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明揚在黑暗中驚醒,胸口像被無形之手緊握,跳動的心臟不屬於他,卻在他的胸腔中掙扎著要逃離。窗外,雨水敲打玻璃的聲音如同遙遠的耳語,而病房的白熟悉又陌生,那種邊緣模糊不清的感覺,像是浸入水中的照片。
「再忍耐一陣子,」醫生的聲音在記憶中回響,「心臟移植後的適應期每個人都不一樣。」
明揚輕撫胸前那道猶如拉鍊般的傷疤,觸感粗糙不平,卻又帶著一種奇異的柔軟。這道傷疤連接著他與死者——那個他從未謀面的陌生人,如今卻將生命延續給他。
三個月前,一場突如其來的心肌炎讓這位三十五歲的建築師幾乎喪命。當他躺在移植等待名單上時,一場「幸運」降臨:交通意外造成一位年輕女性的腦死亡,而她恰好是合適的器官捐贈者。
手術很成功。太成功了。
護士推開門,打斷了他的思緒。「李先生,該做檢查了。」
明揚點頭,跟著護士走向檢查室,醫院長廊在夜間顯得格外幽深,頭頂的燈管一閃一閃,如同某種詭異的暗號。每走一步,他都能感覺到胸腔中那顆「外來者」的跳動。
砰、砰、砰。
不是節奏出了問題,而是那跳動方式帶著一種——迫切感。
第一次異常發生在出院後第三天。
明揚站在浴室鏡前刮鬍子,突然感到一陣暈眩。他眨了眨眼——就在這一瞬間,鏡中的倒影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個陌生女人的面孔,驚恐萬狀,瞳孔擴張如黑洞,而一雙手——他的手,卻不是他的手——正掐住那女人的脖子。
畫面轉瞬即逝,明揚踉蹌後退,剃刀掉落,清脆的聲音迴盪在封閉的空間裡。他的呼吸急促,心跳——那顆陌生的心——狂烈地撞擊著肋骨,彷彿要破胸而出。
「幻覺,」他對自己說,「只是藥物副作用。」
然而這只是開始。
接下來的日子裡,每當他眨眼,碎片般的影像便閃現在他的眼前:一條鮮艷的紅色絲巾,緊纏在某人頸間;一把閃著寒光的手術刀;一雙戴著皮手套的手;一個漆黑的儲藏室,牆上掛著各種工具,金屬反射著冷冷的光。
這些片段越來越清晰,越來越連貫,像是被剪輯的電影拼湊在一起。最可怕的是,他開始在這些片段中認出自己的面孔——不,不是自己,而是某個和他長得極為相似的人,站在血淋淋的背景前,表情冷漠。
「李先生,您確定不需要精神科會診嗎?」康復治療師關切地問。
明揚強撐微笑,「只是些零碎的噩夢,我想是抗排斥藥物的副作用。」
但他知道不僅僅如此。每一次心跳,每一次眨眼,都像是有人在他的腦海中播放著一部他不願看的恐怖電影。最糟糕的是,那些畫面開始在他清醒時入侵現實。
下午四點,明揚走在回家的路上,秋風捲起落葉,在他腳邊形成小小的漩渦。轉過街角,一抹紅色映入眼簾——一位年輕女子戴著紅色絲巾從對面走來。明揚眨了眨眼,霎時間,世界變了顏色。
他不再站在人行道上,而是站在一個陌生的房間裡,手中緊握那條紅絲巾,將它纏繞在一個女人的脖子上,收緊、再收緊。女人的臉逐漸變紫,眼中的生命之光如風中殘燭,搖曳著,最終熄滅。
「先生?先生!您還好嗎?」
明揚回過神來,發現自己正站在馬路中央,而那位戴紅絲巾的女子正用擔憂的眼神看著他。「您突然停下來,臉色很差...」
「我沒事,」他虛弱地回答,「只是...一陣頭暈。」
那晚,明揚做了一個決定。他需要知道心臟捐贈者是誰。
「病人的隱私權受到嚴格保護,」移植協調員陳小姐語氣堅定,「我們不能透露捐贈者的個人信息。」
明揚握緊拳頭,指甲陷入掌心,留下四個月牙形的印記。「我只是想知道她...他...是怎麼死的。」
「交通事故,腦死亡。這是我能告訴您的全部。」陳小姐的眼神閃爍,像是在隱藏什麼。
明揚離開醫院,心中的不安如同密不透風的霧氣。夜幕降臨,雨水開始侵蝕這座城市,他信步走向一家24小時營業的咖啡館,尋求片刻寧靜。
「一杯美式,謝謝。」
服務生轉身去準備咖啡時,明揚的視線落在牆上的電視屏幕。新聞正在播報一則追蹤報導:「震驚社會的『絲巾殺手』案件有新進展,警方發現第三名受害者......」
螢幕上閃過的照片讓明揚的血液凍結——那是他在「幻覺」中看到的女人之一。新聞畫面轉向案發現場,一條鮮紅的絲巾被特寫,正是掐死受害者的凶器。
「據警方透露,兇手作案手法極為專業,被害人均無明顯掙扎痕跡,推測兇手可能有醫學背景......」
明揚的手開始顫抖,冷汗從額頭滑落。不,不可能這麼巧合。他眨了眨眼——
黑暗中,一間簡陋的地下室。牆上掛著手術工具。一名女子被綁在椅子上,眼神恐懼。一雙手——那雙他在「幻覺」中看到的手——正戴上皮手套。而鏡子的反射中,那張臉——
「您的咖啡,先生。」
明揚猛地回神,發現自己已經站起來,服務生困惑地看著他。「您還好嗎?」
「抱歉,」他虛弱地微笑,「我想我需要一份報紙,如果你們有的話。」
接下來的三天,明揚幾乎把自己關在公寓裡,牆上貼滿了「絲巾殺手」的新聞剪報。三名女性,三條紅絲巾,沒有掙扎痕跡,兇手如同幽靈般消失。
最近的報導說警方在最新一名受害者身上發現了指紋,但與警方資料庫中的記錄不符1。明揚不知道這意味著什麼,但每次閱讀這則消息,他的心臟——那顆移植來的心——就會劇烈抗議,彷彿它知道些什麼。
夜深人靜時,明揚開始懷疑一個可怕的可能性:如果這些「幻覺」不是幻覺,而是記憶呢?如果它們是心臟帶來的記憶呢?恰如反嚙器官揭露主人的秘密?
這個想法瘋狂卻又奇異地合理。明揚開始在網上搜索「器官記憶」、「心臟移植後行為改變」等關鍵詞。令他驚訝的是,確實有研究顯示器官,特別是心臟,可能在細胞層面「記住」某些資訊,甚至影響受體的行為和嗜好。
有受體報告曾體驗到與捐贈者相似的情感和記憶,這種現象被稱為「細胞記憶」。但大多數醫生認為這只是心理作用,或藥物副作用引起的幻覺。
「細胞記憶...」明揚喃喃自語,手指描繪著胸前的疤痕。那麼,是誰的細胞在他體內「記住」了這些殺人場景?
第二天早晨,他再次拜訪醫院,這次直接去了主刀醫生的辦公室。
「王醫生,我需要知道心臟捐贈者的信息,這關乎生命安全。」明揚的聲音沉穩堅定。
王醫生皺眉,「李先生,除非有法院命令,否則——」
「我知道『絲巾殺手』的身份。」明揚打斷他,「而且我相信我的心臟捐贈者與此有關。」
王醫生的表情凝固了。沉默在辦公室內蔓延,如同有形的物質。最終,醫生深吸一口氣。
「你的心臟來自一位名叫林佳樺的年輕女性,32歲,神經外科醫生。三個月前發生車禍,腦死亡。」
明揚的心跳加速,「她是一個人遇難嗎?」
王醫生遲疑了一下,「不,她與一名男子同車,那人當場死亡。」
「那個男人的名字是?」
「張世豪,據了解是林醫生的未婚夫。」王醫生皺眉,「李先生,這與『絲巾殺手』有何關聯?」
明揚沒有回答。那個名字在他腦海中引起了迴響。張世豪,張世豪...為什麼這個名字如此熟悉?
回到家,明揚立即開始搜索林佳樺和張世豪的信息。林佳樺的照片顯示她是一名美麗的年輕女性,雙眼清澈,笑容溫柔。張世豪的照片則讓明揚差點跌坐在地——那張臉,與他自己的臉驚人地相似,幾乎是同一個模子刻出來的。
難怪他在「幻覺」中認出「自己」的面孔。那不是他,而是張世豪。
當夜幕再次降臨,明揚發現自己站在一座陌生的公寓樓下。地址是他從網上找到的——林佳樺生前的住所。似乎冥冥之中有一股力量引導他來到這裡。
門衛正好離開崗位,明揚溜進大樓,搭電梯到14樓。走廊燈光昏暗,每一步都像踏入未知的深淵。1402號門前,他停下腳步,猶豫了。這是侵入私人住宅。但那顆心臟在他胸腔中激烈地跳動,催促著他前進。
門竟然沒鎖。明揚小心推開門,月光從窗戶灑進來,為公寓披上一層銀灰色的薄紗。這裡已經三個月無人居住,空氣中瀰漫著灰塵和淡淡的藥水味。
客廳牆上掛著林佳樺和張世豪的合照,他們微笑著,看起來幸福無憂。但明揚注意到女子眼中閃爍的不安,彷彿鏡頭捕捉到了表面下的恐懼。
臥室門半開著,明揚緩步走進去。床頭櫃上放著一本日記,他拿起它,翻開最後幾頁。
「我懷疑世豪有雙重人格...他白天是溫柔的未婚夫,夜裡卻消失...那個傷患死後,他變了...我開始害怕他...」
明揚繼續往前翻,看到更多令人不安的記載。
「...今天在世豪的儲物櫃發現了一條紅絲巾,上面有污漬...新聞報導又有女孩失蹤...我不敢相信...」
「...我計劃明天離開,帶著證據去警局...如果我出了什麼事,希望有人能找到這本日記...」
最後一頁日期正是三個月前那場「車禍」的前一天。明揚的手顫抖著,心跳聲如雷鳴在耳邊炸響。
突然,公寓的燈亮了。
「我等你很久了,」一個男人的聲音從身後傳來,「或者應該說,我等著『她』帶你來。」
明揚轉身,看見一個面容憔悴的中年男子靠在門框上,手中握著一把手術刀,刀刃在燈光下閃閃發亮。
「你是?」
「張世豪的父親,」男人冷笑,「也是所謂『絲巾殺手』的老師。」
明揚瞬間明白了一切。「車禍...」
「不是意外。」老張走近一步,「佳樺發現了太多。我兒子從小就有...特殊嗜好。我教他如何不留痕跡,我們共享著這個秘密。直到那個女人打算揭發一切。」
「你策劃了車禍,」明揚退後一步,「但為什麼要讓她的心臟...」
「器官捐贈是遮掩的完美方式。誰會懷疑一個車禍死亡的醫生?」老張聳聳肩,「但我沒想到她的心還會『說話』。你能『看見』,對不對?通過她的心臟。視網膜記憶,我研究過這個。」
明揚無法呼吸,胸前的疤痕火辣辣地疼。「你們殺了她,因為她發現了真相...」
「聰明。」老張的笑容扭曲,「她的心臟選擇你也很聰明,像是命運的安排。看看你,簡直是世豪的翻版。她的心臟找到了相似的容器,繼續訴說她的故事。」
明揚眨了眨眼——
這一次,他看到了完整的真相:林佳樺最後的記憶。她在車中發現張世豪翻看她的日記,他們爭執,然後張世豪突然失控,掐住她的脖子。在意識模糊前的最後一刻,她看到後座陰影中露出老張的臉,冷酷地注視著這一切。
「我要完成未完的清理工作,」老張走向明揚,手術刀在月光下劃出一道冷光,「不能讓她的心繼續訴說秘密。」
明揚本能地退後,撞倒了床頭櫃。一樣東西掉在地上,發出清脆的聲響——一把手槍。
「啊,她的防身武器,」老張笑了,「可惜她從未機會使用。」
明揚撿起手槍,手指顫抖。他從未碰過槍。
「你不會開槍的,」老張逼近,「你不是殺手。」
明揚眨眼——
突然間,一種奇怪的感覺席捲全身。他的手不再顫抖,眼神變得冷靜,彷彿有另一個意識接管了他的身體。槍在他手中穩如磐石,他知道如何使用它。
砰!
槍聲在密閉的空間中迴響。老張臉上的笑容凝固了,他低頭看著胸前不斷擴大的紅色圓圈,然後重重倒地。
明揚站在原地,震驚地看著自己的手。這不是他的動作,不是他的技巧。他知道剛才是誰在控制他的身體——林佳樺,通過那顆心臟。
警笛聲從遠處傳來,有人報警了。明揚的思緒飛轉,他知道自己必須做出決定。
警方趕到時,發現了一個令人震驚的場景:張世豪的父親——真正的「絲巾殺手」——死於槍傷,身旁放著林佳樺的日記和一封信。
信上寫道:「我是林佳樺的心臟受贈者。她的記憶透過器官移植傳遞給我,讓我看見了真相。張世豪和他父親是連環殺手,他們謀殺了林佳樺以掩蓋罪行。我帶著她的日記和證據來到這裡,卻遭遇老張的襲擊。這是自衛,也是正義。」
信的落款是「李明揚」,但簽名筆跡與信的內容明顯不同,彷彿是兩個不同的人所寫。
調查人員很快發現,林佳樺的車禍疑點重重,張家父子的DNA與多起「絲巾殺手」案件現場證據吻合。媒體將這稱為「心靈記憶奇蹟」,醫學界則陷入關於器官記憶是否存在的熱烈爭論。
然而,沒有人知道的是,在那個夜晚之後,李明揚消失了。
那封信其實有後半段,被他撕掉帶走:「當你們讀到這裡時,我已經遠走他鄉。我不再確定我是誰——李明揚?林佳樺?還是某種混合體?我的心跳,我的記憶,我的情感,都變得模糊不清。我眨眼時看到的畫面,是她的過去還是我的未來?」
「最可怕的是,我開始在鏡中看見一張新的臉——既不是我的,也不是林佳樺的。那是第三個人格,漸漸浮現。我擔心這是張世豪的心靈通過他女友的心臟找到了宿主,而我正成為新的容器。」
「如果有一天,你們發現新的『絲巾殺手』作案,請記得——器官記憶有時不只是記憶,還可能是人格的延續。」
而在千里之外的一個小鎮,一名長相酷似李明揚的男子走進一家商店,買了一條鮮紅的絲巾。店員好奇地問他打算送給誰。
他微笑著,眼神中閃過一絲陰冷,「送給自己。」
男子走出店門,深呼吸著新鮮空氣。他的手指輕撫胸前的疤痕,感受著那顆心臟的跳動。砰、砰、砰。
三種節奏,三個靈魂,在一個身體裡共存。
他眨了眨眼,世界再次變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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