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會場短暫中場休息時,北條正彥正低頭在筆記本上速記觀察數據,身旁忽然傳來一聲禮貌卻不容忽視的咳嗽。
「北條技師,初次拜會,久仰盛名。」
那人穿著剪裁得體的和洋混搭外套,胸前別著小巧的紅色襟章——乃是滿洲鐵道株式會社的高級工程部識別。名刺奉上時,還附了一張小卡片,印著「特別研究招募制度」字樣。
「我們在奉天正籌設新式義體調整廠房,北條技師若願意過來指導一段時間,不論待遇、設備、人員,皆可悉數配合……」
「感謝厚意。但我身體虛弱,不太適應北地寒涼。」
接著靠近的是一位年過半百的老者,穿傳統羽織,腰間繫著繡金家紋的小袋。那是長崎義肢會社會長森川重太郎——在場少有以本名而非職銜通行者。他笑容親切,語調溫厚:「北條先生,我的長孫前些日子在公開展示會見過您的設計,讚不絕口。若不棄,可否與我會社技士們共進一席討論?」
「森川先生盛情,我深感榮幸。但眼下有些研究正需專注,實在無法分神,還請見諒。」
「……那便祝先生志業順遂,若有回長崎之日,敝會社永遠為您留門。」
北條輕輕欠身:「會的。」
「你果然拒絕了他們。」,沒過多久,鷹司榮介的聲音從側面傳來,語氣淡然中帶著幾分了然。他不知何時走過來,聲音與空氣的餘溫一同滑入。「北條,你真的不正式加入齒輪聯合會?」
北條垂下視線,輕輕地摩挲著手中的筆記本:「你明白的,鷹司,我只是一個科學家。我能給你的僅僅是我的知識與經驗,而不是我的名字。」
鷹司輕笑了一聲。「外界早就當你是我們的人,你以為你躲得開?就算你不願承認,齒輪轉動時,所有人都會被捲入其中。」
北條內心微微一震。他清楚自己其實早就無法抽身而去,但他更擔心的是——這部巨大的齒輪機械,有朝一日若失控,自己將成為共犯,無法逃避責任。
「我不求名聲,我只想知道的是——這個義體,五年後,十年後,還會不會讓人記得自己是誰。」
鷹司沉默了幾秒,隨即緩緩開口:「我想讓人記得的,是他們還能活著。能走路,能上戰場,能回家。剩下的……我只能盡力。」
北條目光嚴肅地注視著鷹司:「你真的從沒和西方企業接觸過?」
「沒有,絕對沒有。這個謠言的出現,顯然是有人在暗中策劃,目的就是要破壞我們的聲譽與信用。」
北條嘆了口氣:「我信你,但這種謠言出現,意味著有人很清楚我們現階段最脆弱的地方在哪裡。」
「正是如此。他們知道技術尚未成熟,我們亟需稀有零件,因此編織了一個我們急於與外國企業合作的故事來攻擊。」
「這謠言若傳開,即使是假消息,也可能在輿論層面造成嚴重傷害。你打算怎麼應對?」
「我會正面回應,同時徹查謠言來源。這場攻擊若來自軍方內部,便足以證明他們的虛偽與懦弱。」
「你得小心,鷹司。這背後的對手顯然對我們的弱點了如指掌。」
鷹司沉默片刻,緩慢說道:「北條,我從未對你隱瞞任何事,未來也不會。我們之間必須毫無保留,否則只會給敵人製造更多漏洞。」
北條握著皮革包裹的筆記本,紙張上密密麻麻記錄著機巧結構的數據和試驗紀錄。他翻過幾頁,指尖輕輕觸碰到某個關鍵數字——蒸汽壓力穩定值與機械義體神經反饋同步率的界限:「鷹司,即便我們現在掌握了技術,但這些數據背後的風險依然存在。我們能掌控機械,卻很難掌控人心。」
鷹司沉默地盯著北條手中的筆記本,沉重而微妙的蒸汽氣息瀰漫在兩人之間,如同兩人理想與現實間難以跨越的鴻溝。他最後才緩緩說:「你說得沒錯。但這也是為什麼,我們更需要用事實證明他們是錯的。」
休息室外,工作人員敲響鈴聲,提醒大會即將恢復進行。
此時場外突現變局。一名拄著拐杖的退伍老兵,身體因憤怒而顫抖不已。他朝秋山高喊:「你們口口聲聲說為了我們,但為什麼我們被擋在外頭?!」
秋山剛要開口解釋,人群便湧動起來,一個年輕的士兵緊張地上前試圖攔阻,卻不慎推撞到老兵的肩膀,老兵腳下滑了一下,拐杖脫手,他身體重重地跌倒在鋪滿青苔的石階上,發出悶沉的撞擊聲。鮮血緩緩從他的後腦滲出,在潮濕的地面擴散成一片深紅色的污漬。
「打人了!齒輪聯合會的人打傷老兵了!」人群中立即響起尖銳的喊聲。
秋山神色一變,迅速下令:「叫救護隊!馬上疏散現場!」他一邊指揮下屬維持秩序,一邊蹲下檢查傷勢,他的掌心早已滲出薄薄的冷汗,這不是他第一次執勤,卻是他第一次感覺自己肩上的責任如此沉重。他的目光落在跌倒受傷的退伍軍人身上,心中一陣揪緊:「為什麼會變成這樣?明明是要保護他們,怎麼卻反而傷了他們?」
他迅速瞥了一眼會場內,隔著落地窗望見鷹司正冷靜而嚴肅地俯視現場。他忽然覺得一陣愧疚湧上心頭:「鷹司大佐如此信任我們,我卻沒能控制好局面。」他緊咬牙關:「無論發生什麼,我絕不能再辜負閣下的期待。」
鷹司榮介看向騷動的現場,神情嚴峻,對身旁的副官低聲吩咐:「立刻安排人手救助傷者,並通知新聞媒體,這件事一定要透明處理,避免更多不實謠言。」
北條正彥此刻已經走到鷹司身旁,望著場外混亂的情景,他微微皺眉,語氣帶著些許擔憂:「鷹司,這些退伍軍人的訴求……我們現有的大和型初代自律式機關演算器根本不可能一次應付這麼多人。」
鷹司沒有立刻回答,他盯著外頭被抬上擔架的傷兵。「我知道。但他們是我們主張重要的正當性來源,今天發生這樣的事故,我必須做出承諾,否則當媒體報導今天變故之後,很可能將失去他們的支持。」
「但技術並非萬能,若貿然承諾,最終可能傷害更多的人。」
鷹司轉過頭來,眼神深邃:「所以我才需要你,北條。今天之後,我們的處境只會更加艱難。」
會場內的眾人,也透過窗口目睹了外頭混亂的場面,紛紛低聲議論。那些原本堅定支持鷹司的年輕軍官們,臉上浮現出不安與遲疑;而議員們則開始迅速交頭接耳,思索著這起意外可能帶來的政治衝擊。
鷹司知道這場意外將成為反對勢力攻擊的焦點,但他同時也明白,現在最重要的是控制事件的擴散。 「請所有來賓回到座位,我們馬上進入下一階段。」
鷹司重新走回講台,聲音低沉但堅定,「剛才場外發生的事情,我們會立即妥善處理。我向各位保證,齒輪聯合會的宗旨絕非拋棄任何一位曾為國家犧牲奉獻的人,不論賤貴,我們一定會盡我們所能,讓有需要的退伍軍人都有義體使用。」
他的聲音雖然平靜,但字裡行間透著難掩的沉重。台下有人低聲鼓掌,也有人懷疑地互相對望著,講堂內氣氛逐漸冷凝下來。
中場休息結束後,會場內重新恢復秩序,但北條正彥仍站在窗邊,眼神有些渙散地望向方才退伍軍人跌倒的現場。那鮮血染紅階梯的畫面,讓他內心難以平靜。 他無法否認,自己對技術抱持謹慎態度,正是因為清楚它的現實侷限性。北條設計的大和型初代自律式機關演算器,儘管已經是現在最先進的系統,但考量其精密度與製造成本,絕非現階段能普遍推廣到全國殘廢退伍軍人身上。
北條握緊手中的記事本,手指輕微地顫抖——如果只是一兩位精英軍官,或是特定的實驗對象,現在這台大和型初代自律式機關演算器絕對能發揮作用。但若為數以千計的傷兵同時裝配義體,簡直是天方夜譚。
大型初代自律式機關演算器能適配的義體數量極為有限,並有距離限制,如果要為全國傷兵裝配義體,唯一的方法是製造大量的機關演算器,並在全國各地尋找地點放置。然而以現有技術根本無法量産機關演算器,也沒有那麼多資金,更何況除非有政府的支持,我們也沒有這麼多的人力和物力,去全國各地進行後續的保養跟維修。即便都做到,能與在東京的機關演算器適配的義體,是否能與另一台在大阪的機關演算器完美適配,還是未知數。鷹司在講台上輕易許下的承諾,對我而言,卻是橫在眼前、幾乎無法跨過的技術深淵。我們真做得到嗎?或者說,是我做得到嗎?
他的腦海中浮現出三年前柏林克虜伯工廠的失敗事故,那扭曲、抽搐的士兵,以及義體暴走造成的血腥悲劇。他曾誓言絕不讓這種事故再發生,然而眼前的現實,似乎正一步步將他推向當初最害怕的處境。
「北條先生,您還好嗎?」一個輕柔的聲音從身後響起,他轉頭看見是年輕議員高橋修二,臉上掛著關切的神色。
「我們的技術,並非如外界想像的萬能。」北條聲音微弱說道。
高橋修二神色一怔,隨即露出一抹不甘與焦急:「但鷹司大佐已經許下承諾了,人民會期待更多的,北條先生。」
「正是這個承諾令我擔心。」北條低頭看著手上的筆記,輕輕搖頭,「技術終究有限,無法承擔太多人的希望與欲望。」
高橋沉默半晌,他腦中浮現自己初入政壇時對科技發展的熱情與信念,此刻卻第一次感覺到理想背後的沉重代價。他低聲問道:「難道我們只能止步於此嗎?」
北條望向窗外,神情略帶悲哀:「我們或許能走得更遠,但每一步,都可能付出更多的代價。」
「或許……我們該再開發一個更強大的系統,才能真正應對未來的需求。但那將意味著我們必須踏入從未有人踏入的未知領域。」
「這聽起來,像是另一場革命的開始。」
北條凝視著窗外逐漸散去的人群,低聲回應:「是啊,革命……或許這就是我們無法逃避的命運。」
齒輪聯合會創立大會後的隔日,東京各大報紙迅速刊登了詳細的報導與評論。
《東京日日新聞》: 「鷹司閣下挺身而出,誓言打造義體新時代」「昨日齒輪聯合會於帝國科學俱樂部正式成立,鷹司榮介大佐在會中公開展示新型義體,強調日本技術的自主性,並堅決否認外國企業干預傳聞。他承諾將逐步改善退伍軍人的生存品質,為帝國開創技術自主的新時代。場內出席的軍方人士、議員、技術專家皆反應熱烈,鷹司閣下的領導力與勇氣深受好評……」
《東京報知》: 「齒輪聯合會成立大會疑雲重重,鷹司閣下避談稀有零件來源」「昨日帝國科學俱樂部內外均出現混亂場面,場外退伍軍人抗議義體資源不公,引發流血事件;場內則有記者質疑鷹司榮介大佐秘密與西方企業合作。鷹司雖然否認,但未提出具體證據反駁,令人質疑是否另有隱情……」
《讀賣新聞》: 「齒輪聯合會成立,社會各界反應分歧」「鷹司閣下昨日宣布成立齒輪聯合會,並提出未來將改善義體技術的承諾。然場外出現退伍軍人衝突事件,使得義體資源分配爭議浮上檯面。此外,會中也有記者提出敏感問題,雖然鷹司閣下當場否認,但謠言的來源與可信度仍待後續調查確認。本報認為此一新技術未來將為帝國帶來挑戰與機遇,應慎重觀察其後續發展。」
《朝日新聞》:「鷹司大佐野心引發社會動盪?「昨日齒輪聯合會成立儀式上,退伍軍人請願流血事件凸顯義體技術應用的嚴重缺陷與資源分配不均,鷹司閣下過度自信且未提出具體解決方案,令人憂心義體濫用問題加劇社會不公……」
帝都的咖啡館內,報童剛把《東京日日新聞》放上架子,穿西裝的年輕男子立即翻閱起來,口中低語:「鷹司閣下真是勇氣可嘉。」隔桌的中年男子卻冷笑著回應:「未經議會批准就敢這樣做,根本就是野心過大,無視法律。」
隨著爭論越發激烈,連服務生端咖啡時都小心翼翼,生怕打斷這場時代意識交鋒的辯論。
翌日夜晚,東京市內某棟不起眼的陸軍宿舍二樓會議室內,幾名軍官坐在昏黃的煤氣燈下。煤氣燈的昏黃光線搖曳不定,桌上的報紙被擺放得凌亂而急促,牆上的帝國軍旗在微弱的氣流中微微晃動。
佐佐木道久低聲開口:「輿論暫時站在我們這邊,但我相信,鷹司不會如此輕易被擊倒。」
川路少將輕輕地以手指輕敲桌面,面無表情:「這種暗中放消息的方法太過於險惡,無法長久持續。」
津島少將略帶焦躁地瞥了年輕軍官一眼,目光銳利如刀:「我們已經失去了第一次輿論戰的主動權,接下來必須更加謹慎。這不是兒戲。」
年輕軍官嚥了口唾沫,低下頭,臉頰微紅:「我明白,但現在停下,我們或許就再也沒有機會。」
佐佐木伸手制止爭論,緩緩開口:「我們的問題不在於策略是否冒險,而是我們的目的到底是什麼。我們反對的,不僅是鷹司本人,更是他企圖將軍隊完全義體化,將帝國帶入軍備競賽的企圖。」
川路點頭:「沒錯。但問題在於,鷹司現階段尚未完全暴露他的目的,反而以退伍軍人為他的擋箭牌。我們的舉動若太激烈,反而會給他提供更多反擊的藉口。」
津島抬眼道:「現在該思考的是下一步該如何調整。我們的輿論攻勢已經初見成效,接下來要透過正式管道加以鞏固。村井中將或許能為我們爭取更多高層支持,讓這個問題進入軍部的正式會議,不能只靠媒體。」
佐佐木再次緩緩點頭,目光掃過眾人:「津島說得沒錯。下一步,我將親自去拜會村井中將,說服他公開站在我們這邊。」
年輕軍官猶豫片刻,低聲問道:「大佐,如果村井中將仍然猶豫不決呢?我們還有其他辦法嗎?」
津島少將沉默不語,緩緩抽出懷錶檢視時間,眼神閃過一絲焦躁;川路則始終維持著標準的軍人坐姿,但他的手指不斷輕敲著桌面,節奏彷彿在無聲地表達不安。
佐佐木眼神銳利地掃過每個人,特別在年輕軍官臉上停留片刻,淡淡地說:「齒輪聯合會的出現本就是我們軍中的失誤,如果現在不展現態度,未來恐怕更加無法收拾。」
年輕軍官低頭盯著桌上的報紙——那上面鷹司的照片幾乎佔了半個版面——不敢再輕易插嘴。但他內心卻在吶喊:機會?現在不抓住鷹司可能存在的「秘密交易」把柄,等他真的掌控了局面,拉攏了元帥甚至宮內,我們哪裡還有機會?!難道要眼睜睜看著他把陸軍變成一堆冰冷的齒輪嗎?我們的忠誠和熱血,難道一文不值? 這些話語如同蒸汽管道中的高壓氣體,衝撞著他的喉嚨,卻終究沒能噴薄而出。
佐佐木緩緩靠回椅背,神色凝重:「不管村井中將同不同意,我們這邊都必須做好準備。鷹司選擇的道路是一條極端危險的道路,這個事實不會因為任何人的態度而改變。」
川路目光嚴肅:「更重要的,一旦『完全義體化』成為現實,整個陸軍的編制、訓練、後勤體系都將被顛覆,我們熟悉的『軍人精神』還能剩下多少?維護一支義體軍隊所需的龐大資源,又會從哪裡來?是擠壓民生,還是進一步加重殖民地的負擔? 我們的聲音雖然目前還不是軍部主流,其他人大多在觀望中,但只要堅持正確,就總有說服大多數人的一天。」
津島道:「沒錯。我們不反對技術的進步,但鷹司的速度與手段讓人擔憂。這場爭鬥,關係的是整個帝國未來的走向,無論結果如何,我們都不能輕言放棄。」
會議結束,眾人陸續起身離開,最後只剩佐佐木獨自坐在煤氣燈下。
佐佐木看著昏黃煤氣燈下鷹司的報紙照片,內心深處竟閃過一絲連自己都不願承認的忌妒,以及一絲不情願的敬意。他不得不承認,鷹司身上那種無視規則、敢於賭上一切的瘋狂,正是這個急速變動的時代所需要的特質,也是循規蹈矩的自己所缺乏的。 但也正因如此,他才更加憂慮。「你究竟想要什麼?真的是帝國的未來,還是你個人的不朽榮耀?而這兩者,最終會走向同一個終點嗎?」他自問著,答案卻如同煤氣燈的火苗般忽明忽暗,難以捕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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