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夤夜深沉,風清月皎,蟲鳴微聲,幽谷無人。
范清瑟嚶了一聲,悠悠轉醒,方抬眼便對上一雙墨黑的瞳色,和自己臉面貼得那麼近,讓她怔了半晌。
「好些沒?」石破雲放低音量,問著靠在肩頭上的她。
眨著眼,范清瑟因兩人的貼近而染紅面頰,所幸憑藉著夜色的遮掩,不至於讓心緒洩漏出來。
鎮魂後的她大多因為累極而暫時睡著,必須在原地休息一段才能恢復力氣。有時候,甚至坐著一夜到天明。她的力量來自於大地,直到氣力運用得山窮水盡後,便任由萬物大地滋養自身體力。
鎮魂之人其實不過是個媒介,她是裝了天地的氣息的容器,運用之後甚至透支了自身的精氣,但她卻總是這樣熬著。
撐著身子,她欲打起腰桿,發現他一手圈著自己,握住她手過氣。
「不要勉強。」她太虛弱,脈象弱得差點讓他以為她會沒命。
范清瑟靠在他肩頭,感受到他溫暖的氣息,卻想起還有個丫頭。「妞妞呢?」
「小點聲,正睡著呢。」石破雲努了努下巴,妞妞枕在他腿上睡得安穩,身上還蓋著臨走前帶來的大袍,他同樣握住那雙小手,過些氣給予丫頭暖度。
突然,范清瑟覺得妞妞真是命好,居然可以將他的腿當枕頭。他這人啊,從以前就是相當孤僻,非常不喜歡讓人親近呢。
還記得當年他傷重時,若是誰靠近就會領受到他的冷眼,比傷重的獸子還要防備。即便是傷好了,也同樣是這副德行,她死皮賴臉的黏著他,心情不好時得要承受那些冷言冷語呢。
不過,他從不曾推開她,就算真不喜歡,也不會因為她的靠近而離開,仍會乖乖地留在原地。
所以,范清瑟知道他並不是個鐵石心腸的人,僅是不愛與人親近罷了。
「你不喜歡和人這麼靠近。」她悶悶地說,那雙眼直盯著妞妞。太好命、太好命了她!
「不喜歡,但無可選擇。」石破雲誠實以對。
范清瑟一聽見,心裡頭更加不爽快,那他現在是委屈自己了?欲抽開手,可他卻不讓她稱心如意。
「人若是太親近,就容易有感情。」他再度開口,語氣相當平靜。
當初,傷重的他停留在村裡不過僅僅三個月,這麼樣的短暫,說是萍水相逢的交集也不為過,他總是與任何人保持冷冷淡淡的距離。
范清瑟望著他的側臉,見到他目光好悠遠,彷彿在想些什麼。「所以,當年你才不喜歡村裡人那麼接近?」即便如此,這樣的人,臨走前卻說出以性命相守這句話,所有的人還以為是自己聽錯了。
唯有她,明白他並不是個寡情的人,僅是有一點彆扭,有點認生罷了。
有些人,天生下來就是會將自己心緒藏進肚子裡,並不是沒有感情。就是因為藏得太深,不易被人察覺,可內心的情感,卻是炙熱如火焰。
「我很感激,但是無法表露出來。留得越久,思念的心情就會益發強烈。」石破雲一度沉默,後來才又繼續說下去。「儘管我的家鄉,沒有人在等我。」但是,人總是會思鄉,不可能漂流一輩子。
他的話,敲進范清瑟的心頭,明白他內心的渴望,也想要有人等候著自己。不會真的有人,喜歡被孤獨擁抱的滋味。
「你知不知道你走後,我哭了三天?」儘管道別過,她還是哭得稀哩嘩啦。
「不知道。」他猶記得那一日的分別,她哭的氣勢可比孟姜女,讓人以為會把整間屋子都哭倒。「我想待我走遠些,妳的眼淚就會停。」
范清瑟一臉很怨懟,他真的是一點都不明白當年她小丫頭的心意。面對他的無所覺,她的有所感顯得很愚蠢。
雖然不過僅是十來二歲的小丫頭,但到底也是情竇初開。
「難怪有人說,女人家是水做的,這話一點都不假。」
這句話,無疑是往范清瑟心裡戳一刀,對他的駑鈍是不抱任何冀望。不過這也難怪,當年毛丫頭一個,誰會擱上心?
「是。」就當她是愛哭鬼,喝涼水!范清瑟懶得再為自己多說些什麼。死呆頭、臭呆頭!人這麼大一個,卻是個蠢木頭。
石破雲完全不知她心裡頭的咒罵,仍舊握著她的手。初時面對她,讓他有逃避的衝動,然而此刻卻覺得有她在身側,回憶那段光陰是件很溫暖的事。
他不明白自己現在的心情,有些複雜卻又覺得能夠遇到從前舊人,甚至還平安活著,是多麼讓他感到高興的事。
他胳膊上那道刺青,范清瑟輕柔地撫著。「不管什麼時候看,都覺得這刺青好看,威風凜凜地,讓人忍不住也想要一個。」
厚實的掌心微微收緊,讓范清瑟忍不住叫疼,石破雲驚覺後才鬆了力道。「妳不適合。」
「畫這騰樣的人是……」
「我忘了。」他言簡意賅,將她摟得更緊,不想談論這話題。「妳還冷嗎?」
「不冷,身子暖了。」范清瑟察覺到他的迴避,識趣地不再問下去。他有很多不願提及的過去,也明白那不是自己可以干涉的過去。
畢竟,他們僅是在此刻萍水相逢。細想至此,讓范清瑟沒來由的覺得傷感。
石破雲聞言後鬆開手,頓時讓她感到無所依靠,後悔自己話說得太老實。
「我以為見到我那種鬼模樣,你會嚇得當場逃開。」她哈哈大笑,裝作一臉吃驚的表情。
「我沒妳想的那般絕情。」他不喜歡她這樣說自己。「沒有人想要那樣,但是妳為了妞妞,寧可自己變成那般。」
「難道你不覺得我奇怪?」她的模樣,誰見誰怕,連她自己都不喜歡。因此,鎮魂儀式,從來都不曾有外族的人參與過,即便是族人,也不是隨便能加入。
范清瑟明白普通人害怕與眾不同的自己。她也知道這能力眼下為人所用,因此她才能得個棲身之所。
儘管她不想要繼承這項能力,但命運仍舊選中了她,亦不可逃避。
「我……可能不是你想的那模樣。」
「我不知道該把妳想成何種模樣?」她仍舊還是眼前這個她,是以前愛跟在他屁股後頭跑的小丫頭。對於她的記憶,石破雲就停留在那裡。
她像道小燭光,暖暖地,熱著他的心,也同樣用奉獻的精神,呵護著別人的生命。要不,妞妞怎會在這裡?
石破雲是這樣想的,可如此笨拙的言語,卻再度重挫范清瑟的心,她那顆小小易碎的心,好似被他的話語給戳成四分五裂。
她幾乎可以聽見自己心碎的聲響,忍不住縮著身子,抱著雙膝將臉埋進去。
以為她身子開始發冷,石破雲又一手將她攬進懷裡,握著小手打算再度過氣給她。
「既然怕冷,就坐近點。」靠著他取暖,不也很好嗎?腰桿打得那樣直,到底在跟誰倔脾氣?這裡不就只有他而已,若不倚靠著他,她難道還想指望誰?
偎在他懷裡,范清瑟好氣又好笑,根本沒法子擺著冷臉對他。「不想委屈你啊。」
她話說得悶極,無非是在拐彎說他孤僻。「是有些將就。」
范清瑟抬起頭來瞪他,兩人眼對眼鼻對鼻,貼得是那樣的近。她甚至還能在他眼中,望見自己的倒影。
這雙眼,炯亮得讓她一見就上心。
以前是,現在也同樣是,讓她為之傾倒。
但是為何,她沒有在一開始就認出他呢?若非是他手上的刺青,要不她可能永遠不會認出他來。
「雖然大家都說你戰死沙場,但我不信。總是在想,若有一日能夠見到你,我必定能一眼就認出你。」
「但是妳沒有。」反倒是他,輕易地認出她來了。「大家都說我死了,為什麼妳還抱著希望?」三人成虎,這是顯而易見的道理。而他後來也消失在金昭王國之中,任誰都當作他已死去。
石破雲比誰都清楚被遺忘的滋味,人就是如此善忘,對於自身以外的事,沒有人能永遠惦記著。
曾經,有個人對他這麼說。所謂的永恆,是剎那間的誓言,抵不過光陰的焠鍊,僅是曇花一現的美麗。
「因為,我到了那裡。」她已經不記得自己究竟是怎麼到達的,形單影隻的深入蠻夷境地,來到被佔領的城池。「他們說你在哪裡,我就到那裡尋你。人家不是說嗎,活要見人,死要見屍。」
「就妳一個人?」當時,她還那麼小。石破雲很是訝異,不認為她獨自可以做到。
「嗯,因為我也一無所有了,到哪裡自然都不重要了。」最要緊的,是她想證實別人口中的他,是不是真的死了。
石破雲難得有些激動,她居然到了那麼遙遠的地方。在他活得恨極的時候,她還沒有放棄他。
「高牆之上,我看不清你的模樣,所以不信。」屍首懸在城牆之上,讓她無法辨別死去的面容。「就算認出你的鍇甲,我還是不信。那個人手臂上,綁著我給你的布巾,但我就是不信。」
「那麼殘忍的景象,妳敢看?」
「我若不看,怎麼知道哪個是你?」就算再怕,她仍是要看。
石破雲閉上眼,不敢想像那麼小的丫頭,見到那幕景象,心裡有多懼怕。「妳連拖著傷重時的我,都怕得快嚇死,是哭著回去討救兵。」
就算她死拖活拖著堅持要救他,卻還是忍不住因為害怕而哭泣;這樣的她,竟然敢睜眼看著城牆上的屍首。
「我託人將他們葬了。」風吹日晒之下,那些屍首也不再完整,她並沒有見到真正的他。「沒見到那張臉,我告訴自己不能信。可我心裡也怕,若真的你在裡頭呢?要你曝屍野外,我也沒法忍受。」
收緊臂膀,他的眼中透露著些微的激動,極為壓抑自己的情緒。「為什麼……妳要那麼做?」
范清瑟淡淡地笑,他是真的不懂她的心。否則,又為何會問呢?
「我也不知道,興許是一無所有後,心裡頭還想要有個指望吧。」范清瑟撫著那張面容。「儘管當初信誓旦旦地告訴自己,最後也差點沒認出你。為什麼,你變得不是我記憶中的那模樣呢?」
「為了活下去,我換了張臉皮。」在未經他的允許,就被換上這張容顏,待他清醒後,就已經成了這副模樣。「也換來數不盡的夢魘。」
他的坦白,讓范清瑟訝然,她不曾聽聞過這樣的事情。
「可能是我典當了自己的美夢,才能僥倖地活到現在。」他的夢魘變成幻境,時不時地糾纏著他,懲罰著貪婪地想活著的他。「在那些可怕的夢裡,偶爾我會看見妳的眼。」那是在惡夢之中,唯一被允許的美好。不過伴隨而來的,卻是令他痛苦到不可自拔的深淵。
在夢裡,他又再度死過一回。彷彿從來不曾離開過沙場,停留在那段時光裡,讓腥臭的血液浸淫著自己的心神。
她以為他早就忘記她了。又甚至,將她放置在心裡最不起眼的角落,不會再惦記起自己的人生中,曾經有過這麼樣一個人。
倚進他心口,聽著他沉穩的心跳聲,范清瑟覺得這一夜的山谷,沒有自己想像中的寒冷。
「謝謝妳。」攬著她,石破雲發自內心地感謝她。「不管是從前,還是現在。」當年受到她的恩澤而活下去;今日,同樣受到她的激勵而覺得自己的存在有意義。
范清瑟閉上眼,沒有說半句話。
她要的,從來都不是他的感激。如果他能做的,就只是感謝她,她到底也是認了。
「沒有妳,就沒有現在的我。范范,謝謝妳。」
不知怎地,他懇切的言語,對她而言像是一把利刃,戳進她的心底好深好深。
她是不是,太早認識他了?而認識他的年紀又太小,以致於如今,他沒法子把她所作的一切,當作是對他真心的付出。
「我只是做我該做的……也就那麼剛好,遇見你罷了。」因為是他,她才做的。
石破雲,你曉不曉得?曉不曉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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