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亂雲薄暮,霞光艷艷,金烏西沉,赤焰天幕。
石破雲時不時停下腳步,回頭張望她有無跟上。女人家腳程不快,他刻意放慢許多,為的就是等她。
跟在石破雲身後,看著他揹著妞妞,三個人一路往山谷底下走,掠過身旁的,淨是枝葉扶疏的茂林,迎著谷底刮起的陣陣微風,頗有微微的陰冷氣息。
「還行?」回過頭去,見到那女人與自己隔了五、六步遠。若他再繼續往前走,肯定把她落下。
范清瑟提著裙擺,白皙的臉蛋微微冒汗,夕陽將她的雙頰染上一抹朱色的光澤,艷白色的布衣,鍍上一層紅光,顏如渥丹艷光四射,別於平日的風雅清淡。
拭去額間薄汗,她繼續跟上前去,腳步不曾停下來過。
鎮魂儀式,范清瑟不曾讓人參與過,這次倒是首開先例。
一來怕讓人當作妖物,二來村人對她能力尚有幾分的敬重,所以從未唐突,只將心神有擾需要鎮魂的人帶到谷地在天黑之前早早退離。遇到這種事兒沒人想犯險,要是弄不好搭上自己的命,連鎮魂的人有個閃失差池,在村里也就無立足之地了。
而小村位處偏僻、少無人煙,不受戰火和塵囂煩擾,頗有世外桃源之態,蘊藏著天然的力量。鎮魂儀式通常在谷地進行,透過花草樹木的生命轉化成撫慰人心的靈力,效果比任何地方都好,對她而言所消耗的體力,相對也比較減少。
石破雲看著她走近身側,因為泥地溼滑的緣故,差點滑倒一路栽下去。 「小心。」
范清瑟拉著他,緊緊地握住他的掌心,臉上疲態顯而易見。
還好有他,每回走這趟路對她而言,並不是什麼很輕易的事。這樣的地勢對健壯的男人應當實屬不易,然而他卻像走在平地上的一派輕鬆。
「休息一下。」若她沒有開口,怎麼能夠平安無虞的到達谷底?恐怕跟妞妞一起摔得身首異處了。
她沒拒絕,確實也累了。見他握著自己的手,露出一截手臂,上頭刻著一道圖騰,讓她微怔了。
「你……」范清瑟將他的衣袖拉得更高些,看著精壯結實的臂膀上有著鳳鳥展翅的紋身,延伸自袖子裡。
「怎麼了?」
「你的刺青有多大?」這隻鳳鳥飛騰的模樣,她曾經見過,在很久很久以前。
「到背後。」
范清瑟直愣愣地盯著他,以前她見過這紋身,沒想到他居然活著,她以為很多人,包括他在內,都死在戰場上了。 「我見過你、從前我見過你。」
石破雲沒有吭氣,因為打從一開始,他就認出她來,只是沒想到她居然是自己找尋的對象。而這麼多年過去,那雙眼兒的主人也長大了,是個亭亭玉立的大姑娘。
很可愛、很嬌媚,甚至有一點傻憨憨的模樣。跟小時候青澀的面貌相比,現在標緻許多,那張圓滾滾的小臉蛋也尖瘦不少,是張瓜子臉兒。
「還記得我嗎?範範。」指著自己的鼻頭,她沒想過會遇到他。 「以前你都這樣叫我的。」
「不記得了。」石破雲抽回手,掩去臂膀上的刺青。
他沒有實現她的心願,甚至違背了自己的意念,苟且偷生地活著,怎敢說還記得她?
「看著我說,說你真的不記得。」範清瑟抓住他的手,不管他臉色又繃又蒼白。 「是我救了你。」
十年前,在她還是十來多歲初頭的黃毛小丫頭時,就已經遇見他。一段既漫長又遙遠的歲月,而她無憂的記憶,就停留在他出現的那段日子裡,很短暫卻也很幸福。
小小的手握著自己的掌心,微涼冷意傳遞過來,石破雲卻有一種狼狽不堪,直想要逃避的心態。儘管這麼想,他卻沒有放開她的手,仍舊緊握著,感受著她傳來的力量,比自己想像中的還顯得熱切。
伏羅族,一個居地在土拉河黑林、鄂爾渾河與克魯侖河之間的部族,因生活而隨處遷徙、也因戰亂而顛沛流離,終落腳於金昭王國邊境。
相傳,伏羅族的鎮魂鋼具有能安定人心神的魔力,在戰事叢生的年代,凡持有鎮魂鋼的繼承者,皆有其過人力量。
然而,浪跡天涯的部落,卻無人能掌握他們落腳行踪,外人自然將其當作傳聞,並不掛心。
當年,伏羅族為傷重的他伸出援手,令他從九死一生的從鬼門關前逃了回來。
蒙她所救,一個黃毛丫頭死拖活拉著比自己身形壯上一倍的男人走,也不知道是哪裡的蠻力。總之,垂死的他確實因她而順利活下來,並且受到她和族長的照料,得以恢復神速。
石破雲都記得清楚,但就是因為印象太過深刻,反而令他感到萬分難受。
他的人生,絕大部份處於兵荒馬亂的時刻。後來出現了一個溫暖的她,小小地,像盞燭光耀著他。
「你不記得了?一點點印像都沒有?」她自顧自個兒說得很高興,他卻沉下臉色,讓范清瑟鬧不明白。
石破雲反問她,口氣冷淡。 「我該記得?」小臉頓時垮了下來,甚至有股被傷透的可憐模樣,他不覺軟了口氣。 「是你記錯人。」
抿著唇,范清瑟不清楚他為何撇得一乾二淨。他們以前認識,這種事對他來說有這麼厭惡?他看起來不像完全不記得自己的模樣,之前看到她時,他不是一臉很古怪,甚至還問她自己到底有無活著?衝著這點,她便明白他一定還有記憶。
「先喘口氣,日落之前要到谷底。」晚了,路就不好走了。石破雲回頭瞧著身上的妞妞,她睡得安穩,完全不知他們有多辛苦。
揀塊乾的地方坐,范清瑟捶著腿,感到疲倦。而她的心,因為他的抵死不認,感到不悅。
被別人一口咬定不認時,那種感覺糟透了,尤其是在自己一頭熱時,對方兜頭潑下一桶冷水,不管多堅強的人,都會感到難堪。
他從前不是那麼可惡的人,雖然照顧他的時候,不免覺得這人有些孤僻。但他在離去之前,甚至說出了絕不讓外頭烽火延燒至村里,這樣的承諾──像她們這種不屬於中原,到處遷徙流浪的民族,大多活在煙硝漫漫的邊陲之地,從不在帝王眼中,不過是化外之民。
「你是不是,後來回到我們村裡?」范清瑟抬眼,低低地問了這句話。
石破雲頓時感到有千刀萬剮的感受,臉色鐵青得駭人。他一直逃了這些年,以為遠到可以完全不再看見曾經違背過的誓言。而如今,他卻遇見讓自己永遠都會害怕的惡夢。
他以為能夠將戰事止於手中,還天下百姓、包括她們族人在內,一份長治久安的生活……至少,在他重新活過來的時候,是如此想著。
然而,事與願違!
「我一度以為,是你遺棄了我們,才會違背自己的誓言。」在烽火入侵了他們所在之處,有人甚至埋怨起他的出現,怪他將戰事帶來。 「但是,在我逃離那裡以後,耳邊傳來你戰死在沙場的消息。」範清瑟淡淡地道,眼眶卻紅紅的,閃著微微光波。
「他們將你的屍首,懸在高牆之上,任你曝屍在日照之下、雨夜之中。他們說,金朝王國再無猛將了。」
一個人,能有幾個十年?可是他卻逃不開十年前的痛。石破雲閉上眼,不想再聽見從前的過往。
那不是他唯一嚐到敗仗的戰役,卻是將他人生推入絕境的萬丈深淵,令他終其一生都要活在懊悔之中,並且深受夢魘所苦。
至此以後,他像是無根的野草,漫無目的的飄零在這世間。那些與祂有關連,甚至沒有關連的,也被牽扯在其中,為此失去寶貴的生命。
「金昭王國的百姓都在哭,日日夜夜地啼哭。」連她,也是!
她哭族人們流離失所,她哭自己顛沛流離的困境,她哭金昭王國痛失英才,更哭他失去寶貴生命,再也無可追回。
他已經離開那塊放棄自己的國土,隨著青冥門不斷遷徙,輾轉流浪到某一處。暫時地歇歇腳,從來不曾想過要落地生根。
「是金昭王國背棄我。」
石破雲有恨,恨自己錯估情勢,恨自己相信人性,才會落得被王上遺棄,遭袍襗出賣,葬送許多無辜的生命,差點賠上性命。 「穆恭王甚至忘記,我同樣也是他的子民。」在朝廷拒絕派兵給予奧援,打算孤立他的同時,石破雲就明白自己終成為天子的心頭大患。
和康定大朝、鳳還都國相比,金昭王國多受北方蠻夷侵擾,徵戰之事時有所聞,正因為如此,石破雲從戎一心為國,赤膽忠心無人可比。
豈料,樹大招風的他受奸臣所害,白白蒙冤,戰功彪炳的將軍,最後落得叛國通敵的罪名,甚至讓追隨他的弟兄們葬身沙場,其下牽連百餘人命。
「他聽信奸臣讒言,連發十道金牌逼我退兵返還朝中,不惜截斷糧草,令我弟兄們孤軍奮戰,戰至最後一兵一卒倒下……」石破雲說得咬牙切齒。
「穆恭王沒有感念那些為國捐軀的將領們,甚至安了罪名誅殺我弟兄們的家眷……十年前最後一次北伐,牽連國內上百餘人。那些人,不過是殷殷盼望家人歸回的婦孺。
說忠良、道忠良,忠良自古無下場!范清瑟看見他眼裡的怨,是那樣赤裸裸地毫不掩飾。他到底也是傷透了心,才會變成眼前這模樣。
「是金昭王國容不下我,而非我心中無它……」
「金朝王國是你的故土啊!」
「沒有人比我更清楚,遭人背叛是何等滋味。尤其是你一心賭下自己的全部時,到頭來卻被逼得無路可退,甚至得背負其他人家破人亡的罪孽時,你不會真的無動於衷。 「這輩子,我都會恨!寧可終身飄零,也不願落葉歸根!」
這輩子,他不可能再回到金朝王國了。
不過,現在的他活著,同樣失去了做人應當有的平靜與安寧,終日在夢魘的追逐裡苟言殘喘,這樣的下場,當初也是始料未及。
「所以,你才不信人心?」因為他身處極惡的天地裡,眼裡才沒有美好的風景。
石破雲沉默,不想再重覆回答這樣的問題。一顆心已經千瘡百孔,是無法復原。不過他並不冀望什麼,若能得到應有的平靜,讓自己好好的睡上一覺,不受幻境所影響,就已經很萬幸。
知道他的遭遇,范清瑟不再多言,起身拍著裙襬,繼續往谷底裡走。再忙活一晚,趕明個兒,妞妞就能回到娘親的身邊,多好。
越過他身側,這回換她領在前頭走,歇過腿後,腳步甚是輕盈許多。
尾隨於她身後,石破雲開口。 「在你誤以為我遺棄你們的同時,難道不曾興起恨我的念頭?」
「從來不曾。」她說得毫不猶豫,也沒有見到他眼中一閃而過的。 「因為我相信你!」
石破雲微愕,以為她會聽到她極度不滿的控訴。
「即便違背心志,也必然有萬不得已的苦衷。」范清瑟回過身,望著他說得堅定。那雙眼,燦亮如星子。
石破雲從她眼裡,看見自己的倒影,頓時之間,藏匿在他心中多年的埋怨與不公,稍稍地平撫了一些。
原來,當他恨著金昭王國一切的時候,仍有個人真心地為他的死而感到悲傷。即便歲月悠然而逝,在所有人忘記失去國土的傷痛時,還有個人因他的曾經出現,而銘記在心。
他一直以為,全天下的人都捨棄了自己──但是,她卻沒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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