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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長紋。
哈比的膝蓋和大腿上散開凹凸不平的細紋。那是一般孩童在生長期「骨」與「肉」成長速度不一致所導致的皮膚紋路。
哈比在長大。
他仍懸掛在十字架上,嘶喊了一天一夜,叫不動了。頭耷拉在胸前,赤裸上身,呼吸微弱。肉眼尚且看不出較之昨天的變化,但每一寸骨骼確實都在極端興奮的擠壓與擴張,撕扯著皮肉和內臟。劇痛襲擊著每一條神經,但他不會休克,也不會暈厥。不管多痛也不能哭。只會哭的人是活不久的。彷彿有人這樣說。
昴躲在阿守的值班室,不敢去看哈比。他就在那過夜,還洗了幾個月來的第一個熱水澡。阿守借來一把輪椅:「要幫忙嗎?肩膀不能碰水。」當然不會是真要幫忙,只是防他做可疑的事。昴本想耍小聰明,來句玩世不恭的嘲弄,但疲憊和挫敗讓他力不從心。他深聞香皂的味道。警告哈比不能哭,自己卻先情緒化,折騰了個把月,才有機會第一次正視自己的狼狽。
他偷看阿守,總算搞清楚原來彼此最像的是頭髮的長度。他扎著格格不入的馬尾,就像杵在這個舊時代的路標,讓他不禁多信他幾分:「我的腿真能再走?」
「唔,我們會盡力。」也就是婉轉的「不太可能」的意思。
之前果然只是安撫,昴並不驚訝:「如果我的血沒用,會放我走嗎?」
「你有地方可以去嗎?」
「去哪也比在這安全吧?!」沒好氣。
「確實呢。」苦笑。
嘖,又來了,他又說這種立場不明的話。「你到底是站哪一邊的?」
「我不是說了嗎。能贏的那一邊。」
「那如果我說最後是藍人贏了,你能放棄嗎?能別跟著瞎摻合嗎?」
阿守笑笑,遞還水管:「剩下的你自己來吧。我先出去了。」
「等一下!怎麼,你不信我?!你怎麼確定人能贏呢?現在看起來人是上風,但是遲早意識到久戰不宜。捍衛種族有那麼重要嗎?被取代又能怎麼樣,至少也算是和平交接 ,不用腥風血雨。畢竟打起仗來人死得比較快不是嗎?這就辭職,躲到鄉下去種田絕對比較安全啊。」
「哈哈,正義也常這麼說,應該介紹你們認識的。」
「我說的是真的。你不信?!你怎麼就確定人不能和平交接,自願去死呢?」
阿守無奈,留住一步:「你真以為這是捍衛種族的戰爭?」
「不然呢?」
「如果人是能為捍衛種族而戰的高尚物種的話,也就不會有種族滅絕的研究所了吧。不管什麼戰爭,捍衛的都是特權呀。」
「又來了!你跟我明目張膽的說這種話,就不怕出事嗎?」
「呃,擔心別人之前先看看你自己的處境啊……」羊入了虎口,腳斷了走也不能走,都是案板上的小白鼠了,竟然還反過來勸他辭職。
「我又不在風口浪尖,怎麼胡謅無所謂。你在颱風眼,就不怕被五馬分屍?」
「這個嘛……」有些自嘲又或是不好意思似的撓頭,「只要說一套做一套就行了吧。嘴上不管多仁義道德,只要身體還唯命是從為虎作倀,就是組織的好幫手。沒有理由對付我這種小角色吧。」
「為虎作倀……給自己定位竟然還挺準確。」
「哈哈。謝謝啦。」
「你就那麼確定‘虎’能贏?」
「嗯,簡單的說,是非贏不可。因為人……是不知道其他的活法的。人的社會結構是由人性塑造出來的。人性不變,社會機制也不會變。這麼說好了,我問你,你認為,人懼怕藍人的長生不老嗎?」
「當然了……」
「唔,不,我換個說法,你認為人是害怕長生不老的嗎?」從秦始皇或更早開始,人就尋找長生不老的方法。五百個童男童女死無葬身之地就為了一顆仙丹,「如果今天秦始皇找到了仙丹,他會把藥打碎了分給所有人吃嗎?」
分給所有人,不就全長生不老了嗎?秦始皇又不是為了大家才去找藥。
啊……剎那間,昴突然明白了。
人是渴求不死的。怕的是無法獨佔不死的仙丹。
人的社會,是建構在「獨佔仙丹」的價值觀基礎上的。
時間這顆仙丹是世間最大的財富。壽命有限才會覺得錢最重要。當生存不再是特權,壽命取之不盡,就相當於資源共享,不再有階級和貴賤。權力均等的社會,社會地位也不再有意義。對當權者來說是再糟不過的事。
人生而平等這句話是個大笑話。真正能做到生而平等的只有從永生中來的深藍。這才是人害怕的東西。天下大同,眾生平等,在人類社會不可能辦到。
……越強大,就要越善良。如果力量越強越暴虐,社會就會發展成弱肉強食的結構,也就不值得保留了。在高位者的質量如果不高,會拖垮整個社會。而我們剛好活在無法保證人的質量的時代……
人正在反其道而行。凶殘的怪物霸佔食物鏈頂端的社會結構,才有利可圖。比如蓮。以後站在最頂端的,全部都是蓮。
「唔,這也算是劣根性吧。」阿守說,「也許每個人站上高處都會變成怪物。人的進化早就到終點。我們也算是全盛期的人類吧。不過質量和非高級的動物相差也不多。不是說變就變。單說忠誠這件事,就已經比不過狗了……」
「你怎麼知道未來還是這樣?又不是秦始皇年代,我們那個時候……」
「是不是這樣,你不是更清楚嗎。強權者要維護強權。弱勢者其實也很享受弱勢。人總歸是很敬畏和珍惜這種差距的。革命無法成功,通常並不是上方的壓力太強大,而是下邊的人後勁不足,骨氣一軟,讓惰性和奴性趁虛而入,順勢把錯推給時勢。不是這樣嗎?」
「你的意思是說,人是追求不平等的嗎。」
「嗯,怎麼說呢。大體上可以總結成‘想追求,又懶得追求’。你聽過一個故事嗎。有一個國王想聽到最響亮的聲音。命令全國在同一時間用盡全力大喊。結果那一天到來,大臣宣佈‘開始’,所有人都假裝出吶喊的表情,青筋畢露,卻沒有發出任何聲音。舉國死寂。人不為己天誅地滅。人啊,就是這樣的呀……」
「那你還是要幫人類打勝仗?」
「哈,嗯,因為我也是人類啊。可能我比較幸運,認識的大部分都還不錯。人類可能確實不稱職,但我還是覺得有些人是值得活著的。所以謝謝你啦。」
「謝……有什麼好謝的……」
「我明白你想提醒我什麼。」略頓,「嗯,你認識我吧?在你的時代里。」
「你、你怎麼……?!」
「因為你今天問過我姓什麼。為什麼?」
「不,只是……有個朋友也姓這個姓。長得和你……有點像。」
「這麼巧?他叫什麼?」
「……說了你也不會認識。」有些賭氣。
「呃,嗯,說的也是。那你慢慢來,我去食堂弄點吃的給你。」
「等一下。」他叫住他,「帛。利元帛。玉帛的帛。」但是孤兒院的阿姨不認識那個字,填表的時候寫成了歪歪扭扭的「昂」,又改成了「昴」。這段就不說了。
「好名字。你哪天要是回去了,替我問個好吧。」
你要是能活到看著他出生,自己去給我問好吧!「你呢?我是說……我可以躲回21世紀,你呢?真不躲去鄉下種地嗎?」
「哈,我也不會種啊。」他笑,「即使是農夫,種出來的糧食餵給誰,也一目瞭然。中立不過自欺欺人。而且在颱風眼近距離看歷史前進不是很好嗎?」
「可不止是看著,還要動手。」沾了血還能全身而退嗎。
「就是因為動了手,你才活著,研究所也沒炸掉,不是嗎。袖手旁觀才是罪大惡極呀。還是要動手才行吧,不管是壞事或好事……」
「哦……就像《鋼琴師》里藏著斯皮爾曼的德國軍官一樣?」
「什麼師?」
「2002年的電影,你以後就看……」啊,看不到啊。那時他早就死了。
不,他不會讓他死的。他望著他離去的背影暗想。
願望是很美好,但怎麼做才能保證他不死,昴毫無頭緒。更糟糕的是,他的血竟然真的配置出破解深藍系統的疫苗。
這下可好。連他也卷進颱風眼,脫不了身。他躲在值班室不敢出門。怕在巨窗里看見營地的人,也怕聽見哈比的叫聲。小黑哥,你要站在哪一邊。哪邊才好呢?小黑哥。啊,原來你已經選好邊了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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響破門而入,嚇得昴一抖。怎麼又是她。他煩了:「還有完沒完,妳又想幹什麼?不是說了別來煩我嗎。不管妳要幹什麼都別把我牽進去,我不乾。」
「你說用你的電話能確定塔的位置吧?我有坐標……」
「嘖……不是叫妳放棄了嗎?聽不懂啊?」他嘴張了一半哽住,只見她真掏出他的電話來,想也知道肯定是偷來的,「這是找死啊……」
「請你教我……」
她遞過手機,他不接反而揚手後撤,一進,一退:「妳……妳……說妳什麼好……妳這個熊孩子啊……妳到底有什麼毛病?我不是說了妳的任何行為都是白費力氣嗎?跟管制局合作才有未來,才能活到未來,妳的作為不但不會成功,反而是把所有牽進去的人推進火坑,這些話妳是哪句聽不懂?!」
「我……」就是聽明白了才決定要放手一搏啊,「我不懂的是為什麼你會是這個態度。聽說你被送回來就是因為在未來啓動了塔不是嗎?為什麼又強調不能啓動?總之你說的那個未來,不管是跟管制局合作也好,荒廢的塔也好,我不能讓它發生。」所以只要反其道而行之,就能避免同樣的未來,就能贏吧?
「行了不用說了。」他一腔心累,要是腳還能走肯定要倒退幾步,「我明白了……我總算看出來妳有什麼毛病了。妳是中二病啊!」
「哈……?」
「妳這完全是中二病發,以為自己是萬能的主角,不管幹什麼都不會死是吧?還一口一個‘我不會讓它發生’……竪旗竪到無法自拔啊。離我遠點,死亡旗往自己頭上插就夠了,別害我,保持安全距離!」
她聽不太懂,但也知道他在幸災樂禍,誠懇和耐心即將耗盡:「就憑你這樣也配姓罕井?家訓說塔在人在,北邊的塔都毀了,如果南方的塔也沒……」
「誰說沒有塔了?不是跟妳說了未來還有塔嗎?不僅這裡有,到處都有,世界各地到處都有打開塔的巨響。」
「世界各地……」愣住。
「是啊,報紙,網上,電腦,手機,明白吧,到處都是巨響的新聞。」
「……你這是騙人。」
「我有必要騙妳嗎。塔安全得很,現在危險的是妳,還有要被妳拉下水的我,妳明不明白……」心力交瘁,「我就菩薩心腸講得透徹點,道理很簡單,妳的誤區在於以為這些年是罕井家在守護塔。但根本不是那麼回事。懂吧?」
她懷疑他又在信口胡說:「……你什麼意思?」
「塔在,並不是因為罕井家在。要沒收幾座塔,整死幾個人,消滅一個家族對軍方來說易如反掌,妳不也體會到了?既然收拾妳都這麼容易,還怕拆不掉塔?隨便一顆大炮不就轟掉了嗎?塔在,是他們允許你留著。」
「……為什麼?」
「為什麼?!留著一樣東西能為什麼?當然是有用啊!」人怕的不是藍人長生不老,是怕自己不能。怕的不是塔,是自己不能用塔。那就像窮人仇富,憤青罵街,屌絲天天嚷嚷著要把成功人士拉下神壇一樣,簡單來說就是見不得人好。但是現在不同了,人有了不死的秘方,既然塔能用了,不但要據為己有還要嚴密保護。就和真金白銀一樣,往後只分配給權貴使用。靠死才能進化的社會進入永生不死的持續腐爛……開心得不得了。不僅要留著,還要萬古長青。
留著塔,是因為人在尋找能為己用的方法……而確實找到了。
蓮。
一瞬間,她彷彿看見了他所描述的未來。肖說過罕井的鑰匙打開的是基因,與其說他們保護的是塔,不如說是能夠使用塔的人。守在人和藍中間,阻止雙方逾矩,讓文明自然前進。但這個局面最終還是被人單方面的踐踏推翻。抹殺掉藍,塔再據為己有。不再有神,只有魔鬼。
「那就更要趕在還有藍人可以用塔的時候打開共鳴了不是嗎?」
「妳……」昴心累到沒轍,「請問那是妳說開就開的嗎?妳知道對立的那一方是什麼人?妳知道什麼叫公務員嗎?那可是隨便揮一揮衣袖,就能把‘塔’這個字從字典里刨出去的權力機器。妳是有幻覺吧?以為自己是超能力爆發力輓狂瀾呢吧?妳再‘塔塔塔’的叫個沒完沒了,惹得他們隨手加條法律,連‘塔’這個字都禁止說禁止寫,我看妳怎麼辦!」
「不就是要阻止那一天的到來嗎?!」
「不是跟妳說過不可能成功嗎?!」
「你憑什麼這麼說?」
他氣得就快能站起來了:「我……我問妳,如果能成功的話,為什麼至今為止沒有人成功過?」正如姓金的所言,他們這些小毛頭能想到的事,對方早幾十年就想到了,「研究所里關著藍人,只要打開南邊的塔,就能解放所有的囚犯,內部大瓦解。這麼妙的點子,妳以為只有妳想得到嗎?既然別人也想得到,為什麼沒有人做,那肯定是有原因的啊。妳以為那些深藍人天天在南邊的樹林里轉悠,都想不到只要啓動塔就能搭救朋友?!」
「那,那是因為他們沒有星圖啊,我有了星圖,知道確切的陣型……」
「我拜託妳用用大腦啊小姐!誰說沒有星圖就不能啓動?不知道陣型的話,那就打開所有的塔,還不肯定蒙上那麼一兩個陣型?那為什麼不去開呢?」
「那……也可能是因為人手不夠……」
「放屁啊!那樣也叫人手不夠,那請問妳在幹什麼?一個人拿一張圖就說要去打開共鳴解放全世界了,妳都不覺得好笑嗎?」
「我……有幫手啊……」雖然只有一個,但蓮可是萬夫莫敵的武器。
他神經繃緊。幫手?想起她和阿守說話,該不會去找他了吧?語氣緩和下來:「我警告妳,別禍害別人。熊孩子妳到底明不明白現狀?妳已經是‘病毒帶原者’了,還四處去感染別人,根本是叫那些人去送死。」
已經走到這一步了,已經只剩這一步可以走了,他竟然告訴她一切徒勞。並且還確實有點道理。
……並非能力不及,而是不能去建。塔與人性最基本的某個特性相抵……
……是和什麼相抵呢?……
她似乎站在即將想通什麼的邊緣,心裡愈加驚恐。
他毫不猶豫的加上最後一擊:「明白了吧?反過來說,人類也不是傻的啊。毀掉了北邊的塔,留住南邊的,還把俘虜的藍人也囚禁在南邊?明知道南方有完整的塔群,還大費周章的把研究所也建在南方?唯一的解釋是什麼?」
「……」是什麼……
「就是南方的塔不能用!」
不能用……一句話幾乎刺穿她體內那個舉目無親驚慌不安的小女孩。空白的呆站了幾秒,試圖尋找細微的轉機。腦內刮起颶風席捲記憶的碎片。她看見肖翻出查德·道金斯的《自私的基因》遞給她。
……這種妳有興趣讀嗎。睡不著就看書吧。……
……肖下令打開共鳴,實驗場的金色塔尖亮起,是怎麼打開的呢……
……這些朝其他方向的數字是什麼?也是坐標?兩套坐標?……
……留著一樣東西能為什麼?當然是有用啊!……
碎片匯成一條線擰成一股繩,圈住她的喉嚨。是自私。相抵的東西是自私。
她連忙掏出皺巴巴的報紙。數字的花紋拼接而成的三角形隱約圍出半個鯨魚座。將重復的數字抽取出來,尺寸稍大的數字是整數,稍小的則是小數,組成塔的坐標。其中的五個三角形里的數字基本呈正位或上下顛倒,而組成其他三角形的數字則是以一定的角度傾斜著,稍顯雜亂無章。很自然的想法是將數字垂直的幾個三角形看做是陣型中需要啓動的,而傾斜雜亂的幾座則是不算在啓動陣型內的,輔助性地標似的存在。
但是,這種「輔助」未免太過浪費了。既然已經有了數字坐標,不需要啓動的塔沒有必要特意標示出來才對。
昴見響一聲不吭的盯著舊報紙,像發現新大陸,好奇心被勾起。
「你剛才說……」她低喃,「世界各地都有共鳴。」
「……是啊。所以呢?」
「你說……塔錯亂了,送你回來。」
「……我是說過。」他不禁湊過去看圖,只見亂糟糟的塗鴉。
「你說南邊的塔不能用。但你也說,他們留著塔,是自已要用。」
「呃……」
「所以,是能用的。不可能不能用。只是使用的方法不同。」她想通了,鏡片後的眼睛水亮,消瘦的臉頰扯起疲倦的笑容,「塔沒有錯亂。只是啓動的人不是你。人無法建起塔,是因為自私,是因為建起來的塔,自己不能用。」
聽過的無數個神的故事和塔的規則,共通點是「交付彼此」。和生命一樣重要的東西要交給對方。相抵的東西就是這個。她指著雜亂傾斜的幾個三角形:「南方的塔不是不能用,只是南方的人不能用。啓動這裡的塔,解開的聖域在其他地方。所以他們才有恃無恐。這些傾斜的數字就是對應的聖域的坐標。」
配合傾斜的方向反轉圖紙,其餘的三角形圍出另一個形狀。
「就是說開關在這,但燈亮在別的地方?」他被神秘的力量吸引,拿過電話在離線地圖里輸入坐標。幾個小別針分別散落在北部的向風山至米原和盧門一帶。「這就是亮燈的地方?米原?」
「米原?」她湊過去看發光的彩色屏幕,「哦,向風山北邊,鎮平啊。」
「改名了啊。我們那個時候叫米原。」為什麼改名?
向風山。鎮平。
一道驚雷在她腦中炸開。
……罕井家除了淨通山以外置地無數……
……希望妳配合我們工作,給我們指名未記錄在案的置地……
……我們真要有惡意沒收土地,那還不容易?只要一聲令下杜絕私有。但是罕井家的地,我們向來都禮讓三分……
她清楚的記得,毀於火爐的那半本地契簿里「鎮平」的名號。
剎那間,一切都說得通了。
管制局感興趣的,從來都不是罕井家的置地,也不是地裡的人。對於一聲令下就能回收所有土地的人來說,沒有必要在乎所有權,更沒有必要為了幾片地的位置留她一命,給她那麼大的面子,有求必應。即使目標是抹殺供養的藍人,也不需要確切的位置,只要對所有土地進行地毯式的全面掃蕩就行了。他們之所以讓她活到現在,始終都是為了那塊聖域。
那本地契就是罕井家的星圖。
置地無數是為了把聖域隱藏其中。
她寫下破解的地名,興奮的說:「你如今還覺得我們沒有勝算嗎?」
他恢復理智:「勝算?妳從哪看出是勝算?」一切事實都指向注定的失敗,一場浩劫即將降臨,別說勝利,只要能逃過去就算幸運了,「塔根本不能解放這裡,妳不是明白了嗎?」
「但你說過,你來之前,深藍就在準備著打開共鳴不是嗎?這些阻礙和危險,他們也不可能不知道。」即是說,即使不知道那個開關點燃的微小的光會照亮哪裡,他們還是決定要一試,「我們也要一試。今天早上的共振聲你也聽到了嗎?」
「‘們’是誰。我警告妳少牽涉無關的人。」尤其是阿守。事已至此,罕井家他管不了了,至少別殃及利元家,那在這個新的歷史里,他就還是有爸爸的小孩。
她錯愕,還以為他剛才肯幫她就是態度軟化的意思。這牆頭草的一歪一倒令她倍感挫折與惱火,也怒了:「你以為寄生在這就行了嗎。他們准許你活著,是因為你的血。但是如今呢?」直指隔壁,哈比正被寸寸蠶食的實驗室,「找到了適配的疫苗。哈比才是下一代疫苗最重要的成分,藥引。他的造血功能要比你強得多了吧。你覺得自己還有用處嗎?」
事發突然,他暫時還沒想到這一層。被一個小丫頭說中更氣惱。他故作冷淡,反唇相譏:「妳又好到哪裡去?妳活到現在不是因為星圖嗎?」指她手裡的圖,「結果又怎麼樣?」沒有製圖人的情況下,響就是他們降服聖域的希望。反過來說,有了星圖,也將擒獲製圖人,就是勝券在握。她也失去了價值。
「你沒說錯。所以我們才更不能坐以待斃不是嗎……」
「別用‘們’!根本沒有‘我們’這個東西。」涼薄的攤手,「我看算了吧,咱們誰也別想勸服誰,也勸服不了。妳有妳的原則,我也有我的生存之道。我們就各憑本事,看誰活得久,挺得過去,笑到最後。這簡單了吧。」
僵局。誰也不會讓步。看清局勢,她也冷靜下來,沈默了一會兒,突然問:「你不是罕井家的小孩吧。」
「是不是能怎麼樣。妳以為還能拿這個威脅我嗎?」
「不……罕井家只剩下我一個人了。」
「那又怎麼樣?」討同情嗎?
「如果你是我的小孩……就代表,是我把你教成這樣的。」
「……」
他說的沒錯,她是不可能拯救世界。她短暫的一生渺小的所作所為,非但改變不了世界,救不下一色血脈,甚至連一頁故事也寫不出。竭盡所能窮極一生,也許最大限度也只能影響到一個人。如果就此放棄,從這一步開始背叛自己和家族,苟且,隨波逐流,世界或許仍會照單全收,但至少有一段未來會因為她而改變。如果說他回來是為了帶什麼口信,大概只有這件事。她說:「是我害你變成這種人。至少這件事我能阻止它發生。」
昴胸中膨脹,血液上湧,衝破表皮的恬不知恥而噴薄欲出的感情不是大徹大悟,而是惱羞成怒和啼笑皆非:「麻煩妳別一副正氣凜然的表情說漂亮話。就是你們這些人,眼下一口一個仁義道德,好像聖人一樣,幾十年後都一副腦滿腸肥唯利是圖的德行。少來這套行嗎。你們寫的‘我長大要幹什麼’的小學生作文,該不會還裝模作樣的寫醫生老師還是科學家吧。別撒謊了。有種現在就寫實話。寫‘我最愛放高利貸’,寫‘我的夢想是就是強暴幼女’,寫‘我最愛收受賄賂’‘我最愛草菅人命’,寫‘我就想傍大款’‘我愛溜須拍馬’‘我最想當衛道士,專門把關監督誰寫了強暴,誰寫了幼女,誰寫了賄賂,誰寫了草菅人命,誰寫了一個塔字,我就又窩囊又豪邁的把它刪掉,這些才是你們想乾的事吧。少來生活所迫,體制所迫,命運所迫那一套。我呸!放屁!那些都是放屁!就跟外遇一樣。少說什麼性情使然迫不得已。你犯賤,你作惡,那就是因為你想!想幹什麼都可以,反正到時候還有我們這群倒霉的死小孩幫你們頂罪坐監擦屁股。」
「……」
「妳看,其實吧,像妳這麼大的小孩個個都想拯救世界,不過是不懂世界是什麼罷了。你們這些想拯救世界的,是以為自己和世界不同,出淤泥而不染,高山雪蓮。哥哥今天教妳一件事,妳聽過那些勸妳信教的人常常說世界上是有神的吧?他們說證據就是人類需要水,陽光,吃青菜,吃肉,地球上剛好就有水有太陽,有草有動物,這麼嚴絲合縫,絕對是神的安排。今天告訴你,那純粹是放屁!是先有地球,才有適合在地球生長的人。人是按照環境需求長成今天的德行。亂世出惡棍,生下來就注定是草菅人命的高手,強暴幼女的種子候補,冉冉升起的明日暴君,懂嗎?想阻止一切發生,在娘胎里自殺還比較快。」
「……」
「妳覺得我需要妳拯救嗎?覺得世界需要妳拯救嗎?這個世界太爛了就像個糞坑,非妳清道不可是嗎?但是太不巧了,妳就是為這個糞坑而生的。也被生成適合在糞坑生存的德行。」你以為,人是可以決定成為好人或者壞人的嗎?你以為,人是可以自由選擇不去做壞事的嗎?不是人選擇壞事。是壞事選擇了人。人會這麼爛,是因為世界需要爛人。妳救不了一個人,也改變不了一個世界,「如果還是非得拯救世界不可,也沒關係。別急。只要等個十幾年。等妳變得和我們一樣爛,世界看著就特別美好,特別精彩,特別合理了。」
她靜靜看他,第一次覺得看到另一個世界的生物,陌生而尖銳。落寞的笑笑:「你說‘你們這個年紀的孩子’,就是說你也曾經試過嗎。因為失敗了,掉進坑里越陷越深,所以惱羞成怒憤世嫉俗。你痛恨的,其實是你自己吧。」
他一窒:「少得意。我可沒那麼說。我爛,是我選擇要爛,我爛得開心。活得多無恥,多下流,都是個人自由,我們未來最講究的是尊重個人自由,妳再多活個幾十年就能感受到放任低級,崇尚猥瑣的風範。」
「那樣的未來,我沒有興趣。」也許看起來沒有自由選擇的空間,但人總是有選擇的。沒得選只是藉口。就像沒有時間一樣。人的選擇慎重而局限,因為只能活一次。把命看得太重,就無法活得像個人,這件事她已經弄明白了。一定是因為罕井家只剩下她,她才動搖了心意,結果讓世界變得無恥,讓「小黑」來到這樣的世界,變成這樣的人,「我不會變成你。也不會讓你變成你。」
「嘖……真是說不通。我對中二過敏。妳要去大展宏圖就快去吧。別耽誤了。別跟我在這囉嗦了。」
「聖域的位置,你已經知道了,在這之後有人啓動了塔的話,也許真能解開你身上的鎖。不試試看是不知道的,如果你有機會出去……」
「妳聽不懂地球語啊!就說了要去妳自己去!我根本不想知道……」
「就因為我不能去!所以才告訴你。」她也揚高聲音,「就像你說的,我已經沒用了。是沒法離開的。我就到這裡為止了。一秒鐘也好,你能不能暫時忘記自己是個壞人,看到別的可能性?失敗過幾次就懷恨在心自甘墮落,那不是‘強硬’,只是輸不起。一秒鐘也好,你能不能試著相信失敗以外的結局。」
他一時空白,好像終於聽到她說的話。她不打算去他的未來,就要在「這裡」下車了。前往「惡」的車輪上只載他一人,惡得猙獰又狼狽。他憋住那口惡氣,不懂是不耐其煩還是痛心疾首,卸下玩世不恭的表情,沈下聲音:「不能。因為不可能。妳寄託全部希望的塔,說白了只是座大‘機器’,沒有智慧。打開的是人的力量,不是良知。力量這個東西是不長眼的。」
「與其說我寄希望的是塔,不如說是人。人里也有值得信任的……」比如母親,比如肖,比如阿守,比如……蓮?
「打住。我不是說那個。我先問妳,世界上有多少純人類?」
「……兩成?」據說是。
「純藍呢?」
「應該更少吧。」
「除去這兩撥人,剩下中間的這些……」混著深淺不一的藍色,繼承了雙方的優點與缺點的,一旦打開了塔,「就要去接受神的恩惠的這些,算是什麼東西?」
「近藍……血?」
「說白了就是雜種。妳寄希望於這些東西,就不可能有失敗以外的結局。」強大的人必須要善良,這對絕緣的深藍人來說是成立的。但是在地球,純藍和純人只是佔據象限的兩個極端。世間最豐饒的是游離在中間的這群,既渴望力量,又充滿野心的,由黑向白過渡的,灰色的混血的小怪物。
人有心魔,已經夠可怕。如獲神力,將永無寧日。
就像蓮。
「別嫌我說得難聽,妳以為妳一直以來的敵人是那兩成的‘人’嗎?不是。是中間這些不確定自己是什麼東西的‘東西’。敵人的軍營里混著多少這些東西?這場戰爭根本就是這群近藍的雜種們掀起來的也說不定啊。「不可預測的,亦正亦邪的,帶著神的顏色,神的樣貌,和人的內置系統的雜種,「眼前所有的問題,不是聯接幾座塔,打開一個共鳴,表面上的大解放,就能解決。妳最後給他們注入力量的,很可能只是一群得了便宜還賣乖的真小人。值得信任的人是肯定是有的。無色的並不一定是惡霸,沒錯,但有色也不一定是好人啊。」
力量是不長眼的。塔將力量無差別的賜給所有攜帶藍色基因的人,賭的是人性和神性的較量,人性總是勝出的。
……他沒說錯。
她一時無言以對。沈默被失望浸透。
然而心中同時又有個彩色的符號輕飄飄浮上來。
無色的不一定是惡霸,有色也不一定是好人。
浮上來,有什麼浮上來。
糖紙。
她茫然的掏掏學生裙的口袋。
是那塊正義給的,裹著紅白綠色條紋的糖塊。
藍色基因的人,並不都配擁有藍色的力量。
……
浮上來。
低血糖的人,該吃的並不是糖吧?
血糖不是下降得更快嗎?自稱低血糖的人,自己的身體應該清楚的吧?她撥開糖紙,裡面是普通的糖塊。丟進嘴裡化開,毫無異樣。糖紙攤開,正反面都空空如也,一個字也沒寫。是她想太多了嗎?
紙片曲折褶皺,敞開後呈現出怪異的形狀。
六角……形。六角形的糖紙?
六角形。罕井建設。井。灶台。地下。地下水道……
這裡也是罕井家的建造的嗎?有地下水道。
恍然大悟,又不太確信這個推斷。不管是不是真的都得試試看才行。昴沒看懂糖紙有何玄機,正要問,見阿守正在值班室的門口。不知站了多久,表情比以往嚴肅,跟響點了個頭,遲疑一下說:「金先生到了,請妳過去一談。」
……該來的還是來了。來早了一步,或者她想通得太晚了。
她捏緊糖紙,回頭見昴不露痕跡的將手機和圖紙藏進白袍的衣袋,不知是替她掩護還是另有打算。她想拜託他帶著蓮一起去鎮平,去聖域等著,塔總有天會打開,她答應過她。但說來話長,人多耳雜,而且他也不可能會答應。於是什麼也沒說,隨阿守出門。四個軍服將她圍在中央,往目的地移動,說是護送,不如說是押解。她再清楚不過。
路過扇扇大窗,激烈地躁動聲再起,和剛來那時一樣。那時不是歡迎,現在也不是歡送。結果她的解放計劃不過異想天開,誰也沒能救下。白跑一趟。
其中一扇窗是安靜的。她回望那個明亮的方形盒子里細瘦的黑影。就像第一次的見面。不過如今兩人的境況相同了。她緩步靠近,手掌貼上玻璃窗。蓮面無表情地回看她,無動於衷,目送她被拉開,送進哈比隔壁的房間去。
金等在那。手術台擺在正中央,白袍白口罩的人站了兩排,像準備好好烹飪一場以她為主食的大餐。肖也站在後方,一如往常事不關己的填寫著記錄板。沒有抬眼。不看。是不想看到接下來的事情嗎。是說即將發生的事是「不忍看到」的糟糕程度嗎。她手腳發冷,關節僵硬,觸覺變得敏感,聽覺失常……
金的嘴巴在動,發出的聲音既空洞又遙遠。
研究所有兩項課題。拆解與合成。哈比的拆解實驗基本完成。深藍色的力量正從他的身體中褪去。隨之而來是免疫的消失和極速的衰老。之後只要如法炮製,褪掉所有深藍余黨的顏色即可奪回地球的和平,重建人類可愛的家園。而另一項課題,合成,目前遇到了巨大的阻礙。也就是妳。響小姐。不,小妹妹。
深藍一族長久以來霸佔生命的奧秘,坐擁神賜的好處,獨享就算粉身碎骨也能完美再生的能力。這是天理不容的。小妹妹,我們到底是一脈相承,血濃於水,是兄弟姐妹,怎麼能給那些東西撿了便宜?妳說對不對?現在正是合力清除外來侵略者的時候。難道妳不希望保護百姓的力量越來越強大嗎?
別誤會,我們怎麼會傷害妳。只是妳已經遭受了污染。病毒正在腐蝕妳的身體,妳的思想,妳的靈魂。我們豈能坐視不管。放心,我們會竭盡全力,絕不會讓妳就這麼死去。接下來,我們會將受到感染的器官一個一個摘除。別害怕。人的生命力很強。像是子宮、腎、聲帶、性器官、手指、腳趾、四肢……就算沒有了,也不會死。摘除得多少,就要看妳受到感染的程度。妳是我們的重要財產,寶貴的資源,我們會盡其所能,保證妳不會感到任何痛苦。
我記得……妳出生後是注射過疫苗的。那說不定也會對共鳴有所反應吧。眼看自己一點點「減少」,一定很害怕吧?但是不用怕,只要回到聖域,接受共鳴,就一定能再長回來的。所以,為了妳自己,更重要的是為了大家,為了人類的未來,妳一定要加油,盡快的想起來。我們互相幫助。互相幫助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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