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唧唧唧唧唧」,蟬鳴劃破了阿貴的夢境,此時他正以倚著樹幹小憩,他拿開蓋在臉上的斗笠,將他重新調整位置,戴回頭頂,中午毒辣陽光的熱力此時逐漸的淡去,迎來的是較溫馴的午後陽光,午睡起來的他有些口渴,拿起旁邊的鋁製大茶壺,對著壺嘴咕嚕咕嚕地喝起了水,一些水滴不慎滴至脖子,他拿起掛在脖子上的布巾擦了擦,準備繼續插秧。
「阿爸,起床了,該繼續插秧了」阿貴喚醒身旁的父親,父親緩緩起身,兩人整理秧苗,開始彎下腰插秧,翠綠的秧苗拿在手上的觸感冰涼,阿貴小心翼翼的將秧苗種進土裡,完成一排後他看向父親,阿貴的父親此時正挺著腰左右扭動,幹了一輩子農活,如今身體狀況大不如前,不像以前能做好幾小時的農活,想是活動的差不多了,父親調整姿勢,繼續的將秧苗插進土中,阿貴是個孝順的孩子,他忍不住加快了插秧的速度,
「阿爸你慢慢來,我這邊趕快弄完,就去幫你」阿貴朝父親喊道。
「免啦,你留點力氣,晚上還要回頭家那邊,不知道還有什麼工作,你不用.....」
「鈴鈴鈴鈴」
父親話還沒說完,被一陣急促單車鈴聲給打斷,阿貴不自覺流露出欣喜的表情,他用手指推起斗笠,轉頭望去,
一個身著長袖白色洋裝的女子、騎著自行車、腳踩擦著發亮的米色低跟皮鞋、頭戴的白色織花小圓帽,看起來簡單又大方,秀髮正隨著微風輕輕擺動,她揚起手朝阿貴揮了揮,袖子上的蝴蝶結也跟著晃啊晃。
她是黃家的大小姐-黃芸,黃芸是老闆的獨女,也是老闆的掌上明珠,黃家的老闆黃天賜家中富裕,擁有許多甘蔗田地,賣給糖廠賺了不少錢,也做進出口買賣,鎮上好幾間舖子都是黃家的,黃芸比阿貴小兩歲,從小跟著阿貴一起長大,小時候的黃芸非常調皮,將阿貴耍得團團轉,黃芸讀的是小學校,與阿貴不同,受的是日本教育、說日語,她常唧哩瓜啦的對著阿貴說日語,阿貴雖聽不懂,但也傻笑著,黃芸就像他的親妹妹一樣。
現在政府推行改良的水稻,黃老闆也開始讓底下的佃農種植,希望能提高產量,大賺一筆;阿貴的父親阿水,就是黃老闆底下承租的佃農,黃老闆可憐阿貴母親早逝,於是將小阿貴接進黃府,作為打雜護院的長工,阿貴老實憨厚,僅有一女的黃夫人對阿貴非常好,不僅幫阿貴報名公學校,讓他受教育,還讓學習看帳算數,希望阿貴日後能幫黃家打理店舖,
阿水總說阿貴命好,受老闆疼愛憐惜。
『當初幫你取名阿貴,就是希望你能命好,讓我們一家享福,果然沒取錯!」父親時常開心地唸叨著這句話,這也是阿水為什麼不喜歡阿貴在田中幫忙,他實在不必來的。
「阿水伯!你的腰有好一點嗎?」黃芸扯著嗓子大聲地問,
「多謝大小姐關心,已經好很多了,小姐是要回家嗎?我叫阿貴陪你回去吧!」
阿水伯一邊說,一邊踩著泥濘,將阿貴手中的秧苗接過,示意阿貴去陪黃芸回家,阿貴本不願意,他擔心父親無法將插秧完成,但心裡又有些期待可以跟小姐獨處,
「去吧去吧,反正你住在老闆那邊,早晚都是要回去的!」父親的堅定只好讓阿貴打消留下來的念頭。
他起身用水壺中的水將手洗淨,緩緩將布鞋穿上,一早上的忙活讓阿貴不僅擔心自己身上的汗臭會讓小姐嫌棄,接過單車後,下意識的暫離小姐遠一點。
「あほ(笨蛋),你幹嘛幫我牽車,載我阿!」黃芸沒好氣的說道。
「小姐,我今天下田一整天了,我怕我身上的味道..」阿貴支支吾吾的,還沒將話說完,黃芸一屁股坐上單車後座。
「貴哥,載我啦,我累了!」黃芸如同小時候撒嬌那樣說道,她的臉上泛起一抹紅暈,看起來十分可愛,從小只要黃芸使出這招,總能讓阿貴舉手投降,心甘情願的答應黃芸的要求。
阿貴跨上單車,小心翼翼地騎,車輪滾動起來,他將身體微微向前傾,他仍在擔心自己身上的汗臭,風中帶點泥土的味道,還有黃芸身上淡淡玫瑰香粉的香味。
上車後兩人異常的安靜,靜的剩下車輪壓過泥土的聲音,
「貴哥,阿爸說今年我高中畢業,就要去日本留學,不然就是要嫁人,可是我兩個都不想.....」黃芸清脆的聲音劃破寧靜。
「恭喜小姐,頭家也是為你好阿」聽到小姐可能要嫁人,阿貴心中泛出一陣酸楚。
黃芸重重的拍了阿貴的背「吼!我就知道,跟你說了也不懂」
阿貴知道黃芸在生氣,但不清楚黃芸到底在氣什麼,在他看來,無論是去日本留學或是嫁人,都是很好的選擇。
話題結束後又迎來一陣靜默,阿貴正思索如何逗黃芸開心時,他注意到腰間的異樣,餘光看去,是黃芸白皙猶如青蔥的雙手,緊緊的拽著阿貴的衣角,阿貴沒說話,微風吹來,但心裡卻有點熱,有點亂,彷彿剛才那陣風不只吹過田埂,也吹亂了什麼。
晚餐過後,黃夫人特地喚阿貴過去說話,
「阿貴阿,你幫我勸勸芸芸,至少,也讓我們知道她為什麼不想留學,她跟他父親已經兩周沒說話了」
黃夫人希望阿貴能以哥哥的身分好好勸勸黃芸,父女倆已經為這件事情冷戰許久,也搞不清楚黃芸為何如此排斥留學,這原本是她一直以來的夢想,但黃芸卻又不說出真正的原因。
「貴哥,秧苗是這樣弄嗎?」黃芸戴著阿貴的斗笠,笨手笨腳穿梭在田埂間,秀氣白淨的臉頰沾染了一些泥巴,阿貴望向黃芸插的秧苗,東倒西歪的,忍不住笑了出來。
阿水伯嘆了口氣,責怪阿貴,若不是阿貴執意來幫忙,小姐此刻也不會在田地。
「阿水伯你別太嘆氣,我等等自己重插就是了」黃芸懊惱的說道。
「小姐,讓老闆跟夫人知道您下田地,他們會生氣的,您還是趕快回家吧!」阿水憂心的說道。
「沒要緊,家裡好悶,實在待不住,出來透氣,況且我跟貴哥待一起,他們很放心啦!」
阿水搖搖頭,只得繼續插秧。
阿貴移至黃芸身後,彎下腰,仔細跟黃芸解說,教她如何插秧,他扶著黃芸,小心翼翼深怕她跌倒,兩人距離近的連彼此呼吸的氣息都感受的到。
不知怎麼的黃芸滿臉通紅,阿貴擔心黃芸中暑,便趕緊讓黃芸到樹下乘涼休息,自己則回到田裡繼續幫阿水,黃芸在樹下,目光緊盯著阿貴,阿貴沒注意到,有份感情像剛插下田的秧苗一樣,搖搖晃晃,卻在泥裡站穩了。64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sRhKfLexEm
幾日後,黃芸下田的事情被街訪看到了,黃老闆十分生氣,氣黃芸大庭廣眾之下拋頭露面,還將褲管捲起,要知道那時候民風保守,女子必須要留好名聲,更何況是有錢人家大小姐,老闆為了不讓黃芸私自跑去田中幫忙,將阿貴調去鎮上的進口行做會計,阿水開心壞了,長工晉升當會計,十分體面,以後阿貴有了這個技藝不怕沒飯吃,也不用像他一樣半輩子在田裡庸庸碌碌,但孝順的阿貴擔心父親的身體,店鋪不忙的時候,他還是會去田裡探望父親,
鬱鬱蔥蔥的秧苗成長十分迅速,盛夏時秧苗已經長出許多分枝,黃芸下課後也時常到店鋪找阿貴,坐著阿貴的單車一起回家,街上的人總竊竊私語,覺得一個大小姐跟長工走得太近,但黃家的伙計都知道,阿貴就像黃芸的哥哥一樣,兩人的互動在他們看來十分正常,並無不妥。
黃芸坐在單車後座,她的手自然的拽著阿貴的衣角,校服的百褶裙隨風輕輕飄動,她跟阿貴分享學校的瑣事,阿貴如往常般靜靜地聽著,他十分珍惜可以跟黃芸單獨相處的時光,阿貴感受到黃芸的體溫,原來是黃芸睡著了,他輕輕的將黃芸的手環住他的腰,避免黃芸睡太熟而跌下去,黃芸將頭輕輕地靠在阿貴的背上,阿貴感受著黃芸身上的香氣,那是資生堂玫瑰香粉的味道,兩人沒注意到,稻田中一顆顆稻穗已開始結成。
「很漂亮吧,這個是我特地從上海那邊批過來的一批首飾,做工精巧,一定會大賣,您看看喜不喜歡!談個滿意的價格,我就全賣給您」跑單幫的阿奇說著。
這批首飾的確精緻又古典,有琺瑯材質的百合花圖樣胸針、還有點翠墜紅寶石的髮釵、還有成色極好的翡翠玉鐲,每一樣都讓無可挑剔,放在舖子裡一定會大受歡迎,當即就讓阿貴決定盤下,不過有一樣飾品特別吸引阿貴的注意力。
那是一枚稻穗的胸針,
胸針上的金色稻穗為純金鍊子交錯編織而成,連接著金色的稻梗,稻梗上面綴滿一顆一顆的金色小球、稻葉是用翠玉鑲嵌,別上衣服稻穗會輕輕擺動,十分精緻,阿貴悄悄將這個首飾留下。
才剛打發走跑單幫,阿貴就看到黃芸急匆匆地衝進店內,泛紅的眼角掛著兩個淚痕,他輕輕拉開椅子讓黃芸坐下,又沏了一壺香片放在她面前,黃芸端起茶杯緩緩地喝一口,便又繼續委屈地哭起來,她向阿貴哭訴,今天本來說要跟姨媽去喝咖啡,不成想到了咖啡廳,居然是黃老闆特意為黃芸安排的相親局,因為黃芸一直拒絕去留學,黃老闆才給想給黃芸物色一個好歸宿,對方是一名留日回來開業的醫生,家中也是有名的醫生世家,家境條件也很優渥。
「小姐,我一直很想問您,您不是一直都夢想去日本學習服飾設計嗎,怎麼突然不想去了呢?」阿貴語氣關心親切的詢問。
黃芸聽的阿貴如此詢問,端著茶杯的手不由得在空中停頓了好一回兒,又慢慢將茶杯放下。
「貴哥,你真的不知道嗎?你真的不知道我想留下的原因嗎?」黃芸目光如熾的看著阿貴。
阿貴不敢與她對視,他真的不知道嗎?不,他心裡一直都知道,他只是假裝不知道,黃芸是他家的大小姐,是他的身分無法觸及的,阿貴只能當她的哥哥,用這身分陪伴在她身邊,他已經很滿足了,他清楚,老闆不會讓大小姐跟他在一起的,更何況老闆跟夫人對他有大恩,他又怎可做出對不起老闆的事呢?
阿貴還躊躇如何回復,黃芸又輕輕地拋下一句話
「貴哥,我不想離開你,我捨不得你,你也不希望我嫁人,對吧?...」
這句話猶如一根鐘捶,毫無防備的撞擊阿貴心中那口大鐘,此刻他心中嗡嗡作響,彷彿在耳際也聽到心鐘的聲音。
「小姐您放心吧,我會好好照顧老闆及夫人,您可以放心地去日本留學」阿貴的回答躲躲閃閃、小心翼翼,他的確是不希望小姐嫁人,但他不敢說出口。
「你沒有回答我的問題....」黃芸低著頭看起來十分落寞,阿貴十分不忍,他走到黃芸身邊,想拍拍她的肩膀,手至黃芸肩頭、他又迅速收回,改為幫黃芸的茶杯倒滿。
「私はあなたが好きです」黃芸抬起頭,眼神堅定地看著阿貴說著。
阿貴呆呆地看著黃芸,又露出一如既往靦腆陽光的笑容,搔著頭問
「小姐,您能用國語再說一次嗎?」
黃芸紅著臉,氣急敗壞的跑出了店鋪,那壺香片還冒著熱氣。
阿貴在裝傻,他其實聽懂了小姐的意思,但他不敢,他太害怕了,害怕接受小姐的心意、害怕這件事的後果、害怕捅破了這層窗戶紙,他跟小姐的關係再也回不去。
那句日文的意思是「我喜歡你」。
九月,穿過金黃色的稻田,稻子結出飽滿的稻穗,一如別在黃芸洋裝上的那朵胸針,一家人在港口邊,送黃芸依依不捨的上船,她要去日本留學了,大家都到了,唯獨不見阿貴,黃芸在甲板上左顧右盼,使終盼不到令她期待的身影,氣笛轟然響起,預告著船將駛離港口,黃老闆跟黃夫人、阿水伯用力地朝著船上揮手,
阿貴呢?
他一樣在大樹下躺著,斗笠蓋著他的臉龐,臉上分不清是汗,還是淚?他也捨不得,但他必須斷了自己對小姐的念想,也必須讓小姐對他死心,因為黃夫人已經在幫阿貴物色結婚對象。
夫人覺得阿貴年紀老大不小了,也該是成家的時候,老闆也經常問阿貴有沒有中意的對象,如果有趕緊告訴他,他會幫忙;老闆很中意府中的一個丫環,叫素雲,素雲跟阿貴年紀相仿,文靜、話不多,總是低著頭默默的做事,在老闆看來,兩人極為班配,兩人結婚後也可以一起打理府中的事宜,是在好不過了,但夫人持相反意見,她覺得還是要尊重阿貴的意願。
下班後阿貴總會在田裡發呆,看一波波的金色稻浪,他想起小姐曾經跟他說過的話,
那天插完秧後,小姐開心的說要等待結穗的時候,親自來看看她種過的那幾排秧苗,
「貴哥,みのるほどこうべをたれるいなほかな,這是日本的諺語,意思是說稻穗結的越是飽滿結實,頭垂的越低,越高尚的人就越謙遜,我覺得貴哥你就像這些稻子一樣!」
他還記得小姐說這句話的臉龐,烈日的陽光將她小臉曬得紅通通的,
秧苗結穗了,但小姐遠在異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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飛機穿越稻田上空,轟隆隆的響,黃芸小心翼翼的壓著帽子,不讓它飛起來,外套上的稻穗別針仍閃亮。
「阿水伯!我回來了!你還記得我嗎?」黃芸朝田中揮手,跟她當初離開的季節一樣,金黃色的稻海隨風翻騰,阿水伯看見黃芸哭的老淚縱橫,戰事一起,社會動盪,就連黃家許多土地都被強制徵收作為戰備基地,黃老爺跟阿水伯看起來老了許多,增添了許多白髮跟皺紋,黃芸心疼家裡的長輩,怪自己這一去留學就去了五年,沒有在父母身邊盡孝道,黃夫人本就身體不好,如今更是每況愈下,看見黃芸,夫人激動得流下眼淚,
「回來就好,回來就好!」長輩們不停重複地說著這句話。
貴哥呢?那個讓她牽腸掛肚的人,回來之後都沒看到他的身影。
「阿貴他......一個月前被徵調去南洋做兵了」
黃老闆支支吾吾的說著,阿水伯難過的在一旁啜泣,聽聞這消息,黃芸猶如五雷轟頂,
她終究還是來不及見他一面,前線戰事吃緊,原本是募兵制,到現在已經是強制徵兵了,像是一張有去無回的車票。
黃芸坐在黃昏的田埂邊,已是收割的季節,
「日子還是要過下去」阿水伯無奈的說著,便下田去了,那句話貌似是對著黃芸說的,但實際上更像是阿水伯對自己的說的。
阿水伯帶著其他家丁正收割著田中的稻穗,空氣中瀰漫著穀物與乾燥的氣味,黃芸手中握著一封信,信上面寫著
「等我種完這一季的稻,再娶妳」。64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ZAJVKQUMC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