口收得端正,是介於制服與洋裝之間的實用款式,用料和剪裁皆為上乘之作。
腳踏一雙經年保養良好的牛皮短靴,繫帶不偏不倚,上方是一雙深色長襪。時髦的深墨綠色圓頂軟呢帽壓低至眉骨,遮住大半額頭,只露出那雙不帶表情、卻像能將人拆解重組的眼睛。
帽簷下露出一頭剪至下顎的短髮,髮尾微微自然內彎,髮線整齊,呈現清楚剪裁與秩序感。那種髮型,最近在銀座的女學生與女教師之間形成風尚,據說是從某位英國女作家學來的。
她並不美艷,但她站在那裡的姿態,如一把拴緊鎖栓的步槍,足以讓旁人收聲。討論聲停了下來,眾人紛紛將目光放在這位新來的年輕女子。
「你們這裡有招收女性會員嗎?」
「有有有,當然有,我們十分熱烈歡迎女性會員加入。」
會長工藤雄堆滿笑容迅速離開座位上前迎接。
神崎從這位年輕女人的穿著打扮和神情姿態,判斷她經濟狀況不錯,家中很可能有傭人幫她打理服裝,她的氣質展現出受過良好教育。
於是新見這樣成為了神崎探偵社的助手,與其說是為了薪水,不如說是為了滿足她的推理癖。
不過薪水還是要付的。
「支付報酬給出賣勞力腦力的人,不是天經地義的事嗎?」新見曾對差點付不出薪水的神崎如此說道。
神崎推開探偵社木門,一陣寒風瞬間灌進來,好冷啊。
他趕緊將風衣領子豎起,縮了縮脖子,踏出門外。街道兩旁的人行道上已經堆積起了薄薄的雪層,人們行走時踩出沙沙的響聲,偶爾有行色匆匆的路人不耐煩地從他手中接過傳單,又迅速離去。
天空灰濛濛的,低垂的雲層遮掩了太陽光線。此時一艘蒸汽飛行船緩緩自探偵社上空飄過,機身閃爍著銅管和蒸汽管路的反光,艙底垂掛著一幅巨大的布製宣傳旗幟,上面用醒目的字體寫著八個大字:「文明之華,盡在三越。」
三越百貨啊......日子又快到了,該去買個那個嗎?可是我沒錢耶......
神崎嘆了口氣,繼續將手中的傳單派發給來往的行人。
「神崎探偵社,十年老店,專治各種疑難雜症,電話在上面,不滿意不收費!(大概吧)」
「這位先生,您有興趣認識一下偉大存在嗎?」
神崎眼前突然冒出兩名身穿整齊黑色西裝,胸口別著銅色徽章,金髮碧眼的西洋人,他們手上各拿著一本小冊子,用帶有濃重口音的日語向神崎搭訕。
糟了,是無名宗的傳教士,不趕快脫身的話,整個下午都要沒有了。
「不用了不用了,我沒興趣。」
「先生,我們想了解一下您為什麼沒有興趣,或許我們可以幫上的忙。」
「其實啊,我是深淵宗的信徒,不知道你們有沒有興趣了解深淵之主?」
兩名傳教士愣了一下,對望一眼,接著微笑點頭:「打擾了,先生,祝您今日愉快。」說完便迅速轉身離去。
神崎望著他們腳步踩過行人隨意丟棄的探偵社傳單,感到一陣心疼。
這樣就不能回收下次再發了......不過深淵宗信徒這一招還挺管用。
深淵宗和無名宗都是古神教分支,只不過深淵宗是幕府時代由荷蘭人傳入日本,長久以來已結合本土的海神崇拜,性質上類似神道教,信徒稱古神為深淵之主。無名宗是明治維新之後隨著西洋傳教士傳入日本,對日本人來說是很時髦的宗教,信徒稱古神為偉大存在。雖然說兩宗的古神應該是同一位,也有共通的經典,但實際上教義和儀式差異頗大。
事實上神崎並非深淵宗信徒,只不過他的母親神崎妙子是很虔誠的信徒,還是深潛者功德會的會員。神崎從小就被母親帶去參加各種法會和朝海活動,一開始神崎什麼都不懂,還覺得新鮮有趣,但長大後越來越抗拒,對於母親的宗教邀約能閃則閃,真的閃不掉就用增進母子感情安慰自己。
傳單發完後,神崎搓著冰冷的手掌回到探偵社,新見早已下班。剛把門關上,桌上的電話突然響起,那急促的鈴聲在寧靜的房內顯得格外刺耳。
「神崎探偵社你好?」神崎趕緊拿起話筒,眼睛盯著新見貼在電話旁的電話教戰守則。
「慎一郎啊,是我啦。」話筒另一端傳來的是母親妙子熟悉而親切的聲音。
「媽?你怎麼突然打來?」
「怎麼了?我不能打給自己兒子關心一下嗎?」
「是可以啦......」
「我是要跟你說,再過幾天是你爸生日,回來吃頓飯,跟他說聲生日快樂吧。你爸雖然不說,但他很關心你。」
「是嗎?好,我知道了,到時候再說吧。」
「天氣變冷了,你要注意保暖。」
「會啦。」
掛上電話,他看著窗外逐漸暗淡的天色,心頭忽然湧上一陣說不出的複雜感覺。
該硬著頭皮向爸爸借錢嗎?還是再拜託一次鈴子?
神崎以前是東京蒸汽大學生機應用工程系的學生,這門科系主要在研究生物與蒸汽機械交戶的各種機制和應用,譬如以前流行過的義體也包含在內。為了向聽到他科系後一臉迷茫的人解釋他究竟在學什麼,他都乾脆說,我就是在研究義體的啦(事實上並不只是這樣)。
聽到他這樣回答的人反應多半是,「這樣啊,真是辛苦你了。」然後話題馬上就轉到其他方面去了。
不過讀大學時神崎迷上推理小說,整天泡在帝都思辨會,不然就在往帝都思辨會的路上,後來更是沉迷自己寫推理小說,為了要完成心目中的曠世鉅作,成為一代推理小說宗師,他連課都不去上了,大三時慘遭退學,父親神崎源三郎震怒,母親妙子錯愕。
退學後神崎把心一橫,不顧父母反對,索性關在家中房間,將一切希望壓在他的鉅作上。過了半年神崎終於完成「西方蒸汽火車謀殺案」草稿,凡是思辨會的成員看過的都讚不絕口,從此他在思辨會的綽號就成了「大師」。
但好評如潮的草稿到了出版社口中變成不值一提,他抱著悲憤的心情將草稿投入柴火中,又把自己關在家中房間一個月。這次他走出房間時宣布,他要開探偵社,當一名偵探。
擔心的妙子見兒子好不容易振作,極力勸說源三郎同意兒子不成材的新志向。
「他那副德性,開探偵社肯定會餓死。」
「你是巡查部長,又當了三十年巡查,介紹點案件給兒子,應該輕而易舉吧,別跟我說你做不到。」
源三郎勉為其難同意了,從此神崎探偵社在父親這位巡查部長關照下,一路走來搖搖晃晃到今天。
神崎心想,過生日加上借錢的話,應該還是買個伴手禮比較好吧......
東京小石川區,神崎老家。
咚、咚、咚。
木格子門的敲門聲在寒冷的空氣中顯得格外清脆。不等裡面回應,神崎便拉開了門,帶著溫暖及飯菜香氣的暖流立刻湧出屋外,將他緊緊包圍。
「我回來了。」兩手空空的神崎如此宣布,畢竟兒子回家就是最好的伴手禮,而且給父母留下窮到連伴手禮都買不起的印象,說不定更有利於之後的「商量」。
「慎一郎啊,外面冷吧,快進來。」母親妙子聞聲從廚房裡探出頭,臉上帶著溫和的笑容。父親源三郎則坐在客廳矮桌旁看報紙,只是抬眼瞥了他一下,算是打了招呼。
「爸、媽。」神崎脫下鞋,將那件略顯陳舊的風衣掛在玄關的衣帽架上。
「飯菜快好了,去洗個手準備吃飯吧。」妙子催促道。
「爸,生日快樂。」神崎說著,在父親對面的座位坐下。
源三郎點點頭,似乎對這句祝福既不意外也不特別感動:「你媽說你會來。」
飯桌上擺滿了家常菜肴——炸魚、醃菜、味噌湯,還有一小壺清酒。妙子端上最後一道菜,在兩人之間的位置坐下,臉上掛著愉快的笑容。
「慎一郎啊,多吃點,你看你都瘦了。」妙子幫神崎夾菜,「工作雖然重要,自己的終身大事也要顧啊。你最近跟那個新見小姐怎麼樣?」
「沒怎麼樣啊。」
「我以為你們在交往,沒有嗎?」
「沒有啦,她怎麼可能看上我,我們只是同事而已。」
「是喔。對了,你還記得深潛者功德會的惠子阿姨嗎?她女兒在三越百貨賣和服?要不要我介紹她女兒給你認識?」
「我現在忙著拚事業,哪有時間想那個……」
「就是因為事業還沒起色,才更需要一個賢內助幫你打理啊。」妙子顯然不打算輕易放過他,「你想想,有個家,生活穩定下來,做事也更有動力,對不對?源三郎,你也說句話呀。」
被點名的源三郎又喝了口酒,放下杯子,看了一眼低頭猛吃的兒子,哼了一聲:「他那探偵社能養活自己就偷笑了,還想養別人家的女兒?別耽誤人家姑娘。」
神崎又扒了一口飯。
「我說的是實話。想成家,就得拿出點男人的樣子,做出點成績來。」
「好了好了,吃飯時間別說這個。」妙子趕緊打圓場轉移話題,又幫神崎夾了一塊魚,「你們裝電話後,生意有沒有好一點?」
「呃……是有接到一些詢問啦,不過……還沒有接到什麼大案子。」神崎含糊其詞,不想讓母親太擔心,但也不想撒謊。事實上,電話響起的次數屈指可數,多半還是打錯的,或是像今天這樣是母親打來的。
「這樣啊……做生意嘛,除了努力,有時候也講點緣分和運氣。慎一郎,媽媽跟你說,要不要考慮捐點功德款給功德會?累積點好的因果,說不定生意自然就會上門了。」
「可是我沒錢耶……」神崎反射性脫口而出,真是可悲的本能。
「哎呀,心意最重要嘛!深淵之主看的是誠心,不是錢多錢少。你要是手頭緊,沒關係,媽媽先用你的名義幫你捐一份,等你以後賺錢了,方便的時候再還給我就行。就當是幫你積積福報。」
「……喔,好吧。」神崎敷衍過去。
晚餐接近尾聲,妙子開始收拾碗盤,源三郎則點燃了一根飯後菸,吞雲吐霧起來。神崎看著父親那張被歲月和工作刻劃出線條的臉,以及那雙即使在家也依然銳利的眼神,幾次想開口說出「爸,我能不能跟您借點錢應急」這句話,但話到了嘴邊,就像被什麼東西卡住一樣,怎麼也吐不出來。
他想起父親當年對他退學開偵探社的震怒,想起這些年來父親雖然偶爾會介紹些無關痛癢的小案子給他,但眼神中總帶著一絲不認同和失望。向這樣嚴厲的父親開口借錢,對神崎來說,比獨自面對兇惡的罪犯還要困難。
果然還是不行啊。
他端起茶杯喝了一口,茶水已經有些涼了。他清了清喉嚨,鼓起勇氣,換了一種方式開口,試圖讓語氣聽起來不那麼像是在乞討:「那個……爸。」
「嗯?」源三郎從菸霧中抬眼看他
「最近……呃……探偵社這邊……業務還可以,」神崎有些心虛地說,避開父親的目光,「不過,總想著能不能再多接一些……比較有挑戰性的案子。您在警界人脈廣,不知道……最近有沒有聽說什麼……比較棘手的事件,或許……需要私家偵探協助處理的?」
他盡量讓自己的語氣聽起來像是個尋求業務機會的專業人士,而不是一個走投無路、等著父親施捨案子的兒子。
「說起來,我倒是有個老朋友,叫高瀨,最近遇到一件煩心事,或許……真的需要幫忙。」
「哦?是什麼樣的事情?」
「高瀨他……有一個獨生女兒,叫佳乃,大概半個月前,高瀨收到他女兒寄來的一封信。信寫得很奇怪。」
「奇怪?」
「是啊,信裡面說,她最近常常到……嗯……『古神的幻象』,還說一直聽到『古神的低語』在呼喚她。而且整封信上,還畫滿了許多奇奇怪怪的符號,高瀨說他從來沒見過那種東西。」
古神?幻象?低語?符號?聽起來像是吃了迷幻藥然後寫信。不過神崎沒有說出口。
「是蠻奇怪的。」
「高瀨說,佳乃從小就對這些宗教的東西沒興趣。他完全不知道女兒什麼時候跟這些扯上關係。更糟的是,就在高瀨收到信沒幾天,他女兒人就失蹤了,到現在一點消息也沒有。」
「沒報警嗎?」聽起來是位不了解女兒的生活狀況的父親,這很常見,但神崎一樣沒有說出口。
「嗯,高瀨報了警,但你也知道的,佳乃已經成年了,又沒有明確的犯罪證據,警察不會花太多心力在上面。他現在心急如焚,畢竟是唯一的孩子。我看他那樣子,只要能找到女兒,或者至少知道女兒的下落,花多少錢他大概都願意。這案子……恐怕不簡單。」
神崎的腦子快速運轉起來。管他是不一位和父親疏離的年輕女孩,吃了迷幻藥後跟新認識的男人跑了,總之只要接受委託就有錢可以繳房租了。
「爸,能不能把高瀨先生的地址給我?我想盡快去拜訪他,最好能親眼看看那封信。」畢竟花多少錢都願意呢。
源三郎拿起鉛筆在紙上書寫,動作一如往常地乾脆俐落。但在寫下地址的瞬間,他的手指微不可察地頓了頓,像是在壓抑什麼遲疑。
他撕下那張小紙片,遞給慎一郎,眼神沒有像平常那樣直接對視,只是盯著桌上的茶杯邊緣,語氣平平地說:
「好好做。別丟我的臉。」
神崎接過寫著地址的紙條,緊緊握在手心,彷彿握住了一線生機,或者說,房租和鈴子的推理癖終於都有著落。
他低頭盯著那張紙,聽著寒風夾帶細雪拍打木格子窗的沙沙聲,不知為何,臉和胸口微微發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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