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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范清瑟瞇起眼,枕在他腿上望著低垂小寐的臉龐,天光之下,眼角旁紋路益發清楚,有風霜藏匿過的蹤影。
當年認識他時,沒見到這樣的痕跡,披上鍇甲的少年郎英姿勃發,身後是一路循蹤的將領,歡歡喜喜將他迎回軍營。
然後,消失在她生命中。
她習慣孑然一身的日子,自小無父無母跟著族長一塊生活。這樣懵懂過日應當是好,從他出現之後,一切開始變調。
她明白自己並非一無所求,僅是無人誘發心中獨佔的種子,唯他在裡頭發芽,一路往底下紮根,像棵百年老樹那般,將她盤踞得綿綿密密。曾問他可否留下來,他說這兒有什麼好?她答不出,他輕蔑地笑了笑,似是嘲諷。
范清瑟沒忘記那笑容,是作戲的表情。他的眼睛,已經告訴她答案。她總想,將來他身在天涯,心在此地,已是足夠。
「而現在,也沒有地方可以讓你停留了。」她輕輕呢喃,心底塌了一半。
她和他相同,是無根浮萍隨處飄,已經沒有挽留他的棲身之所。煢煢孑立的她,僅能貧瘠地活。
想起昨夜他見識到鎮魂的場景,卻無所畏懼,范清瑟想如果是他,應當能夠接受自身的奇異;又或許,他別無選擇,僅能力圖鎮定……
睜開眼,石破雲對著她問:「妳說什麼?」
「沒、沒什麼。」范清瑟起身,攏攏睡亂的鬢髮,薄紅的臉面似朝霞光彩。「以為人睡沉了呢,是我吵醒你啦?」
「沒有。」石破雲望著天色,沒見到她羞赧的模樣。「我本就睡不深。」他低首,見身旁小丫頭睡得都打呼嚕,連清醒的跡象都沒有。「小丫頭這樣睡,沒問題?」就像被睡魔附身,真怕她一睡就走了。
「鎮完魂後,身子骨弱的,要睡上一天,有的還要兩天多呢。」妞妞底子好,約莫一天就行,不過范清瑟將她誘得更深,睡上兩天半調養生息,讓魂魄歸位安定。
「不出亂子就好。倒是妳,一臉病弱。」氣色跟昨日相比是略有起色,跟之前相較,蒼白如蠟,透白得不像活人,如煙似的薄弱。
范清瑟拉出衣襟裡的墜子,將其握在手中。「你不好奇所謂的『鎮魂』究竟是怎一回事?」她想知道若他得知自己的祕密,會有怎樣的舉動?
「妳若想說便說,不說我也不會問。」
噘著嘴,范清瑟惱地瞪他一眼。「你就是這模樣,所以人家才會以為難相處。」
石破雲沒吭聲,臉面死板板地無表情。他做人就這般,花言巧語那一套,他是學不來的。
「若不是和你親近過,我一定會把你踢得遠遠。」范清瑟指著上頭。「好讓你成為天上最亮的那顆星。」
「嗯。」他難得配合地應了一聲,算是她的抗議奏效。
見他有個反應,范清瑟揚起嘴角。「安定心魂的不是我,而是鎮魂鋼發揮的作用。」她手一攤,銀色指環在天光照耀之下,普通得讓人並不上心。
「平淡無奇。」石破雲方吐出這四個字,范清瑟一拳敲往他額面。
「不可不敬!下回要被鎮魂的人是你耶!」
石破雲撫著額心,這女人怎麼突然動起手來?氣呼呼的模樣,好像添了一點血色。
「喔。」
「喔什麼喔?你傻子啊你!快說你不是故意的。」
「對誰說?」
「難不成是對我說嗎?呆頭!」范清瑟把鎮魂鋼端在他鼻尖前。「說!你是無心之過。」
好……「蠢。」他心裡方想,立刻脫口而出,讓石破雲微愕。
果不其然,又是一拳直擊他的額面,下手又快又狠,風馳電掣教人措手不及。
「我沒那個意思。」該死,他到底是怎麼了?
「你心裡頭就是這樣想!所以嘴巴才會說出來。」范清瑟連三敲,敲得讓石破雲忍不住制止。
「妳不是我,怎知我心裡頭如何作想?如此栽贓,要人白白蒙冤?」石破雲辯駁,甚感邪乎。
「鎮魂鋼能通達人心,知曉萬物性靈!」范清瑟擰起眉。「一安定心神,二吞噬夢魘,三接天靈地魂。」
石破雲是鴨子聽雷,有聽沒有懂。不過他倒是抓住重點,可以吞噬夢魘!單憑這一點,他必定要得償所願。
「鎮魂鋼吃了夢魘過後,被鎮魂的人就能永遠不受惡夢侵擾?」
「是。」范清瑟將它收回襟口內。「這輩子再也不會遇見夢魘了。因為那人的身上,會留下夢魘被吞噬的印記,只要見到印記,夢魘便不敢近身。」
「所以,妳從來都沒做過惡夢?」她擁有這種能力,是否比一般人夜裡睡得更安穩?
「我不做惡夢,但是卻和夢魘密不可分。」
當她說出這話時,石破雲表情微愕,像是聽見天底下最古怪的事。「這什麼意思?」
「越是動盪不安的朝代,惡氣凝聚越是急遽。夢魘伺機而入,也不是什麼希罕的事。」所以,才會有她這種人的存在。「透過鎮魂鋼,把潛伏在人夢中的夢魘勾引出來……由我將其吞噬。」
「妳、妳把夢魘吃掉?」石破雲說這話時面容無波,但內心非常不可置信。
他會因為這樣,而覺得她很可怕嗎?「不只是我,每個鎮魂鋼的繼承人,都必須學會這麼做。」
「難道,不會有什麼意外?」她怎看都是一介凡夫,居然能制服將他困在夢裡動彈不得的魔?「會不會有一天,遭魘魔反噬?」興許她幸運,從未遇過自己無法控制的魔,但不是永遠都走運。
「大凡天地萬物乃至六道眾生,皆講究因果關係。鎮魂鋼在我身上種下因,日後必然得嚐受那個果。」她微微一笑,說得雲淡風清。「魘魔吞得越多越快,同樣加速消耗持有者的生命。換而言之,得到越多,能力越強……」
她話說得益發小聲,石破雲為她接下去了。「死得也越早?」
「欸。」嬌俏的臉面沒什麼改變,像是早就接受自己的命運。
「妳明知道如此,卻還替人鎮魂?」甚至連他也要幫?難道她沒有半點珍惜自己的想法?「就真的不怕死?」不知為何,聽到這句話時,石破雲有股氣梗在心口,吞不下也吐不出。
「鎮魂是平撫人心,讓遺失的魂魄歸回肉體,這本是我該做的事,並不損及我的生命,至多耗損我的元氣,僅要調養一段時間便好。」
「但是驅走我的夢魘除外,是不是?」石破雲沉下臉。「妳做過多少次這樣的事?」他來這村的時候,跑堂小二說兒時曾遇過這樣人,當年遇見她時,她已經繼承鎮魂鋼了嗎?
「沒數過。」范清瑟據實以答。「既然我說了會替你鎮魂,就一定會做,你不必擔心。」范清瑟起身,拍拍衣裙。
石破雲一把拉住她,沉下臉色。「妳知道我擔心的事另有其他。」
就是清楚,她才故意這樣說,想聽見他真正的心意。而今明白,令她心頭一暖。「妞妞的魂被谷中的山魅勾走,為了要回得先平撫魔魅鼓譟的心靈,著實大傷我元氣,若吞食你的夢魘,就能夠助我趕緊恢復氣力。」
鎮魂鋼在她手裡如是兩面刃,無論怎麼做,都會讓她受傷。石破雲不懂,她為何要繼承這樣的東西?
「當年我遇到妳時,妳擁有鎮魂鋼沒?」
「沒有,在你走後不久,前一個繼承人死了。」
「所以,妳成為被選中的人?」他離開得太早,若晚些,說不準可以阻止她。「妳應當反抗!」
「人總有一死。」
「妳就這麼想死嗎?」她怎可以輕易地說出這種話!
他看來似乎動氣了,范清瑟按著他的手道:「死並不可怕,比起死亡,活得毫無意義、猶如行屍走肉,才是最可怕的事。」
她一語道中的話,像尖錐鑽入他的心底,扎得那樣深入。他渾渾噩噩的這些年,過得是心如刀割。
「前一個繼承人死時,幾歲?」她會不會早夭而亡?石破雲很想知道。
「三十有五了。」
「正值壯年。」他望著她,眼裡有股哀傷。「是不是每個擁有鎮魂鋼的人,都死得那樣早?」
「在繼承鎮魂鋼時,族長和我說了一句話。他說,天下萬物都有各自的氣數,有的漫長如天上星辰,有的短暫如曇花一現。而我,也有……和所有人都不一樣。」范清瑟比誰都明白,所謂的長命百歲,是不可能出現在她身上了。「我生命的長短,是留在別人身上,或許活得短暫,但是那些被鎮魂過的人,會代替我活下去,把我的故事告訴他的後代子孫。肉體死了,我還活在那些人心中,並沒有真正的死去。」
石破雲伸手,緊緊地擁抱著她,像是害怕她轉眼間煙消雲散。「他們都會忘記妳,不要自欺欺人了!」
人是如此的善忘,石破雲比誰都清楚。一時風光,日後終究是褪盡繁華,越是站在巔峰,便越顯寂寥。
「但是,我沒有忘記你啊。」就算天下人都忘了他,她的心底仍舊有他。「說不定,你也不會忘掉我。」
他的擁抱真溫暖,窩心到讓人想要哭泣的地步。她想告訴他,天下人拋棄了他,可她不會,她的愛情也不會,如是老樹紮根,深入骨子底了。
「如果妳真死了,我就會忘記妳。」石破雲想自己或許嚇到她,可他不想放開。好不容易遇見一個還記住自己的人,若是失去她,連他都會忘記自己原本的樣貌。
「若忘了,更好,心底也就不難過了。」她沒有擁抱住他,怕一抱緊後就不想讓他走了。
她一直都是大方無私地對待他,並且說出讓他很感動的話。若說他的心底沒有絲毫的動搖,恐怕都是假的。
「假若沒有鎮魂鋼,我們的相遇不具任何意義。」遇見她,也是無用。「說不準一開始,是鎮魂鋼將你牽引進我的生命裡。」
是誰說的呢?每個人的手上的繫著好幾條紅線,它會將相干的、不相干的人都牽扯在一塊,讓他們相遇或重逢,然後又一根根的斷裂。直到最後留下來的,才是屬於自己真正的紅線。
真希望,她是他手中唯一僅存的那條紅線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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