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昏的公主與黑之羊 - 死者之城其一

皎潔的月光底下，死之城的陰影越顯沉重和陰鬱。

在這片連微風都不會到來的大地之上，連象徵夏夜的蟲鳴都完全死絕了。只有偶爾的，彷若能夠聽見，轉角處、地底下、與乾涸水道的深處，有著輕微的嗚咽聲。

還是說，這是詩人為了平衡自己的感官，在這個連呼吸都能招嫉的墓園中，腦內的一角幻想出來的聲響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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季節已經是遠方的剪影。沒有飛禽走獸的破敗巨城之中，已經沒有多少存在，能夠計數這裡度過了幾個寒暑。

為了達成她的期望，這裡會繼續這無盡的服喪。只要沒有生者踏入，所有空洞的眼窟，就會繼續仰望著城上那片沒有群星的夜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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直到，城腳那一棵小小的，了無生氣的接骨木旁，有人升起了火光的那一刻為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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劈啪。咂。劈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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火啊。靈長從遠古繼承的遺產，劃開黑暗的神之權柄，照亮了破敗的城角。

或許是因為太久沒有事物撼動這裡的寧靜，雖然還不多，但有越來越多匍匐著的團塊，反覆著沒有生氣的吐息，遵照著本能，緩緩地往那樹下一絲的溫暖靠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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詩人的日課就是吟唱無盡的夜曲賜與死之城的公主。她持續這般無聲的念誦，幾乎不曾中斷。即使是突然升起的，樹下的小火，那原也不應成為她駐足的理由。

但或許，就是因為無星的夜晚不值得遠眺，她無意間看見了火光反射一小道光芒，告示著樹邊有著某個能反射暗紅火光的亮面。

只是這樣，一切都改變了。詩人閉起她小巧的，如陶偶般袖珍的嘴唇，停止向黑暗的高塔吟唱死者才能傾聽的曲目。

她稍微張大了眼睛，仔細瞧著樹下的那叢小火。她知道，那樹上靠著的是什麼。

一把已經有著缺口的，龜裂而老舊的銀劍。靠在樹邊，藉著營火閃著暗紅色的光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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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回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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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有陰影中混濁的吐息戛然而止。即使是死者，也能明白後方那股輕柔的視線已化為無赦的駭異。在永夜的死之城，那是僅次於沉眠公主的不祥之物。

在公主還不能張開眼瞼的薄明之夜，她就是真正意義上的死之宣告。

而那妖異正緩緩地走向樹下的營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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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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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黑暗中浮現的輪廓漸漸成型的時刻，一只厚實的，包覆著獸皮手套的手，從營火邊伸出，握住了老舊銀劍的劍柄。

「天上的父啊，願祢的王國，不曾到來。」

明顯違背於教會信條的這麼一句短言，是中年劍士唯一的禱詞。

已然捨棄隊伍的他，隻身走入死之城的深處，踏進深淵的最後一刻，依舊只有如此的引言。

除此之外，沒有任何暗示、加護，或是背後隱藏的信念。那背後僅有一點足矣。

那就是誠摯得近乎痛切的，絕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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劍士即刻反手舉起銀劍，順下往黑暗中的陰影砍下一刀。

「……喔。」

驚訝之情，讓詩人不自覺地發出一聲輕嘆。

側身閃過的那道劍光中，什麼也沒有。在這座死之城，在這個視生靈為褻瀆的城市，那名劍士就憑著這樣單純的銹劍，隻身一人跨越城外層層的封印和障蔽，靠著樹升起了火。這有可能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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劍士翻過身，斜劈了第二刀。

看著劍士行雲流水般，不凝滯於物的劍術，詩人還是什麼都感知不到。

一半出於驚愕，一些出於不悅，更小一部份是好奇，懷著這樣的心情，詩人伸出她瘦弱的左手，擋下了這一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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劈啪。啪。搭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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伸出手的詩人，在這瞬息架起了所有她已知的防護魔法，包含些許不可逆的詛咒，能夠反彈於施與物理攻擊的對手。雖然明白應該沒那麼簡單，她還是有些驚訝於眼前的發展。

她的手掉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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或者更精確地說，被削落了。半秒後，那剖成完美橢圓的缺口對著劍士，彷彿原本就是如此地，殘缺於世上。

劍士看著地上無力比著術式手勢的那塊爛肉，垂下了他的鈍劍。他背後的營火似乎燒得更旺一些了，逆光下，讓人看不清他的表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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詩人倒是笑了。百年來，許久沒有表情的她，首先對著笑的，便是這位只憑兩式就奪去她的手腕的劍士。

雖然不明白他是怎麼練就的，但也不是毫無收穫。因為此時的詩人，已經明白對手是她，以及她──期盼已久的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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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年少的勇者，凱(Kai)呀……你總算回來了。」

眼前的中年劍士，聽到少女這麼呼喚他，抬起了眼眸，那灰色眼瞳的主人，無言地直視著她。

眼神中已沒有任何訴求和情感。詩人看著他的眼睛，思索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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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個世界──或許──已經注定要迎來終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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劈啪……劈。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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樹下的營火依舊嗚咽著不成形的聲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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身穿淡白色連身裙的詩人，緩緩地閉上眼，彷彿試圖吞回某種自胃部湧出的苦澀回憶。

劍士並沒有漏看這一刻。沒有任何預兆，他身形倒向一側，如同昏厥。而那卻是他高速接近敵人的步法。

當詩人再度睜開眼睛時，銀劍已然揮向她的面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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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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火熄滅了。死之城一角那小小的光與熱，存活還不過兩個月亮昇角，便窒息於魔力的震波之下了。

劍士未持劍的手擋下詩人發出的龐大「力量」。他很熟悉這是什麼，在眼球接受信號，大腦理解那道藍光之前，手就先動起來了。若非如此，他的身體可能早已被削去一半。

但真正令劍士驚訝的是，他的銀劍，被不知何時復原的左手，彷若抬起稍重的精裝書一般，稍微多出了一些力似的，擋在半空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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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吶，凱呀，你身上還有幾張庫存呢。」

少女她輕柔的嗓音，以及沒有脈絡的、唐突的發言，和莊嚴而靜肅的死之城一點也不搭配。不發一語的劍士這樣想著。

但更早之前，他看見詩人擋下他的劍，在那少女能取他性命的空檔的瞬間，他當下只有一個念頭。

……看來我要死在這裡了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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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拓印的死告鳥紋路，可以和王室的『傳送魔法』相互抵銷，在沒有親眼目睹以前，我是不會相信的。然而你的一半身體沒有被彈飛到公國的草原上，而這魔法還是由我親自發出的，看來只能相信了啊。」

詩人──慘白連身裙的少女──如同在歌劇中吟念台詞一般，對著那右手高舉銀劍，定格於空中的劍士說著。

「嘿。」少女輕彈她的左手手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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劍士被彈飛了。他的背恰好重擊於接骨木的樹幹上。

希望你的脊椎別斷呀。詩人看著因撞擊而悶哼一聲的劍士，隨意地這麼想著。接著信步往樹邊靠近。

「妳……」劍士喃喃念著什麼，但肋骨穿刺肺部，已經不太能呼吸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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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知道你要問什麼。我一次解答給你聽喔。外之勇者，凱啊，仔細聽好。」

她抬起裙襬，對著半身不能動彈，咬破嘴唇死命保持清醒的劍士行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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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是吟遊詩人，維特。王室御用的觀星者、禮者、演奏者，以及，順帶的，公主薇莉亞的摯友。」

聽見慘白妖異說出公主的名字，劍士咬著牙，將立於一側的銀劍作為支點，硬是把萎靡於黑色大地上的自己撐起來。

無視劍士一連串舉動的詩人，繼續說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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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的劍超越人類領域，憑藉一己之力，不倚靠魔法，成為『概念』了。想必是毫無保留，不留後路而練成的絕技吧。然而，非常不幸地，又或者命運般的、悲劇般的、三流喜劇般的，你是無法戰勝我的。」

少女有些饒舌起來了。或許是因為被劍士死命瞪著，她心中一角升起了許久沒有體會到的喜悅，以及優越感。

「薇莉亞也不知道啊。她不可能知道啊。此世已經沒有任何存在，具有這樣的認知了啊。我隱藏許久的本質，不久前被你一劍劃開了呢。」

哈哈哈哈，少女笑著。死之城的黑暗此時一齊盤升，所有的魔物和不死者，全部自沉眠甦醒，發出駭人的尖嘯，往接骨木旁的兩人逼近。在混沌蠢動的黑暗中心，小小空地上的兩人，此時已經沒有空閒，將注意力放在變化的環境上了。

少女慢慢地走向劍士，左手有些妖媚地纏上死命握著銀劍的劍士右手，導引著讓半身不遂的劍士靠在她的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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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行書中如同換行的符號，歌曲中如同休憩的記號，星辰中如同飄渺的客星，你的劍昇華成概念，也就只是這種程度而已呀。」

少女在劍士的耳邊這樣低語著。

「你不可能贏過我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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語氣可以說是飽含愛意。若話語的本身不是死之昭示的話，想必會更讓人沉醉吧。

「我……」

瞇著眼睛看著大地，接受他那滴落而下的血液，劍士虛弱地開口，但堅定地宣告著。

「我必須見到莉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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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久前蠢動於側的黑暗，在嘆了口氣般的瞬間消逝了。詩人維持一樣的姿勢抱著劍士，發現她那顯得有些單薄的胸部被銀劍刺穿了。

緩慢地，劍尖突破她的後背，往那明月的夜空伸去。

月光灑落在銀劍上。些許白焰，在劍的邊緣遊走著。

用盡全力的劍士倒在地上，生命已然在消逝的邊緣。彷若是為這有些尷尬的場景下個註釋般，詩人有些不悅的咳了一下，然而還是有些微鮮血隨之噴散而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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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真了不起。」

右手握著插在胸口銀劍的劍柄，少女猛然抽出這把破劍。雖然非常的疼痛，她也只能深呼吸，伸展那不久前被精確切斷脊椎骨的背部。

「你到底給自己的劍下了什麼樣的定義呢……在故事的最後一刻，這把劍居然還有留白的空間。偉大的勇者大人總是出人意表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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詩人就著月光，舉著銀劍端詳著。這把金屬製品，至今到底斷送多少生靈和死靈的『實在』呢。越想越有興致，少女不禁將銀劍靠著臉頰，伸出小小的舌頭舔了幾口。

「我可是很重視戲劇的節奏的。再怎麼偉大的樂曲，停頓符號放得太多，也是必須換章了。在不明白你的落點之前，看來我們偉大的勇者大人還不能止步於此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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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將右手食指靠在劍鋒邊，端詳著月光輝映著她優雅而秀麗的指尖。稍微將劍身一側，深紅色的鮮血自傷口流出。

她拂起裙襬，蹲下身子，將傷口流出的血液，對著意識飄遠的劍士唇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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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沒有死在這裡。」

她扶起勇者的臉頰，讓血液沿著唇邊流入劍士的口中，語氣深刻而鄭重地宣告著。

「你會見到想念的伊人。」

她二度宣告。淡藍色魔法微粒自兩人的身邊飄起。

「你的故事，會在黃昏的餘暉下迎來終結。」

順著詩人的三度宣告，複雜的幾何紋路在淡藍色的圓陣中交織著。

「護國的勇者，凱‧奧布尼斯。」

詩人深吸口氣。

「你死無棲所，你會被萬世唾棄，你的名字，被永遠被世人忌諱。」

四度宣告，藍色粒子轉化為燃燒的白焰，魔法正式昇華為概念。超乎人智的詠唱工程，在死之城的接骨木邊，緩慢地成形了。

「天上的父啊，我在此宣告此人的終局，還望祢垂聽。」

白焰一瞬消滅。金色的光芒從圓陣中噴發而出，死去的城市在那餘暉之下，似乎一瞬間也恢復當年獅子王城的堂皇了。

「汝最終會被拯救。而我接受汝那苦難的靈魂。將汝的一切，在末世的一刻毫無保留地贈於我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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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是死之城的落幕物語。

倘若在無星之夜，無眠的公國居民中，有人往正東的方向望去，想必會驚訝於金黃色光柱在明月的夜晚，自死之城中聳立的瞬間吧。

「凱‧奧布尼斯……！迎向終幕吧！親手埋葬這世間的因果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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劍士那破敗的身體，在五度宣告下，於奇蹟的領域中漸漸地被修復了。

銀劍也恢復成當年，陪伴王女薇莉亞時，閃耀著清亮而高潔的淡淡白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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劍士即將甦醒。在多重宣告的奇蹟之下，他短暫地做了數個夢。

這就是魔力的回音吧。一瞬間，同步於劍士思緒的詩人，感覺到排山倒海而來的記憶和情感。

她微笑著接受那短短幾秒──但又承載著數十年執念的高密度記憶。

簡直就像是飯前甜點一樣。在這個世界垂死的前夕，她將這視為少有的樂趣，讓自己沉浸於這意外的餘波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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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願……

但願，你的旅途的最後，有著所愛之人的陪伴。

這是詩人沒有說出來的，私藏的，但又無比真摯的，最後的念想。

而那醒轉的苦痛前，稍微有些奢侈的，過往的夢，也緩緩展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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