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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部,都島。
辛谷川的支流向北延伸,進入城鎮,截成溪流,不急不緩的衝刷河床岸堤。橫跨河水的舊石橋邊,有人用墨筆在舊報紙上作畫。說畫又不像畫。那只是許許多多大小不一的三角形,看似毫無規則的遍布紙張各處。所有三角形都由密密麻麻的數字組合而成,遠看就像錯綜繁瑣的花紋。報紙字畫重疊,格外紛亂。
啓治四月剛滿二十歲。二十年里沒講過話。
腳邊的小半導體播放著四平八穩的災難報道。
「……下面為您播報剛剛發來的消息。東南部金箔發生森林大火。初步推測為遊客亂扔煙頭所導致。所幸群眾與官兵搶救及時,沒有任何人員損失。截止目前為止,火勢已得到控制……」
他猛然從畫中抬頭,握筆的右手不受控制的顫抖,抓起半導體往河裡扔。
「欸!別扔啊!少爺!我這就來了!」津寶捧一懷石頭磚塊跑來,救下半導體。啓治僵硬的鬆手,拿石頭丟進河裡。手不抖了,又埋首畫中。虛驚一場。津寶把撿來的石塊在啓治右腳邊擺好,方便他伸手。他家少爺真可憐,從小燒壞了腦袋,瘋瘋癲癲,誰也醫不好,且一年比一年重。廢人一個,除了寫寫畫畫,就是到處亂跑,還曾脫光了衣服披一張網跑到屋頂上跳樓,沒人明白他想幹什麼。
最近不再登高,又天天往河邊跑,長出精衛填海的新毛病。時時發作,渾身抽搐,手邊沒東西可扔,就把衣服和畫具丟下去才能緩解。津寶光是跟在後面撿石頭就夠受的。
「對不起呀,來晚啦。又碰見那天的怪人了,拖著我問東問西。哎呀,往這邊來了,還帶來個同伙……兩個人我可打不過了,咱們回家吧?師父還等著呢。走走,去看今晚吃什麼好吃的呀?」偶爾就是會有那些比他家少爺的腦袋還有問題的人以為這是天才之舉,所繪之圖也能驅魔闢邪,硬要湊上來沾仙氣。
啓治沒動,充耳不聞。
兩個「怪人」尾隨而至,一個穿乾淨的白襯衫,一個立領洋服,都二十歲前後。洋服爽朗一笑:「跑得可真快。」不顧阻撓,硬站到啓治身邊看圖,「我們一直在老街橋頭那等你呢,怎麼不去了?聽小兄弟說你病了一個月。身體好了嗎?」
啓治沒聽見似的奮筆疾畫,眼不離紙。
洋服不介意:「這是新畫的?能給我看看嗎?」
襯衫也擠過來看雜亂的三角數字陣:「這是什麼玩意兒?四不像啊。」
津寶以為他侮辱少爺,怒道:「你們懂什麼?走,我們回家了。」
洋服攔住:「別生氣,別生氣,他不是那個意思。這幅畫我是很中意的。」轉而低聲對襯衫,「『以上,如下』,既然是『天堂的鏡像』,應該是『反過來』吧?向左的變成向右?」
「那也看不出來。罕井家的這三顆不是應該在鯨魚座的中間嗎?但這條鯨還少了好幾顆,沒有尾巴。什麼都不像啊。沒畫完?」
「可能按照99宮劃分法,形狀不一樣了吧。」
「那位置呢?」
「花紋。」組成三角形的數字花紋形狀姿態各異,「如果橫著的數字是緯度,竪著的是經度,那倒過來和斜著的是什麼……」
「……順序?開塔的順序?不該有順序啊。看不懂,這玩意兒靠得住?」
「欸欸!你們走開!」津寶真生氣了,這兩人不但胡言亂語,竟然還對少爺指手畫腳,「再胡說,我可要動手了啊。」
「別別別,他不是那個意思。」洋服蹲下去,輕拍啓治的肩,「你叫‘啓治’吧?你家在老街橋頭開店,賣古書字畫?你還記得我嗎?在橋頭市集見過。那時你在地上畫的就是這個嗎?」
「……」沒有回答。
「你只會畫鯨魚座嗎?」
「……」
「這幅是完成的形狀嗎?」
「……」
「你也知道我們是誰嗎?」
「算了吧!」白襯衫不耐煩,「他不會講話的。再問下去你也要瘋了。」
什麼『瘋了』!津寶大怒,拉啓治不動,吼道:「滾開滾開!我們走了!」
「等等。」襯衫拉住津寶,「把畫留下!」
「憑什麼啊?!光天化日,你這是搶劫!」
襯衫和津寶一人扯一邊,紙繃得直直的。啓治壓住紙面,身體又不受控的顫抖,越捏越皺。
「別這樣,別生氣。」洋服連忙勸架,「我買。我們買。欸欸,小兄弟,實話跟你說,我們是出版社的,看中你們家少爺才華橫溢,想要給他出本畫集呢……」
「少騙人了!走開!」
「真的!不然把這張賣給我也行。賣給我總行吧。多少錢?」掏起口袋,還真亮出紙鈔。
津寶一怔,不懂他們是壞人還是怪人:「少爺,賣嗎?」
啓治沒答應,手也沒移開。頭壓得很低,臉憋得通紅,像在全力忍耐。
「不夠嗎?」
「……」
「……我身上也沒帶太多。欸,你身上帶了多少?」
「一分都沒有啊。」上下摸索,摘下腕上的表,「呃,這個行嗎?」
晶亮的金屬將陽光映進啓治的眼裡。他眨眨眼,手離開圖紙,抓過金表。白襯衫笑了,心想挺識貨嘛,那可是1954年的勞力士防磁Milgauss6451,到手的時候可費了一番力氣,再過幾十年一定能賣個好價錢……然而啓治看也沒看,把表直接撇了出去。撲通一聲掉進河堤淺灘。與先前的磚塊石子一起緩緩沈了底。手臂的顫抖緩解了。欸欸,不是假瘋,是真瘋啊。
嘖,太浪費了。津寶看得出東西值錢,要去撿。啓治卻先一步起身,抓石頭往他身上砸。他哀嚎:「好好好,我不撿,不撿了。咱們回家吧?」收起雜七雜八的畫具衣服,背上畫板,揉著肩上的痛處,護著少爺走遠,「明天還得來嗎?別來了吧。還要扔多久啊?真要把河填起來了可怎麼辦,那可不是咱們家的。人家要跟咱們算賬的……」
岸邊剩下二人面面相覷,面色較方才稍許嚴峻。
「信他嗎?就拿這個回去印嗎?」白襯衫問。
「怎麼?你不信他?」
「你說呢?」苦中作樂的指著名表陳屍的河岸,「他病得可不輕啊。」
「嗯,『填河』是為什麼呢。這條總不見得是『銀河』吧,形狀又不同。」
「銀河對應的不是尼羅河嗎……」
製圖人只找到一個,拼不出答案也是必然:「總之就先印這個。如果是真的,總會有能看得懂的人。我們自發去蒐集,不如等製圖人自己找過來比較快 。」
「但萬一這圖什麼都不是呢?萬一那人真是個瘋子呢?你之前印了那麼多星圖,他們看你夠不順眼了,何必再冒這個險?這畫印出去了就等於在官方眼皮底下宣佈親藍,要是假的,可是兩邊不討好。你以為他們能放過你?」
「親藍的又不只有我們。你以為你不說,官方就不知道?罕井家不就也親藍?關鍵是掌握尺度。表明立場不代表挑釁。官方有廣播有電視,我們也有紙筆,紙筆沒了就口耳相傳。要堅持與之抗衡,否則一味的退讓,道德的線就會歪掉。」
「說得容易……你瞧瞧罕井家親藍的下場,天字第一號的‘大地主’都給鬥下去了,一個小小的出版社活得了嗎?」
「活不了才更該多乾點好事啊。愛因斯坦他老人家不是說了,人總有一天要絕種的。到時候留給下一個品種的,別都是些壞印象啊……」
「……別冤枉愛因斯坦好嗎。剛才那個瘋小子哪裡像愛因斯坦?」
「他只畫南邊的星群,應該是明白北方的塔都毀了。」南方多年來有罕井家在,至少大部分還完整,「鯨魚座要亮起來了。錯過了這一輪要再等二十年。我們沒有再一個二十年了。你不是也聽見了?金箔大火。」
「狗屁大火。『御林軍』又乾缺德事了……」
「希望沒出大事。不過愛因斯坦可是真的說過這句,『世界不會被作惡多端的人毀滅,而是束手旁觀的人』。不管結局怎麼樣,我們總得做點什麼。印吧。」
夕陽西下。南方流淌來的河水帶著隱隱的腥味。從現在起火只會越燒越旺,越來越猛。製圖人全力描畫那條沒有尾巴的鯨魚,像講述沒人在乎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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