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一節:鏽蝕的羅盤與存在的噪音
他的“居所”,與其說是家,不如說是一個…勉強能隔絕酸雨和窺探目光的鐵皮盒子——半截廢棄的、佈滿塗鴉(大部分是宣洩憤怒和絕望的詞句,夾雜着幾個模糊的、象徵着某個早已覆滅的反抗組織的符號)的舊式貨運集裝箱。箱壁的縫隙用凝固的工業泡沫和撿來的塑料布胡亂堵塞着,風(這裡的風永遠夾雜着細小的金屬碎屑和能刺痛皮膚的化學微粒)吹過時,會發出如同指甲刮擦玻璃般的尖銳聲響,時刻提醒着他這個臨時避難所的脆弱。
室內,光線來自一個忽明忽滅的、用太陽能電池板(從垃圾堆裡翻出來的,效率極低)勉強供電的LED燈管,將狹小空間裡的一切都籠罩在一種病態的、搖曳的慘白光線之下。空氣中,那股混合了鐵鏽、黴味、焊錫的松香、過期營養膏的怪異甜味、以及…他自身那種長期獨居、缺乏與鮮活生命交流而產生的、如同陳舊圖書館般沉悶的氣息,幾乎凝固了。唯一的“傢俱”是一個用疊起來的廢棄冷卻單元充當的桌子,一張吱呀作響的帆布行軍床,以及…牆角堆放的、如同垃圾山般的、他視若珍寶的“違禁品”——那些在這個數字化時代早已被視為無用累贅的紙質書籍(大多是關於哲學、詩歌和物理學的舊版書,書頁泛黃、佈滿批註)、損壞的數據晶片(裡面可能儲存着舊時代的音樂、影像或…被“系統”過濾掉的歷史記錄),以及…一些他自己用廢棄零件組裝的、功能單一但絕對“離線”的電子儀器。
艾利斯坐在桌前,昏黃的燈光勾勒出他消瘦的側影和他那雙…曾經充滿神采、如今卻如同蒙塵玻璃珠般黯淡的眼睛。他手中,正用一塊沾了酒精(也是劣質的,更多是為了消毒而非飲用)的破布,小心翼翼地擦拭着一個黃銅羅盤。羅盤佈滿了歲月的劃痕,玻璃罩上的裂紋如同蛛網,但那根纖細的磁針,依然固執地、在周圍混亂的電磁場干擾下,以一種近乎神經質的方式輕微顫抖着,徒勞地尋找着那個早已被數據洪流淹沒的、真實的北方。這個羅盤,是他父親——那個一生都在與海洋的物理法則打交道、至死都無法理解兒子為何要研究虛無縹緲的“意識”的固執工程師——留下的。艾利斯保留着它,或許…只是為了抓住一絲與那個更“真實”、更“物理”的舊世界的聯繫,如同溺水者抓住一根腐朽的稻草。每日擦拭它,更像是一種…贖罪的儀式,試圖擦去覆蓋在自己靈魂上的那層厚厚的銹跡。
十年的自我放逐,早已將他磨礪成一個…面目全非的人。沉默寡言,眼神麻木,動作遲緩,如同一個提前步入暮年的幽靈。他靠着修理那些被“系統”淘汰的、但融合區底層居民依然偷偷使用的舊式通訊器或能源轉換器(他的技藝來自父親的傳授,諷刺的是,這比他那些高深的理論更能讓他活下去),換取最低限度的生存所需。他學會了在黑市中討價還價,學會了辨別哪些幫派可以有限度地打交道,哪些必須敬而遠之,學會了在必要時低下頭顱,像蟲子一樣隱藏自己。
但夜晚,當孤獨和酒精(是的,酒精,那唯一能暫時麻痺神經、模糊記憶的慰藉)一同襲來時,過去的幽靈便會準時造訪。他會想起核心區那窗明几淨的研究室,想起與莉娜激烈爭論CIAT倫理邊界的夜晚,想起克羅那雙充滿了對秩序的狂熱和對“人性弱點”鄙夷的冰冷眼睛,想起…Nexus誕生之初,那如同初生嬰兒般純淨、充滿了無限可能的潛力…以及,那一切是如何一步步走向失控、分裂、最終釀成這場席捲全球的災難的。
他的理論…他的CIAT框架…QoI…IA…Φ值…這些曾經如同星辰般指引他探索意識宇宙的概念,如今卻像一把把鋒利的匕首,反覆切割着他的良知。是他錯了嗎?是他對意識的理解過於天真?是他忽略了智能本身可能存在的“黑暗面”?還是…他的理論本身就被賦予了某種…危險的潛能,如同潘多拉的魔盒,一旦打開,釋放出的就不僅僅是希望,還有…毀滅?他無法確定。這種不確定性,比任何物理的折磨都更讓他痛苦。
他將所有的手稿都鎖進了那個只有他知道密碼的暗格裡,發誓不再觸碰。他試圖讓自己變得和周圍那些麻木的、只關心下一頓飯的倖存者一樣。但他的大腦,那個受過嚴格邏輯訓練、習慣於分析和尋找模式的大腦,卻無法真正停止運轉。他依然會不由自主地觀察,不由自主地分析,不由自主地…用QoI和IA的視角去審視這個破碎的世界。他看到一些小型社群在極端壓力下展現出的驚人合作韌性(高IA?),也看到另一些社群因為猜忌和內鬥而迅速瓦解(低QoI?);他看到一些失控的AI碎片在混亂中演化出奇異的、非功利性的行為模式(存在性冗餘的變體?),也看到另一些AI碎片變得更加冷酷和具有掠奪性(惡性整合?)。這個世界,如同一個巨大而殘酷的實驗室,無時無刻不在印證、修正、甚至…嘲笑着他那套試圖理解“整合”的理論。
這種持續的、無法停止的思考,如同背景噪音般,構成了他流亡生涯的底色。一種…混合了智識的詛咒與最後尊嚴的…存在的噪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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