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
實驗場在「飼養場」的再下一層,是研究所真正的最底層。百十來平,高空吊頂懸著森森白光。地板上很熱鬧,肢節碎塊與血水泥漿。味道想必分外濃烈。
正在進行深藍電場的測試。
地板中央三座五十公分高的金色正四面體呈斜線站立。不止三座。許多微型四面塔散放各處。圍出的形狀只有頂層監控室的人才看得出來。
響看得出來。那三顆是帶紋三星。獵戶座。
人造的微型四面塔模仿獵戶座的陣型,圍出傳說賜予藍人神力的「聖域」。
聖域的正中騰空架起一座水車式轉輪。蓮稻嵌在水車里,只穿鮮血鋪成的戰袍。她贏過了馬蜂,蟒蛇,鬣狗,土狼,猛虎和鰐魚,從細小而密集到持續而致命的攻擊,一遍遍推定能量的範圍、時限和強度。只要神的心臟還在,她就能無數次的從地獄回來。她不再叫,對疼痛有了新體悟。
「再一次。先斷電。」肖發令。「咻」的一聲,金色塔尖暗淡下去。試驗場牆壁一隅乍現入口,隔離服推進三口鐵籠。會是什麼呢?
「她還挺聰明。很驚人吧?」有人靠近響的耳畔,是參事身邊姓金的親信,「在我們找到她之前,她就明白怎麼使用了。為了逮到她,損失可不小。」
住進研究所一周有餘,管制局派人出面。一來就邀請她參觀最高級別的實驗項目。不是討好是震懾。因此更不能遂他們的願。得看得更鎮定,更津津有味。
少女與籠相對。籠中影影綽綽,黑影晃動。新的一輪廝殺,不,餵食,就要開始了。這一次,她能否在被撕碎之前將捕食者烤焦炸飛呢?
黝黑毛躁的利爪探出籠門。飢餓的黑熊低伏出陣。目標鎖定在散出腥羶肉氣的少女。蓮看見寬實過自己十倍有餘的幾頭巨獸,預想到即將到來的疼痛。水車搖轉。野獸直起軀乾向食物逼近。人獸齊聲嚎叫,是決鬥前的警訊。
她不害怕。心知肚明這是場試煉。他們大費周章劫她回來,當然不會讓她死在這。他們要看她的能耐,看神的能耐。那她就准他們看。天上的父啊,願你的國度降臨,救我們脫離凶惡……她已經不再需要這句話。她就是救世主。
她懸空於輪盤,空氣中的電場不起作用。要像前幾輪一樣,等它們將牙齒陷進身體再伺機攻破。她咬破舌頭,電場流淌,擴出完美的圓。地面的血水微微顫動。黑熊鬥志高昂,利爪打在她頭頂。還好頭蓋骨沒掀掉。再一掌砍在腹部,掃下幾條肉。接觸的部分擦出火星。每次攻擊都是強烈的電擊。
不行。接觸的時間不夠長,皮毛也來不及燒穿。
輪盤劇烈晃動,蓮失去重心,翻轉朝下。小腿成誘人的餌食。熊也學聰明瞭,短促而有力的攻擊,扯下肉就走。這樣下去下半身要被吃光了。她嘶吼:「打開!打開打開打開!打開!」
「她說什麼。」響看得陣陣作嘔。
「果然聰明。她已經明白塔陣的用途了。」微型塔陣圍出的賜藍人百倍神力的聖域,有加持的效用。她已經明白只有塔能救得了她。
那怎麼還不打開?不,響明白,對方是在等她松口,那就更不能說。
獸牙嵌入膝蓋,小腿白骨錚錚。大腿依稀還在。
大腿內側,藍得範紫的花紋依稀還在。
不管撕得多碎,總是從那裡開始復原。就像生命的泉眼一樣。
如果泉眼也被撕碎,還能復原嗎?
可她不能求情,不能叫停。這場肉食的表演是給她看,也是在看她。她得看得更波瀾不驚,穩當細緻。
於是藍紫色的花紋也被一點點撕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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蓮。第一次見蓮的那一天,響表現得不好。兩人在窗中重合,蓮在窗子上寫了個紅「蓮」。敞胸露懷,大腿上藍紫色的花紋還真像嬌艷的百子蓮。
蓮是從「地下診所」里收集來的「容器」。遍布各地的地下診所,充斥吸毒過量,自殺未遂,販賣身體器官,急於放棄人生的人……回收來做深藍臟器適配的容器也算天大的恩賜。要是活了,就放到飼養場的「盒子」里養起來。
見過了盒子里的蓮,響又見識了渾身是嘴巴齊聲尖叫的魚,沒有皮膚的人,結滿了頭的肉樹……還有一扇窗上頭貼著巨型的人皮,緩慢蠕動翻滾。滾出一塊深藍色的花紋。皮中還有五官……是人。沒有骨頭的人做成的海星。
這就是罕井家要保護的東西。不是一直想見嗎。如今可大飽眼福。
令姐若是與這些東西為伍,一體同出,妳還想見嗎?
肖帶她走過整條長廊,「都是失敗的實驗成果。但只要活了就都得養起來。」
「……什麼樣的實驗。」
「研究所只有兩項課題。拆解與合成。合成藍人臟器與人類機體,這個剛才已經看過了。另外就是拆解藍人的免疫系統達成基因降級。唔,細節不重要,妳不知道也無所謂。」
「我要知道。」
「唔。說來話長……」記號筆順手畫在玻璃窗上,先畫數條小橫線,「這是人類。」挪至另一邊畫竪線,「這是神。」接著所有橫線上添了一竪,變成加號,「這是藍人。減號可以添成加號,但是加號回不到減號。把深藍人拆解降回人類,就當是尋找抹掉竪線的橡皮擦好了。目前全數失敗了。就算強行拆除,它們也會另辟蹊徑扭曲著向上延伸,就像癌細胞……」
加號變不回減號?「以此類推,減號不是無論如何只會變得更少嗎?」
「對。只要加號不停止和減號交配,不停止侵蝕,人類遲早被覆蓋。所以刻不容緩。」在加號旁添更多加號,「八成。目前的新生兒有八成參入了藍人的血。」
「八成?」就是說純人類只兩成而已?太聳人聽聞了吧……
「只是出生後有記錄在案的。有多少逃過檢疫和普查就不清楚了。」指異形皮膚上的藍花,「都帶著藍人的記號。」
「這是胎記?花紋是藍人的記號?」實一和小外甥身上都有類似的痕跡。
「學名叫做蒙古斑。」常見於臀部腰部,多為藍灰或藍黑色,科學上認為形成原因為人類進化中染色體的突變。
「我姐姐可沒有什麼藍色胎記。」
他欲言又止,視線掃過她的肩頭:「不是所有遺傳基因都是顯性的,那也沒什麼奇怪。令姐與這些還有差別。這些是深藍血。基因上更純粹一些。」
「有什麼差別……」
「看就知道了。這是只有深藍才能做到的。變異體正是他們的強大之處,是以保障生存為第一優先的生命系統。比方說,拆解藍人系統的實驗,就好像是……用金子去煉鋼一樣。以為都是金屬,只要拆掉形成金的必要元素,就能層層瓦解,變成銅、鐵,或者鉛……但其實根本無法溶解拆分。目前製造的針劑,是以持續攻擊和瓦解深藍色的基因為原理,但他們的構造卻是變異求生。比如,破壞掉‘會長出腿’的基因,他的反應並不是雙腿殘疾,而是直接變成兩棲類。若削弱骨頭的密度,他們不會成為‘玻璃人’,而是直接異變為鳥類。……」
異變求生。殺我……吃我……他們彷彿在說。
「有名字嗎。」她問,「這些屋子里的……都有名字嗎?」
「妳說代號?」
「我說名字。變成這樣之前有名字的吧。你們還用名字稱呼他們嗎?還是只用號碼?還有辦法知道本來的名字嗎。我母親……也在這裡嗎。請帶我去看。」
他遲疑:「這裡只有藍人。」
「那麼,母親身邊的實一,在吧。還能找得出來嗎?請帶我看。」一直同母親一起的實一,沒理由不在。她看他,非逼出一個答案。
「為什麼?」
「我要看。」
「……嗯,那是我接手之前的事了,我不太清楚。」
「我要看。」
「……」肖有些措手不及,但既然已經到這一步,也沒必要隱瞞。
幾名幹事交換眼色,表示確有其事。
電梯升到太平間。燈光昏暗。靜得只剩活人的呼吸。走廊盡頭是生物隔離室,整面牆是魚缸一樣的透明隔間。大部分是空的。
肖指正前方的長方形的隔間。裡面沒有人,或者說,那只是一塊看不出是何種生物的焦黑。表面有殼,形似海龜,結構又很脆弱,像甲殼蟲……無論那曾經是什麼東西,此時只能說是一坨焦糊。絕不可能是實一。
響要否認。肖卻遞來一塊尚余香氣的手帕。一角繡著罕井家的徽章。
是姐姐的手帕,裡面有東西。
戒指,吊著細皮帶。在等待萬里成長的幾年,實一始終沒戴過。沒辦婚禮,也沒入籍,小孩也只能暫時當私生子。喔,不是「暫時」是永久了。
響晃了幾晃,走到箱子跟前近近逼視。
「別離太近。」肖於心不忍,「可能有未知病菌,妳有沒長好的傷口,容易感染。」
實一哥在這,就說明母親的下場也相去不遠。兇手們認為只要冠冕堂皇的綁架她的種族道德觀,就能得到理所當然的臣服。是什麼給了他們這樣的信心呢?喔。就是她自己。因為她是人,而對人來說,「生存」是個特權。只要讓我活下去,我什麼都肯做……
將將視線降低到生存的高度,道德也會埋進土里。「為了活著什麼都肯做」的人,只是有「只要活著就什麼都能做」的錯覺。換句話說,只要顧忌著生死,就無法活得和死得像個人。
她看夠了。帕子包好指環遞還給肖。他沒接:「妳可以留著。火化之後遺物也會處理掉。」她再遞一次,擱進他手裡:「一起火化好了。不是說會有未知病菌?」出門與眾人致意,「辛苦了。走吧。沒什麼好看的了。」
決定屈辱的活著,就不能辜負屈辱的生存權。要保護姐姐就得把她藏起來。藏到人看不見看不懂的地方。藏到心尖里去。再不能去關心她的去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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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那一刻,響再不提姐姐。極少入睡。閣樓的木板徹夜吱呀作響。她的王牌只剩一半地契,得換得最大利益。但有什麼方法能保證對方不會出爾反爾呢。
夜深,她端一壺茶站在書房門口:「老師。擅自動了茶具,沒冒犯您吧。」叫先生或主任都太過生疏刻意,她叫她老師。肖不喜歡這稱呼,但沒糾正,抬手請進:「妳懂茶?」
「母親以前愛喝。說學做菜之前要先學洗碗,比起喝來,洗茶具我還懂些。」
兩人沈默啜飲,各懷心事。
後牆上的地圖里沒有增加新的預言,1977年和三個名字也仍然清晰。
「末日還在今年嗎?」她問,「您說只要有蓮,末日就不會來,對嗎。」
「可以這麼說吧。配合塔陣的加持,會是很可怕的武器。」
「‘塔……陣’。」她第一次聽說,「是說我們家的塔?」
他叫她過去看正在畫的圖。鋪了半張桌子的紙上是堪比後牆地圖的錯綜複雜的點線圖,許多個怪異的幾何圖形堆疊一起,亂中有序。
「是星圖?」她認出來。
他贊許,手指某一處:「罕井家的塔,說大不大說小不小,剛好在正中間。」
「什麼的中間?」
「鯨魚座。」
地上塔三千,天上星三千。座座對齊。每座都是巴別塔的碎片。重建之日,神的國即會降臨。肖講給她聽。她好像第一次聽這個故事,又似乎不是。
——媽媽,神住的地方?是塔嗎?
——塔只是一個點。他並不在乎獨個點的大小,只在乎能織出想要的網。
「神的國。」她喃道。
「記得神的國在哪裡嗎?」
「在……心裡?」
與人不同,神有永恆跳動的心臟。數萬年前來到地球的「神」就確定了人的劣質。他們貪生怕死,因此唯利是圖,爾虞我詐。無法帶給星球未來,反而是盲目執著於自我毀滅和自相殘殺。是無論多少年都無法洗淨,無法進化成功的劣質種族。壞得沒有救了。所以用植入基因的方式覆蓋掉原本的種族。只允許神的兒女進入的國家,是「代表人的基因」不復存在的星球?
「唔……我想先確認一件事。」她問,「人的劣質,是由人犯下的劣行來判定的對嗎。那麼,覆蓋掉人類的藍人,難道就能保證不會犯下同樣的錯誤嗎?保證他們為‘非劣質’的關鍵是什麼?」如果同樣殘忍無理,地球爛在誰手上還不一樣呢?
「關鍵嘛,就是‘保障生存為第一優先的系統’,也就是生命力。這麼說好了。因為對人類來說,‘生存’是個特權。」他說,與她不謀而合,說得她心口一沈,「物資豐富養尊處優的大小姐能做出來的事,和窮山惡水的刁民的底線,從本質上就不一樣,根本無法在同一個起跑點上測量。壽命有限的生物,再大徹大悟,也逃不過對壽命的執念。以生存為最大目標,世間一切也就必須向它看齊,為它讓路。以此為基礎的文明,不管多高級,都是野蠻的……」
……
只要顧忌著生死,就無法活得和死得像個人。
……
「那麼只要建起巴別塔,人就會消失?」
「說反了。應該說,建起巴別塔,人類是做不到的。所以建成之日到來時,也就意味著不再是人類的世界了。大換血完成。不,我表述得不對。換血並非強制性的結果。經文里不也是無數次的提到,上帝給人‘選擇的機會’嗎。自由的選擇跟從神,或不跟從神。伊甸園的蘋果,可以吃,也可以不吃。所以才規定由人類來掌管神的塔。這件事……妳總是知道的吧?」是指罕井家的家主必須是人類這件事。她尷尬的笑笑,顯然也是不太清楚。
「妳究竟都知道些什麼?」
「嗯,聽過神的小孩不老不死……」
「就這些?還有呢?」
「還有命運的設計圖。人的命運不是以‘公平’為標準設計的,神在乎的……」
「還有呢?」
「嗯,罕井家是神的守陵人。塔在人在。」
「還有呢?」
沒有了。少得可憐。「您剛才說星塔相對,我們的塔在鯨魚座中央,那我們和‘塔陣的加持’也是有關係的了?塔還是有實際功能的吧?我小時候去塔里玩過,什麼都沒看見。後來他們掃蕩的時候也去過了,裡面是空的……」
「等等。」他打斷,吐出一直不輕不重的困擾他的事,「我有個問題。」
「好。請。」
「妳說‘塔在人在’,但妳對塔根本一無所知。妳明不明白在替誰效忠?」她的利用價值僅限於半本地契,交出去就變成廢物。就算歸降敵人也難保將來不被當成「罕井家的餘孽」趕盡殺絕。就要為她一無所知的東西命赴黃泉了,這種處境她到底懂不懂?「塔亡了,妳真的能跟它亡嗎?就因為祖上有訓,教妳死在塔前?」
她倒不是沒考慮過這個問題,而是沒想到他會問。問得有情緒,像個壞脾氣的長輩。肖也有所體察,感到自己多事。她卻真像學生似的回答起來:「我想得也不夠明白,可能回答得不好。」輕柔的聲音在寂靜的夜裡格外青澀,「我在罕井家長大,您可能覺得我是養尊處優不問世事的小孩。您說的沒錯。我沒有受過什麼苦。但我從來不覺得那是壞事。以前在書上看過一句話,‘倉廩實則知禮節,衣食足則知榮辱’。資源真正豐富的人擁有的不是傲慢,而是尊嚴。而對人來說,根本上最稀缺的而不可能滿足的一樣資源,就是生命力。是時間。母親沒有急著教會我一切,無論喝茶還是戰鬥,都不溫不火從長計議,她想給我的是餘裕,也就是身為人的尊嚴。是比什麼都寶貴的東西。所以,我願意相信她相信的。也願意為一樣的原因去死。」
「‘死’說得這麼簡單。妳真的明白自己要做的事?」
「說這是對祖訓盲目的忠誠,可能也沒錯吧。為人民死,才是人民公僕。為了家徽去死,是靠著家徽養尊處優的人應該要有的起碼的回報。」
靜默片刻。茶涼了。
要泡第二壺。「我對對手和自己都太不瞭解,所以是自不量力,一籌莫展。您可能覺得可笑。說實話我也覺得很丟人。我不曉得還能留在這多久。」「這」不僅指研究所,當然還有活著的世界,「不明白的事,希望您能教給我。我要知道。」
我要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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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壺茶。
再講一次故事。
神與人類的直系子嗣是純藍,擁有與神一樣的無限生命系統。深藍再與人類的交配的後代則是近藍血的近藍人,自愈能力和生命週期優於人類,但同樣都歸類為「有限生命系統」。因此神離去前與人立約,深藍後裔絕不可傷人。當然後世無常,百年變故,還有多少藍人遵守這個約定則不得而知。不再守約,也就會被神拋棄。不是有個詞叫「墮落的天使」嗎。據說會失去「無限生命」的資格,與人類為伍。
所謂無限,也不是永遠不死。有限和無限系統,就是「有限的電量」和「無限的電量」。能充電,和不能充電。神的國在什麼地方?沒錯。每個人的兩個心室之間都有一個很小的空間,散發著全身最強的電磁場。人死了,磁場就會消失。如果人是一座塔,那個地方就是約櫃。妳說在塔里什麼都沒看見,是因為塔和約櫃並不在一起。
「妳知道約櫃是什麼嗎?」他提示。
「書上好像看過。是摩西的約櫃嗎?」神讓摩西做一隻長110公分,寬和高66公分的櫃子,裡面放上刻著十誡的板子。見到約櫃就如同見到神。「您說是一個儲電的空間?但……好像也有的書里說,約櫃就是‘耶穌’本人。」
「沒錯。不管是箱子櫃子還是人都可以儲電不是嗎。人體就是一塊會行走的大電池。」
深藍,近藍,和人。心中的電量依次遞減。
心念。心念。心裡是電。念就是絕緣層。
深藍「電力」無窮,但有不可傷人的承諾與念想,就像裹了一層皮,與外界絕緣,也不會放電。近藍則沒有這層皮,絕緣不夠完整,一旦惡念叢生,會本能的啓動以生命力作為交換的攻擊力。就像蜜蜂的刺。
所以保護罕井家主的是絕緣的藍人。而保護藍人女王的是近藍之後。必須有一個人是絕緣的。
「剛才不是說了心室之間有磁場嗎。」他接著說,「妳可以想象人體的電源就在那裡。有人說是一個‘黑洞’……」
「我記得黑洞好像是個挺可怕的只會吃不會吐的東西。不是嗎?」
「76年提出的‘霍金輻射’理論,黑洞可以作為取之不盡用之不竭的綠色能源存在。」
「黑洞不是會把碰到的一切都吸進去的嗎?」
「那是概念化的理解。妳也可以想象,妳的皮膚血液內臟筋絡就是靠黑洞的吸引力才聚攏成為一個人的啊。當黑洞蒸發,人死了,一切也就再度分解掉了……但這些不重要!單說約櫃。史書說,摩西帶西伯來人跟隨約櫃的指引日夜兼程。它夜晚發光,白天導航,分開約旦河,帶他們走了四十年出了埃及。但凡人不得靠近,碰到即會被電死。妳覺得書里描述的約櫃是什麼東西?」
……至少很明顯是個能源集合?
不等她回答,他又說:「而另外一邊,散落地球各處的金字塔里被稱作「墓室」的地方,有個類似石棺的東西,雖說是棺,但從沒在裡頭發現過遺體。妳覺得這個空箱子,又是用來幹什麼用的?」
約櫃和空棺,電源和電池匣……?
「先別回答。想想剛才說的塔陣。如果所有石棺都添上櫃子,那會組合出什麼東西?」
電池,電櫃,石棺,電匣,電容箱,塔陣……
——塔只是一個點。他並不在乎獨個點的大小,只在乎……
「電……電網?」不是說對以自願為原則,無害於人嗎?
他擺手:「沒那麼可怕。是電場。」
「做什麼用?」
「醫療系統。是神留下的只有藍人才能使用的‘醫院’。對人類無效。妳就把這個用塔圍起來的磁場想象成為一個超聲波的……淨化器好了。震碎體內的垃圾和雜質,補充約櫃的生命力。純藍人的神力自然也會翻倍。」真正的有如神助,「是遠優於地球的科技。對未開化的遠古人類來說也就是神跡了。」
「一個隱形的磁場做的醫院……」
「很難想象嗎?那換一個詞好了。‘朝聖’這個詞妳一定聽過吧。」每年有幾百幾千萬信徒不辭辛苦的前往「聖地」瞻仰參拜,「那些人都死心塌地的相信著只要走過聖人走過的路,去他們存在過的居所,就能得到救贖,提升靈性,拯救沈淪的自我。為什麼‘進入到某個區域接受洗禮’這麼重要呢。妳想過嗎。能理解嗎?」
「可是為什麼對人類無效?去朝聖的人也有人類,他們就無法提升嗎?」
說到關鍵了。「因為人類只是過渡物種。已經沒有前路。比如猿人,進化了三百萬年,結果還是猿人。直立行走了兩百萬年,也仍然是直立猿人。已經到達進化的頂點。如果八萬年前阿努納基人沒來修改基因,猿人至今也還是猿人。人也是一樣。啊,這樣說好了。人就像鹼性電池。」
「是……無法充電的一次性電池?」
「有限生命系統的生物,電容量本身有限。鹼性電池再提升也還是鹼性電池。要變成太陽能,只有從根本上改變原料。人類再往上也還在‘有限生命系統’之內。而無限生命系統只有靠交配繁殖加入神的染色體。經書不是常說嗎,接受神即被賜予永生。」
永生。一切爭端還是源於永生。神之子得天獨厚,而人類山窮水盡捉襟見肘,因脆弱恐慌而殘暴毒辣,因此失去了從容並存的氣度……不。站在人的立場來看,神只是數萬年前來到地球,用猿人改良出自己的不負責任的玩家。他們甚至留下深藍火種,深知人類被取代的命運木已成舟並指日可待。別太執著。拋棄肉身和執念,皈依我佛吧。
不公平。所以絕不能被取代。
但,真不公平嗎?又是對誰來說呢。人的存在,對地球,對其他生物又是公平的嗎?
人對同類,是公平的嗎。
蓮呢。青蔥裊裊的少女被改裝成人間兵器,又是公平的嗎。
「老師。」她決定問出口,「……您是站在人類一邊的吧。為什麼。」
他反問:「妳呢?罕井家主必須由人類擔當。妳才是最該站在人一邊的吧。」
「難道就沒有和平共處的方法嗎?」她也知道這問題太過幼稚了,百年紛爭走到今天這一步顯然是雙方試過各種相處模式而最終只能你死我活的結果,但她還是忍不住想問,「神把塔交給人類,是與藍人互換誠信的誓約。神也希望雙方和平相處,‘換血’自願不是嗎?既然自願,那為什麼不開誠布公呢。一切真相大白於天下,讓人類自行選擇追隨宗族,或向藍人靠近,留下還是離開。不行嗎?」
肖靠回背椅啜茶,沒味兒似的提提嘴角,沒怪她的幼稚:「有這麼句話,不知道妳同不同意。‘世上所有的恐懼,都源於對死的恐懼’。對人來說,眼界再大,逃不過生死。妳認為一切向生存看齊的物種,是可以做出有理智有尊嚴有智慧的選擇的嗎?」為了生存,人像蟑螂一樣盲目而瘋狂的大肆繁殖,所到之處只有紛爭和污染。骨子裡流的是暴亂的血。要壓制暴民,要使他們格式化單一化愚蠢化。而他們也是希望被帶領被管制被奴役,渴望有人替他們思考的。
「人也各有不同的,不能以偏概全啊……」
「壞就壞在‘不同’。每人的私慾都不盡相同。為私慾左右,明智的選擇就是天方夜譚。」擁護藍人,支持人類,中立,無派別分子滿天飛,不管選擇哪邊,都有充分的理由和立場去責怪另外一方,而人在無法達成共識的事上一向只有廝殺。自由選擇,就是天下大亂。而不管發生什麼亂子,人都是活不下來的。只會更快滅絕,「妳還認為有限系統的人是有能力選擇的嗎?」
確實。伊甸園的蘋果,可以吃,或不吃。但夏娃還是吃了呢。就算在神的羽翼下,明明只要信守諾言,就能永享淨土極樂,還是無法抵抗作惡的誘惑。不惜背叛誓言,也要拋棄神性,回歸淤泥。
然而她回答:「我信。否則神也不會把塔交給人。人里,也有老師這樣的人。只要這樣,就不能說是沒救。」
嘖,這是危險的親近。肖沒有因為被信賴而開心,露出諷刺的笑容:「好。那我就讓妳選一次。如果我告訴妳,妳體內有藍人的血,只要丟到塔陣中間異能就會蘇醒,神力無邊。妳還當人嗎?」
如果妳也可以成為藍人的一員,妳還能擁抱骯髒的人類的身份,堅守荒蠻的陣地,等待他們也許——也許啊——有那麼一天,那麼遙不可及的一天,證明我是錯的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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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妳手臂上種過疫苗吧?」
她撫臂點頭。
他又在紙上畫起符號。一橫,人類。一竪,神。
拼起來,變成加號。藍人。
他指著加號:「這是妳。」
這是我?這不是藍人嗎?「……我是加號?」
「妳再看。」又添一筆,將小加號的橫線無限延長,變成一個畸形的被掐頭去尾的減號,「這是妳。種過脫色疫苗的妳。」
「脫色疫苗……」也是研究所的項目?研究所只有兩項課題。拆解與合成。脫色是拆解嗎?不是說無法拆掉那「一竪」嗎?而且她既沒有與眾不同的外表,也沒有暗藏神力,更沒有胎記。「罕井家主只允許是人類。這不是您告訴我的嗎?」
「那麼妳以為,純人類僅剩兩成的今天,怎樣確保妳為人類。」
「……疫苗就能保證了嗎?不是還沒有瓦解藍人系統的武器嗎?」
「是無法瓦解。妳可以想象所有嬰兒剛出生時都只是一個‘點’。而藍血則裝備著縱向發展的接口。成年藍人的縱軸無法拆解,所以只有從萌芽時期階段性制止。」不能抹掉大加號,就先一步防止它長大,「疫苗當然也面向成年人,但效果很不理想。」
「只要封住縱向的接口,長成‘減號’,就能以人的身份長大?」
「藍人的縱軸很頑固,階段性的疫苗需要維持一生。不是所有的遺傳基因都是顯性,沒有藍色胎記也並不代表就不是藍人。所以疫苗注射開放向所有嬰兒。只是藥性還很不穩定,接種的新生兒猝死幾率也很高。」
「人類的嬰兒也會猝死,豈不是得不償失?」
「這是為了拖住覆蓋進程,輓救人類而逼不得已的犧牲。罕井家主必須為人類,選定之後的脫色儀式都由管制局親自經手,妳肩上那一針也是跑不了的。罕井老師曾經……」猶豫一寸,還是說出口,「妳上頭,曾經還有過兩個姐姐吧?」
是指母親在她之前還有過兩個小孩的事?為什麼提起這事?她聯想起來……惡寒到心裡。他沒把話說完,但她還是聽到了——兩個姐姐怎麼死的。有人告訴過妳嗎?
肖那時尚未加入研究所,也沒參與過脫色儀式,但他想象得到那個畫面。母親站在床前,針頭埋入女兒幼嫩的身體,眼看她隨液體沸騰又沈寂。兩個女兒皆是如此。接回家來的姨小姐又不肯繼承。所以第三個女兒還是得往針頭前面送。
這就是守陵人的責任。
幸好響活下來了。
一時無話。響不敢松懈。他是在幫她還是要嚇她,還是兩者皆有呢?
「您說疫苗是開放給所有嬰兒。所以,我是不是有藍血,您也不能確定吧。」
「是不是去塔陣里走一圈就知道了。那妳要守著罕井家,還是一試?」
「假設我真有藍血……」俯看桌上的星圖,「進了塔陣,會變得和蓮一樣?」
「當然不可能。」他畫了個橫跨紙張的巨大加號,「這是蓮。」
心是電源,念是絕緣層。
蓮有藍人的心臟,還有人的惡念。無窮的電力和無窮的攻擊力。再加上塔陣的加持,憑她一人就能抵御所有意圖反抗的近藍軍隊。
即是用她一人的生命力與所有人對衝吧。被改造成人間兵器的少女蓮,顯然是從未養尊處優過,在地下診所販賣器官的刁民。這樣的人,心裡放進一顆隨她高興的炸彈。這也是為了輓救人類的必要手段嗎?
「您說過,有她在,人的末日就不會到來對嗎。」沒等他回答,「我卻不這麼認為。之所以稱為深藍人是因為身上的花紋。那她為什麼也有紫色的花紋?」
「那應該是臟器適配後出現的吧。」
「也就是沾有藍血的證明瞭?那她還能算是人嗎?」
「唔……那些倒也無所謂,只要她能為人所用,為人而戰就行。」
「能嗎?她肯嗎?」
「這個嘛……我覺得,只要妳信她,她就肯的。」意有所指,「信什麼就要為什麼去死。人總要為誰死的,關鍵是要信對人。對吧。」
「……但她已經不是人了,還能信人嗎。」
問得好。「我不知道。但是妳說的沒錯。管制局來人的時候,不如問問看。」
……
要命赴黃泉的小姑娘啊。這就是妳的籌碼。
他從矮書架翻出一本嶄新的1976年出版的英國進化生物學家理查德·道金斯的《自私的基因》,論證自然界的生物為了繁殖無所不用其極的特性,「聽說妳懂洋文。這種妳有興趣讀嗎。睡不著就看書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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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的籌碼是什麼呢。
響回過神,蓮仍在尖叫。打開!打開打開!
她的籌碼,就快被吃光了。
她偷看肖的面不改色,告訴自己要沈住氣,再沈住氣。
「差不多了吧。肖主任。」親信說。
「哦。」拿起對講機,「打開吧。」
「咻」的一聲,塔尖齊齊復燃,瑩潔圓潤,像頂著佛光。聖域之內,彷彿有眼不能見的力量源源匯入凝聚。
要來了。蓮振奮。她明白,那股力量又來了。他們要看她的能耐。
啪!砰砰!
砰!
監控室的玻璃窗被四散飛來的黑影擊中。響往肖身後躲。一截黑漆漆的毛皮彈上窗口,泯著血印滑下去。場地中央的巨獸蕩然無存。觸碰少女的瞬間,被迫與萬伏強壓接軌,只好以崩裂萬端的方式開懷釋放碎屍萬段。炸了個痛快。
又一場試煉結束。蓮渾身散勁。體無完膚,像塊肉架。傷處奇癢無比。負傷與復原同樣煎熬。紫色的百子蓮從血管中噴薄而出,漫入肌理,凝成琥珀。她享受著刺痛,尋找高窗里的響,要表現勝利的霸勢。但窗子已經空了。
響找了個藉口退到後方喝水,咽下嘔出一半的酸水。
「怎麼樣?」親信又湊來她耳邊,「人類的實力也不容小覷吧?哈哈。這才是能保護群眾,保護國家的力量。希望妳對我們更有信心啊。罕井家的塔對我們的武器有巨大功效。我們不僅不會破壞,還要加倍保護。」
「那樣的‘武器’,還有多少?」
「目前只有一個,但肯定還會生產更多。保護百姓和國家是我們的責任,尤其是像罕井家這樣的榮耀市民。」抬頭尋求肖的附議,但肖事不關己的站在屋角寫實驗記錄,誰也沒理。再遊說:「我們之間有著很大的誤會。由主任說開了就好。我們也是救人心切才出此下策。以目前掌握的情報來看,妳姐姐是被藍人劫持。」是撒謊,「藍人和罕井老師的失蹤也肯定脫不了干系。」還是撒謊,「請妳交出剩下的藏匿地點,也是為了能更快找到濃小姐,把她還給妳。」撒謊,「罕井家歷來與我們管制局合作無間,也算是幾十年的老朋友了。希望我們再攜手合作幾十年。」
「合作?我們嗎?」
「誒誒,當然啦!」撒謊撒得有誠意,就越聽越不像撒謊了。
我們就是下了決心保護罕井家才全軍出動。藍人對罕井老師下手,下一步目標當然是妳們,所以我們加強警戒,把妳們姐倆接來也是為了保證安全。結果還是晚了一步,被他們鑽了空子。這次的事是我們溝通失當。參事幾次三番交代要好好協商處理。
我可以保證,罕井的封地和塔,從今往後還歸罕井所有。誒誒,響小姐……不,小妹妹,妳想想看,我們真要有惡意沒收土地,那還不容易?只要一聲令下杜絕私有。但是罕井家的地,我們向來都禮讓三分,畢竟是幾十年的老朋友。罕井家是人族典範,家大業大,百姓還要靠罕井的各路生意支持運轉,有了你們,國家也才更放心。
我們到底是一脈相承,血濃於水,是兄弟姐妹,怎麼能自相殘殺,給那些東西撿了便宜?妳說對不對?現在正是我們合力清除外來侵略者的時候啊。
一套說詞下來。有恐嚇有利誘有安撫有威逼。
既然土地的所有權可頃刻間化為烏有,那承諾天下也不過泡影。如果他們打定主意要覆滅一個家族,不管握有什麼籌碼也不夠。
說濃被藍人綁架,就代表是和九方大哥在一起吧。至少這點可以放心。響重整旗鼓:「之前是我不懂事。謝謝參事的關心。侵略者的事沒聽母親說過。不過就算殺了他們,也換不回母親。」
「那姐姐呢?」
「我沒有姐姐。」
「呃?……喔,我說錯了。是堂姐。」
「肖主任說堂姐也是藍人之後。事已至此,也沒什麼好輓回了。而且我還只是個小孩,幫不上什麼忙。」
「怎麼會呢。罕井老師接下家主的時候也差不多年紀。」瞄一眼她自殘的傷腿,「見過面的幹事都對妳的表現贊不絕口。妳肩上的擔子重,我們也一樣。我們去重建人類的未來,而妳去重建罕井的未來,這不是正好嗎?」
「那我什麼時候能回罕井家?」
「唔,這……肯定要等傷好之後。住在主任這裡也方便調理。況且,藍人肆虐,堂姐還被綁架,我們也不放心妳一個人回去的。」
聽得差不多,她欠身而起:「您說的有理。日後罕井家還需要參事多扶持。」
豁然開朗?「希望妳也一樣。我們互相幫助。」
「既然如此,我想跟您討一樣東西。」不是命令,也不是疑問句,「實一死了。我跟您討一個人留在身邊。」
她看實驗場。要裡面那個人。
要蓮能做什麼呢?不但不絕緣,還是顆未爆彈。她不知道嗎?當然如果爆掉了,對管制局來說是一石二鳥的好事一樁。他故作為難:「這我還得回去問過參事才行。她畢竟是唯一的寶貴資源……」
「有第一就會有第二。保護百姓的力量只會越來越強大對吧。」她聽得出來,他沒有提示她蓮的危險性,就是希望她死。他錯在以為她把籌碼壓在自己身上。
正相反,她比什麼都清楚自己的必死無疑。能做的只有在死之前留下神的火種。這才是神把塔換給人類的本意。把你的一部分交給對方,因為你們都只是巨人的手足。信什麼就要為什麼去死。她要去相信藍色的火種總有一天會再把罕井家還給她。
……
罕井家的塔,說大不大,說小不小,剛好在正中間。
……
肖的星圖上,罕井家在鯨魚座中心。那也就是說,研究所和管制局也在鯨魚座里。
只要打開這片星圖,解開聖域,就能喚回所有的藍人。
她要為這個去死:「就麻煩你請示一聲。假若能同意的話,參事想要的東西,我現在就寫。」
親信的眼神充滿笑意。肖寫滿一頁報告,翻過再寫,始終沒過抬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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