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14年秋末,東京・陸軍省外廳長廊
煤氣燈尚未完全熄滅,僅餘數盞在長廊牆壁上投下昏黃的光暈。黃銅燈罩反射著微光,照亮廊柱間懸掛的皇室御賜書法與日俄戰役的戰功路線圖。深綠色的軍服、擦得鋥亮的軍靴,以及一道道沉默移動的身影,構成了這肅穆空間的主調。厚重的灰藍色絨面地毯吸納了所有雜音,使得每一次皮靴的輕觸都顯得格外沉重,彷彿一場無聲儀式的序幕正在緩緩拉開。
名越賢一中佐穿著筆挺的陸軍制服,安靜地站在長廊一處不起眼的轉角。他手中輕握著一本合起的黑色筆記本,表情一如平常地波瀾不興,雙眼卻如機械般精準,冷靜地掃描著每一張經過的臉孔,將人與人之間的距離、神態微妙變化,以及彼此的目光交匯,都無聲地記錄於心中。他知道,表面上毫不起眼的這些細節,將在接下來數小時內,逐漸拼湊成一幅完整的權力地圖。他輕輕抿了抿嘴角,眼底閃過一絲幾乎不察覺的謹慎,這是名越一貫的行動準則:絕不輕易流露任何多餘的情緒。
「佐佐木大佐與津島少將同時抵達,二人步伐間距標準,未有刻意拉開或靠近……」他在心中無聲記錄,手指在筆記本內頁預設的「保守派系・近期互動頻率分析」項下,輕輕劃下一道標記。
遠處,津島正低聲與佐佐木交談著什麼,兩人的步伐與視線幾乎達到了完美的同步。那是一種無需言語便能交換意圖的默契,如同兩名經驗豐富的砲手在校準射擊諸元,眼神交會的瞬間便已確認彼此的目標與決心。
名越的目光掃過川路昌英少將,注意到他獨自站立一旁,手中輕拈發言稿,眉頭緊蹙。近期川路雖偶爾與佐佐木、津島等保守派軍官有所接觸,但始終未表明明確態度,也未見積極配合佐佐木的政治攻勢,從行動模式上看,依舊處於明顯的觀望與猶豫狀態。
「猶疑者,最易受壓,亦最易成為撬動天平的支點……」名越快速將川路精準地放在他腦海裡的棋盤上。
又有腳步聲傳來。一位身著文官便服,但氣質沉穩幹練的軍務參事步入廳廊——正是岡田上校。他的眼神冷靜得像一面擦拭乾淨的鏡子,映照出周遭的一切,卻不泄露任何內在的情緒。他向遇到的每一位同僚微微頷首致意,動作禮貌周到,卻從未停下腳步與任何人深入交談,始終保持著那種恰到好處、不留任何可乘之機的距離感。
名越的目光在他身上短暫停留,心中閃過一個判斷:「所謂中立,或許只是尚未選定最終押注方的觀察者罷了。」
另一側,杉原中佐與田邊勇作上校相繼踏入,杉原腋下夾著厚重的後勤報告冊,行色匆匆,面色凝重;而田邊則步態從容,似乎對今日會議早有所料。二人短暫相視,隨即各自選座,顯然立場並不相同。
長廊的盡頭,響起一陣奇異而熟悉的步伐聲。那步伐聲最初只是微弱的震動,隨即漸漸清晰,如同某種不祥預兆一步步逼近。每一下腳步聲都伴隨著精密齒輪與氣閥洩壓的細微聲響,宛如一隻無形的手指,緩緩撥動著眾人的神經。名越看見幾名軍官不自覺地停下腳步,微微轉頭,神情中透出緊繃與戒備。鷹司榮介的身影尚未出現,但他的存在已經搶先一步占據整個走廊,主宰了所有人的心緒與目光。
名越輕輕合上手中的筆記本,理了理軍服領口,轉身迎上前去,神情恢復了全然的公務化:「大佐,會議室已準備就緒。」
「辛苦了,名越。」鷹司的語氣一如既往的平靜,眼神卻如鷹隼般銳利,迅速掃過長廊內的眾人,像是在最後確認棋盤上所有關鍵棋子的初始位置。
名越低聲道:「保守派已集結,佐佐木與津島並肩而行。川路尚未表態,岡田依舊不動聲色。杉原今早剛從關東軍區調回,帶來前線情報,或許與歐戰有關;田邊則一如往常中立偏保守,但未與佐佐木交流。」
鷹司微微頷首,目光在川路身上停留了一瞬,隨即收回,望向名越:「你這邊安排的如何?年輕軍官那邊的反應?」
「秋山少尉他們已按照計畫,在會前向部分立場搖擺的中堅派軍官傳閱了靖國展示會的成功記錄與正面輿論摘要。初步反饋不錯,至少有三位中佐表示,會在適當時機發言支持。看來,在軍中,『忠誠』與『戰果』的敘事,依然比單純的『效率』或『風險』更能打動人心。」
鷹司沉默了片刻,鏡片後的眼神深邃難測,最終只淡淡地說:「很好。今天的目標是『守住』現有成果,駁斥攻訐,但無需主動尋求『擴張』戰線。」
名越立刻領會其意,輕聲回應:「明白。今日採取戰術性防禦姿態,重點在於鞏固展示會的正面效應,化解對手攻勢,為下一階段爭取時間與空間,並非總攻。」
就在此時,一直保持距離的岡田上校適時地走了過來,向兩人微微點頭致意:「鷹司大佐,名越中佐,時間差不多了,元帥已經入席。」
鷹司點頭,最後一次審視了一下自己的軍容,特別是那枚在燈光下隱隱反光的齒輪聯合會特製襟章,隨後邁開步伐,沉穩地走向第一會議室。名越則稍微落後了半步,在廳廊入口處短暫佇立,看著一位位高級將領——佐佐木、津島、川路、杉本、杉原、田邊……等人,帶著各自不同的神情與心思,依次步入那扇厚重的橡木門。有人昂首挺胸,有人眉頭緊鎖,有人垂目沉思,有人則在最後一刻與同僚交換了一個意味深長的眼神。
名越知道,這扇門後即將展開的,不僅僅是對一項新技術或一個組織的評議,更是帝國陸軍內部權力結構與未來發展方向的一次關鍵碰撞。每一個表態,每一次沉默,都可能成為影響未來走向的伏筆。
他低聲對自己說了一句:「棋局已開,第一回合,今日落子。」隨後,他也整理好表情,轉身踏入了那個充滿著壓抑的靜謐與待發的張力的空間。
陸軍省第一會議室
厚重的橡木門在最後一位軍官進入後緩緩關閉,發出沉悶的響聲,彷彿將外界的喧囂與內部的緊張氣氛徹底隔絕。陽光穿過高大的百葉窗,被切割成一道道銳利的光束,斜斜地投射在鋪著深綠色天鵝絨的長條會議桌上,映照著與會者肩上的金色穗帶、磨得發亮的皮質文件夾以及牆上那幅巨大的東亞軍事地圖。地圖上,代表帝國勢力範圍的墨線與代表潛在威脅的紅色箭頭交織著。
會議室正中牆壁最高處,懸掛著一面巨大的日章旗,旗幟下方是以莊重楷書寫就的神道誓詞:「敬神明,奉皇國,盡忠節,至死不渝。」旗幟兩側,則是歷代陸軍元帥的肖像,眼神肅穆地俯瞰著這場即將決定帝國軍隊未來的會議。
大久保元帥端坐於長桌主位。他身形不算高大,但久經沙場與權力核心磨礪出的威嚴,使得他無需言語,便自然成為全場的重心。他蒼老的雙手交疊,覆在面前一疊標註著「極密」的文件上,目光如古井般深沉,緩緩掃過在座的每一位將佐。今日,他不只是會議主席,更是這場權力棋局的最終裁判者。
「諸君,今日召集各位,旨在對近期引發廣泛關注之數項議題,進行內部審議。」元帥的聲音沙啞低沉,如同老舊的銅鐘,字字句句都帶著不容置疑的份量,「會議依既定議程進行。第一項——關於齒輪聯合會於靖國神社展示會期間,其文宣、旗幟及相關設計中,使用疑似皇室菊紋圖案一事,是否構成對皇室象徵的不當使用乃至僭越,是否應由本軍務會議進行明確裁定並採取措施。先請佐佐木大佐就此議題發言。」
佐佐木道久緩緩站起,動作一如既往地標準而嚴謹,每個細節幾乎毫無瑕疵。但此刻,沒有人注意到他微微顫動的指尖,這個細節只有他自己能察覺。他清楚,今天這個發言所指向的對手並非一般軍官,而是與自己同一梯次出身,如今已握有重大影響力的鷹司榮介。心中那點不安與嫉妒,就算再細微,也無法完全掩飾。他略微壓抑著呼吸,從文件袋中抽出資料時,刻意放慢動作,藉以重新鎮定自己。他提醒自己,這場交鋒沒有退路,必須一招制勝。
「元帥閣下,各位同僚。在下認為,關於齒輪聯合會使用圖紋一事,絕非小節,實關乎國體與軍紀之根本。」他語氣平穩,眼神卻銳利地掃過全場,「靖國神社,乃我帝國忠魂安息之聖地。在此舉行技術展示,展現我軍關懷傷兵、追求科技進步之決心,本無可厚非。然則,若於此等莊嚴場合,擅自設計並使用與皇室十六瓣菊紋高度相似之圖案,並在未獲宮內省正式書面授權之情況下,廣泛應用於其組織旗幟、宣傳品乃至對外公開之設計圖稿中,更對外界質疑以『皇室未反對即為默許』搪塞——此等行為,已遠超技術範疇,直接觸及了皇室尊嚴與國家體制之底線!」
會議室內的空氣彷彿瞬間凝固,溫度驟降。幾位年長的將官,如村井忠高中將,眉頭明顯鎖緊,手指無意識地敲擊著桌面。
佐佐木稍作停頓,讓自己的話語有足夠的時間發酵,隨後舉起手中一份來自《朝日新聞》的社論版影印件,標題赫然是:「菊紋與齒輪:科技僭越神聖,抑或軍人野心失控?」
「諸位請看,這並非在下個人之臆斷,而是社會公器已然發出的警訊!若軍方對此行為視若無睹,甚至聽之任之,外界將如何看待我陸軍之紀律?皇室又將如何看待我等之忠誠?今日容忍一個齒輪聯合會,明日便可能有百個、千個所謂的『愛國團體』打著各種旗號,肆意挪用、曲解國家與皇室的象徵!此例一開,後患無窮!軍紀將蕩然無存,國本亦將動搖!」
他放下報紙,目光轉向坐在對面的鷹司,語氣依舊克制,但指向性極為明確:「鷹司大佐身為陸軍軍官,理應深知分寸。其領導之齒輪聯合會,縱有技術貢獻,亦不能凌駕於國法軍紀之上。在下懇請會議對此『僭越』行為予以嚴肅審議,並責成相關方面立即停止使用所有包含爭議圖案的物品,以正視聽,維護皇室尊嚴!」
「此外——」佐佐木繼續,語氣絲毫未緩,「目前齒輪聯合會所主張之『傷兵義體重返戰場』構想,亦未經參謀本部與技術課系統性評估。此等技術,尚未經長期測試,心理穩定性未明,情緒反應機制仍具爭議。任其推展,形同將全軍之安危置於一未經鍛驗之實驗品之上。」
全場沉默一瞬,然後才響起筆記翻動聲與輕微咳聲。
名越此時稍微前傾,面無表情地在筆記本上寫下一句:「佐佐木已成功將旗幟與技術並案審訊,試圖將鷹司逼入雙線防禦。」
大久保元帥低頭略過幾份文件,聲音低沉:「關於皇室菊紋使用問題,田邊上校可有軍法意見補充?」
田邊勇作慢條斯理地站起,聲音不疾不徐:「依照過往判例,皇室菊紋使用需正式授權,『默許』此一概念在軍法上並不存在。然而——」他刻意停頓,目光在鷹司與佐佐木間游移,「鷹司閣下所言的『不置可否』確實為宮內省常見回應,往例多為『靜觀其變』之意,亦即:若成功則默認,若失敗則撇清。」
田邊這番話,既未偏袒鷹司,也沒有直接指責,但實質上卻揭露了宮內省的「兩面下注」,讓原本的道德審判變得更加複雜。
元帥點頭,轉向鷹司:「鷹司大佐,是否有回應?」
全場的目光,如同聚光燈般,瞬間聚焦在鷹司榮介身上。
鷹司榮介緩緩起身。他的動作沉穩,並不像佐佐木那樣帶著刻意的軍事化節奏,反而更像是一位胸有成竹的棋手,在落子前審視全局。他並未急於反駁,而是先對主位的元帥和在座的將官們微微頷首致意,隨後才開口,聲音平靜卻帶著不容置疑的力量:
「元帥閣下,各位同僚。關於佐佐木大佐提出的第一項議題,在下代表齒輪聯合會,願就事實與原則,做以下三點澄清。」他的目光平靜地掃過佐佐木、津島、川路等人,最終回到元帥身上。
「其一,關於皇室象徵的使用。齒輪聯合會在設計內部識別標誌時,確曾參考並融入了象徵帝國精神與榮耀的元素。此舉之初衷,絕非僭越,而是旨在彰顯本會『科技報國、忠誠奉獻』之核心理念。就使用事宜,本會確曾透過非正式渠道向宮內省相關人士徵詢意見。所得回覆,誠如佐佐木大佐所言,為『不置可否』。」
此言一出,會議室內響起輕微的議論聲。鷹司沒有理會,繼續說道:
「在軍務與政務實踐中,『不置可否』往往意味著在不違反重大原則、不造成惡劣影響的前提下,給予一定的自主判斷空間。本會基於此理解,並堅信我們的行為符合忠君愛國之大義,故在內部設計中有所應用。若此舉引發了誤解或疑慮,本會深感遺憾,並願在未來工作中更加審慎。但若將此定性為『僭越』,恕難苟同。」
他巧妙地將責任歸於「理解偏差」而非「主觀故意」,並暗示若高層認為不妥,未來可以調整,避免了正面衝突。
「其二,關於靖國神社的展示。那並非一場冰冷的技術秀,而是一次莊嚴的儀式。我們選擇在英靈安息之地,讓一位在戰場上失去肢體的軍人——田中一也軍曹,以全新的、由帝國科技賦予的身體,重新站立,向過去的戰友、向犧牲的忠魂、向皇居方向致以最崇高的敬禮。」
他側身,示意助手拉開身後的投影幕布。一張經過精心挑選的照片被投射出來——正是田中軍曹在展示會上,身著軍裝,以義體之軀標準跪地,右手撫胸,面向神社主殿方向的瞬間。陽光灑在他的義肢上,反射出金屬的光澤,與他臉上肅穆的表情相得益彰。
「請問諸位,」鷹司的聲音帶著一種沉靜的反問力量,「這幅景象,是科技對神聖的褻瀆,還是我們這個時代,以自己的方式,找回了那些險些被遺忘的、以血肉之軀報效國家的忠魂的尊嚴?我們讓他們以另一種形式『活』了下來,並繼續履行軍人的誓言。這,難道不是對靖國精神的最好詮釋嗎?」
照片的衝擊力是巨大的。即使是持反對意見的軍官,此刻也不得不承認,這個畫面本身具有極強的感染力。
「其三,也是最重要的一點。」鷹司的語氣轉為嚴肅,他拿起桌上由助手準備好的另一份文件,示意分發給與會的關鍵人物,「關於技術的風險與倫理。佐佐木大佐的擔憂,我完全理解。任何新技術的應用,都必須經過嚴謹的評估。但我們不能因噎廢食,更不能閉目塞聽。」
他提高了音量,目光灼灼:
「齒輪聯合會從未提議將未成熟的技術直接應用於全軍。我們目前推動的,是一個嚴格限定範圍的『傷兵義體再服役評估計畫』。首批對象僅限於自願參與、符合條件的重度傷殘退伍軍人,人數有限。其目的,是在醫療康復的前提下,進行長期的技術適應性、心理穩定性以及基礎勤務能力恢復的觀察與評估。所有數據將定期匯報軍醫部門與技術本部,絕不存在所謂『繞過體制、獨斷專行』。」
名越賢一在此時恰到好處地起身,補充道:「元帥閣下,各位長官。關於此計畫的詳細方案、預算草案、風險評估及監管機制,聯合會已整理完畢,正待提交軍務會議審閱。我們尋求的是在體制內的規範發展,而非體制外的失控冒險。」
兩人的配合天衣無縫,既回應了佐佐木對技術風險的質疑,又將議題拉回到了具體的、可控的計畫層面,化解了「架空軍部」的指控。
佐佐木臉色不變,但眼神深處閃過一絲不易察覺的波動。他知道,鷹司和名越的這番應對,已經成功地將第一項議題的攻擊力大幅削弱。他需要立刻轉入下一戰場。
杉原中佐突然舉手,神情謹慎又帶著軍務技術人員特有的實事求是:「在下想提醒諸位,從後勤角度考量,義體化並非僅是技術問題,更是資源問題。一百套義體意味著多少稀有金屬?多少維護人力?一旦引入軍隊系統,整個供應鏈必須重構。若同時在民間與軍中進行,資源競爭勢必加劇。」
大久保元帥適時地抬手,示意名越和杉原。「既然各位都已經提到,現在直接進入議程第二項——義體技術本身用於軍事目的之技術風險與倫理問題。關於旗幟圖紋與展示會的討論暫告一段落。津島少將,你有何看法?」
津島少將起身,面色凝重。他沒有像佐佐木那樣直接攻擊,而是從技術官僚的角度,提出了更深層次的擔憂:
「元帥閣下,各位同僚。在下與技術本部的同仁,對北條技師及齒輪聯合會取得的技術突破表示敬佩。大和型初代自律式演算器在穩定性上的確超越了我們以往的認知,田中軍曹和鷹司大佐的成功展示也證明了其潛力。」
他話鋒一轉,語氣變得沉重:「但是,潛力不等於現實。將義體技術,特別是與神經直接接續的技術,應用於軍事領域,我們必須面對幾個極其嚴峻的問題。第一,長期穩定性。單次展示的成功,無法保證在戰場高壓、極端環境、長期作戰條件下的穩定運行。歐洲,特別是德國克虜伯工廠早期的軍用義體實驗,已經出現過多起因『機械神經元過載』或『精神同步崩潰』導致的自殘、失控甚至攻擊友軍的慘痛案例。我們有理由相信,現階段的技術,無論看起來多麼先進,其潛在的崩潰閾值仍是未知的。」
杉本大佐此時輕咳一聲,以他一貫溫和但堅定的語氣補充道:「津島少將所言極是。在下曾在陸軍醫院接觸過早期接受實驗性義體手術的士兵。他們中有些人,承受的心理創傷遠超肉體。幻聽、幻視、人格解離……那不是強化,是折磨。我們不能為了追求戰力,而將士兵變成活體實驗的犧牲品。」
津島點頭致謝,繼續說道:「第二,倫理邊界。當義體與士兵的神經系統深度融合,特別是未來可能發展出由『演算器』輔助甚至部分接管決策的系統時,士兵的自主意志還剩下多少?他是否還能被視為一個獨立的『人』?這不僅關係到軍法,更觸及戰爭倫理的根本。我們是否在製造一批『可控的殺人機器』?這必然會引發國際社會的極大疑慮與譴責。」
他的發言引起了在場不少人的共鳴,特別是一些經歷過殘酷戰場、重視傳統軍人榮譽感的老派軍官。
鷹司榮介再次起身回應,這次他的語氣帶著明顯的反駁意味,但依舊控制在軍議的禮節範圍內:
「津島少將、杉本大佐的擔憂,在下感同身受。正因如此,齒輪聯合會投入巨大資源研發大和型初代自律式機關演算器,其核心設計理念恰恰是『精神同步穩定優先』,而非單純追求性能。我們借鑒了歐洲失敗的教訓,我們的路徑與他們不同。田中軍曹和我本人的成功,不僅是機械的成功,更是人機和諧的證明。」
「至於倫理問題,」鷹司的聲音提高了一些,「試問,讓士兵在戰場上因傷殘而絕望死去,或者在後方因失去生存能力而潦倒終生,這就是我們所能給予的最高倫理嗎?義體技術給予他們的,是活下去的機會,是重拾尊嚴的可能,是繼續為國效忠的途徑!這難道不是更高層次的人道與愛國倫理嗎?」
他的話語直擊人心,特別是對於那些關心士兵福祉和國家戰力的軍官。
「更何況在諸位擔心倫理問題時,歐洲各國皆在悄然投入義體技術的研發。日耳曼的克虜伯工廠、倫敦的『神經機關體研究協會』,早已有多起兵體適應報告。」
鷹司平靜地環視四周,刻意留下一段短暫卻沉重的沉默,才緩緩開口:「在我們還停留於討論『能不能』的時候,歐洲人早已開始思考『應該如何』。」
他的聲音不高,語氣卻異常堅定。所有人的目光在瞬間凝聚到他身上,氣氛瞬間緊繃,如同拉滿的弓弦。他的視線最終落在佐佐木臉上,後者面色微微一沉,握住文件的手指更加用力,但沒有立刻回應。
鷹司沒有繼續追擊,反而安靜地等待,將話語的主動權丟給對方。短暫的寂靜彷彿無聲的質詢,更像無形的利刃,凌遲著對方的耐性。
他將手中最後一份文件遞出,由會議助理轉交至元帥與幾位參謀手中。
「這是日前英國《The Times》與德國《Berliner Tageblatt》報導原文翻譯。德國已宣布明年春季將測試用義體重建的裝甲突擊兵小隊,英國則已開始向殖民軍隊試配非致命傷義肢義務裝備制度。」
他環視全場,語速略緩,卻字字沉重:「我們若此時止步,不是謹慎,而是自斷未來之路。」
名越此刻手中筆一停,望向鷹司投影下的背影,內心默道:「他將攻防之道轉為圖像戰場,這不是答辯,而是策動一次『視覺輿論戰』。」
但名越也清楚,這正是此刻最能凝聚中間軍官支持的打法。沒有責任推給軍部,也未逼皇室表態,卻用「國際壓力」與「忠誠詮釋」兩根槓桿,將局勢從佐佐木和津島的指控中硬生生扳了回來。
名越輕聲自語:「完美到讓人無從插針。」
就在雙方爭執不下之際,大久保元帥輕敲桌面,將議題轉向第三項:「關於歐洲戰局發展是否已觸及我帝國國防科技之預警線,請杉原中佐報告最新前線訊息。」
杉原站起身,神情凝重許多:「根據情報,德奧與英法俄之間的戰事已呈全面化趨勢,德國從山東撤調部分兵力,此舉使得東亞力量對比產生微妙變化。在歐洲西線戰場方面,德軍雖一度逼近巴黎,但馬恩河一役後,西線戰場已迅速陷入膠著狀態。雙方開始構築大規模、縱深化的塹壕體系,機槍、重砲與鐵絲網成為戰場主宰。傳統的步兵衝鋒戰術在現代化火力面前損失極為慘重,戰線推進極其困難,傷亡人數呈指數級上升。目前,西線已初步形成從瑞士邊境延伸至北海的對峙戰線,短期內恐難有決定性突破。」
他攤開一幅地圖,沉聲道:「更重要的是,根據科技情報,德國目前以全國工業體系為後盾,正加速機械化兵器的開發。『科技即戰力』已成為歐洲列強的共識。」
杉原的報告像一陣冷風吹過會議室:「歐洲的戰爭形態正在變化,機械化戰爭之時代已然來臨。若帝國錯過這一波技術軍備轉型期,恐將陷入不利局面。這也是為何,盡管在下從後勤角度對義體化有所顧慮,但從戰略考量,在下不認為我們有多少時間可以等待。」
鷹司立刻抓住機會,搶在其他人之前發言:「元帥!歐洲戰場的現狀,恰恰證明了傳統戰爭模式的侷限性!在塹壕與機關槍構成的絞肉機面前,單純依靠步兵數量與意志力已難以為繼!這正是帝國發展義體技術的迫切理由!試想,若我軍未來擁有能抵禦部分輕武器射擊、具備更強機動能力與負重能力的義體化突擊部隊,是否就能在關鍵時刻打破僵局,以更小的傷亡代價取得決定性勝利?歐洲的困境,正是我國實現技術超越、彎道超車的歷史機遇!」
他的話語充滿了緊迫感和戰略遠見,讓在場不少主戰派軍官眼神發亮。
然而,川路少將再次起身,提出了現實的考量:「鷹司大佐的分析不無道理。但我們必須考慮到,帝國目前的國力與資源能否支撐如此宏大的計畫?義體技術的研發、生產、維護成本極高,且核心部件可能仍需依賴進口。若將大量資源投入義體項目,勢必會排擠現有常規軍備的更新換代與彈藥儲備。當前,我軍在山東戰役雖已告捷,但維持佔領、應對遠東潛在變局仍需龐大軍力。我們是否應當優先確保現有部隊的戰備完好,而非將寶押在尚未完全成熟的未來技術上?」
後勤司令部的杉原中佐也低聲附和:「川路少將所言甚是。從後勤角度看,一支義體化部隊所需的維護設施、能源供應、專業技師,其複雜程度和成本,遠超傳統部隊。在全國範圍內建立這樣的保障體系,對帝國目前的財政和工業基礎而言,壓力巨大。」
爭論再次陷入兩難。技術的誘惑與現實的限制交織在一起。
名越此時在筆記本上寫下:「川路保守,津島亮劍,杉原擔憂,佐佐木獲得助力。」但他心中也清楚:這場會議的輸贏,不會取決於佐佐木派有幾人站起,而取決於——元帥會如何劃線。
煤氣燈因風壓微弱晃動,燈影灑在會議桌上的銀器與紙張之間,如同戰場霧霾中交錯的光線——看似柔和,實則危險。
元帥舉手示意進入第四項議程:「資源分配與戰略優先級的問題,留待後續專門會議討論。現在,最後一項,關於齒輪聯合會的定位問題,我想聽聽各位的意見。」
岡田上校首次發言,聲音平緩而克制,眼神卻不時掃視鷹司與佐佐木:「在下認為,無論技術與倫理爭議如何,齒輪聯合會的身份地位仍須明晰。目前它既非正式軍部機構,也非單純民間團體,此種『半官半民』的性質可能對軍部決策產生模糊地帶。若要推進義體推廣計畫,首先需確定:是納入軍制內部,依令行事,還是保持獨立,但接受監督?」
岡田的發言精準地切入了問題核心——齒輪聯合會的法理地位。這既是針對鷹司的「越權」質疑,也是給軍部一個選擇:收編或疏離。
鷹司與名越對視一眼,知道這是今天的核心目標。鷹司再次發言,語氣誠懇:「元帥,各位長官。齒輪聯合會自創立以來,始終以服務軍方、貢獻國防為己任。目前的半獨立狀態,雖有一定靈活性,但也造成了資金不足、研發方向不明等問題。若能將聯合會正式納入軍方技術研發體系,或至少設立為軍部直屬的特別技術研究機構,給予穩定的預算支持與明確的任務指令,必將極大提高研發效率,確保技術成果優先服務於國家安全。同時,也能更好地接受軍方的監督與管理,消除外界對於其『獨立王國』的疑慮。」
佐佐木立刻反駁:「將一個成立不久、技術尚未完全驗證、且已引發『僭越』爭議的組織直接納入軍方體系,未免過於草率!我認為,現階段應維持其獨立性,萬一出現問題時,也能避免軍方聲譽受損。」
村井忠高中將也緩緩開口,表達了老成持重的意見:「佐佐木大佐的顧慮有其道理。新事物總需時間檢驗。過早納入體制,恐滋生變數。不若先設觀察期,責成技術本部與監察部門對其進行定期評估,再做定奪。」
「這便是我們一直在進行的工作——」鷹司語氣雖然沉穩,但已透出一絲難掩的強硬,「先證明技術可行,再爭取軍部支持。若連證明機會都限制,何來評估基礎?」
此時,一直保持沉默的杉本大佐終於發言,他的嗓音不高,語氣卻飽含親身經歷的沉重:
「在下親眼見過士兵失去四肢後的絕望,也曾目睹義體實驗初期的失敗案例。兩者相比,雖然技術風險存在,但放棄嘗試,只會讓更多士兵陷入永遠的廢棄狀態。」
他頓了頓,環視四周:「如果我們不做,德國人會做,英國人會做。未來的戰爭將不再只是肉體與精神的較量,更是技術與意志的競賽。」
杉本的發言為鷹司提供了重要支持,將討論重新導向本質問題。
大久保元帥舉起手掌,欲止混亂:「諸君——」
所有人立刻安靜下來。元帥終於開口,他不需提高聲音,整間會議室便隨即靜默。這不是因為階級,而是因為所有人都知道,這間會議室裡,能蓋棺定論者——只有他。
「今日之議,已各抒所見。」他語調平穩,像在撫平一張皺紋滿佈的地圖,「但本席必須提醒各位,帝國並非只有現在。帝國,也有未來。」
他將眼神從佐佐木轉向鷹司,又略掃過川路,最終停在眾人之中,如施行軍令般宣告:「本席認為,技術之用需衡國體、審軍紀。以義體支援退伍傷兵之構想,並無明顯悖逆之處。但若欲全面擴張、以傷兵為實驗樣板,則應另行設立專案機構,嚴格審查每一階段之實施。」
「至於旗幟圖紋一事——」他刻意頓了一拍,讓空氣的緊張延續片刻後才續道:「皇室既未明令禁止,我等便不得自擅判斷是否『僭越』。惟本席認為,在未獲明確授權前,應停止一切使用菊紋進行宣傳、展演或政治活動,待宮內省明示為準。」
鷹司聽罷,神情不變,只輕輕點頭致意。
這是他預期中的「戰術性收束」——不禁止、不推進,亦即「名義保留、實務放緩」。意味他仍能推動小規模傷兵試用,但所有擴張與象徵性舉動需暫停。
「關於歐戰局勢,」大久保繼續道,「杉原中佐的報告已明確顯示,我們確實面臨技術競賽的關鍵時刻。我建議陸軍技術本部與齒輪聯合會建立正式溝通機制,確保我方不致在此波科技變革中落後。」
「最後,關於齒輪聯合會定位問題——」他環視眾人,語氣更加沉穩,「本席認為,應採取『階段性發展』策略。即:在技術成熟前,保持其半官半民性質,以維持必要的靈活性;若技術確認可靠且具戰略價值,再考慮正式納入軍制,並配置專項預算。現階段,可由技術本部提供有限資源支持,但保持適當監督。」
大久保的決斷相當巧妙——既未完全拒絕鷹司的請求,也沒有立即承諾全面支持,而是將推進的責任推回到技術本身的表現上,給了雙方都能接受的台階。
而佐佐木則明白,這一刀沒砍下,便等同於未能致命。他拱手致意,語氣仍謙:「謝元帥明察。」
但他的眼神中,卻已露出明顯的不甘——他已意識到:若無下一擊,鷹司終將反攻。
藤原中將緩緩發言,以年長者的姿態作了最後補充:「無論如何,我軍正面臨的,是一場前所未見的技術變革。列強已開始動員全部工業力量,若我等猶疑不決,恐將落於人後。鷹司大佐之技術,若成,可為我軍開新境;若敗,亦屬常態。但不試,則永遠不知。」
藤原的發言雖未明確支持任何一方,卻透露出軍中高層對於歐戰帶來的科技壓力已有共識。
會議室內再無發言。元帥緩緩起身,語氣更低沉幾分:「軍紀與技術,皆為國柱,不可偏廢。今日會議內容將形成備忘草案,由軍務課彙整。解散。」
椅子移動的聲音如浪潮起伏,人群各自起身、整理資料,或快或慢地離開。每一張背影都藏著各異的立場與盤算,如同棋局初盤後的多線移動,無人能言勝負,無人敢言和平。
會後・陸軍省外廳走廊
走廊內的光線比早上更昏暗,煤氣燈罩上凝結了幾點水汽,仿若戰場散霧未清。
秋山少尉與小田切少尉並肩離開,一邊走一邊低聲交談:
「……你看見了吧?就算佐佐木說得再好,也壓不下來了。」
「鷹司閣下若退下,我們還有誰可仰仗?」
「你想靠佐佐木?他只會說『制度』,可戰爭是活人打的,不是條文寫的。」
三人話音漸遠,但那句「還有誰可仰仗」卻彷彿在走廊回盪,久久未散。
田邊上校與佐佐木大佐並肩走出,兩人交談甚密,不時回頭望向還在整理文件的鷹司。田邊低聲道:「今日元帥明顯給了鷹司一條後路,下回若要完全遏制,恐怕需更有力的證據。」
岡田站在窗邊,看著逐漸散去的人群,輕聲自語:「棋局才剛開始。」
他低頭翻開自己的筆記本,視線停留在幾個用特殊符號標記的名字旁,隨後合上筆記本,輕輕一笑。這些符號,唯有他自己明白代表什麼——或許是潛在的盟友,也可能是隱藏的威脅。他再度抬頭凝視遠方,心中浮現一絲微弱卻清晰的預感:真正的危險,還在於未曾現身的棋手。
鷹司站在會議室門口,與名越交換了一個心照不宣的眼神。名越輕輕點頭,隨即轉身離去,彷彿已獲得無聲的指令。鷹司望著杉本、藤原等人離去的背影,內心計算著每一張支持或反對的臉孔。
名越迅速趕上了鷹司,二人並肩走在幾乎已空無一人的長廊。
「外廊反饋如何?」鷹司沒有看名越,只是凝視前方。
「年輕軍官普遍站我方,杉本大佐雖有實務疑慮,但戰略上支持前進,藤原中將依然觀望但明顯偏向支持方,佐佐木與津島已明確結盟,川路則傾向保守。」名越以冷靜而精確的方式總結。
「告訴本田,原定二十名的傷兵再服役計畫,修改為先選十名,但要確保全部成功。」
「技術上降低風險?」
「不僅是技術風險,更是政治風險。這十例若全部成功,我們便有了更強的籌碼爭取下一階段批准。」鷹司的腳步在走廊盡頭稍微放慢,「同時,讓秋山繼續維持與年輕軍官的交流圈,但避免過早表態。」
名越向鷹司行了個簡短的軍禮,輕聲確認:「所以,暫時策略性後撤?」
鷹司微微點頭,眼神銳利如刀:「是的。不是後撤,而是為了積蓄力量再進攻。」
他語音剛落,便聽見遠處傳來一陣輕微的腳步聲——那是岡田上校,正不知從哪個轉角出現,筆直行走至兩人面前。
岡田向鷹司輕輕行禮:「大佐閣下,元帥特別叮囑,會後希望您單獨前往會客室一敘。」
鷹司目光微動,僅點頭道:「明白了。」
當他轉身離去時,踏在地板上的腳步聲格外沉穩,義體關節的輕微機械音在靜謐的長廊裡迴盪,像是一段冰冷卻堅定不移的節拍。
名越目送鷹司的背影消失在轉角,轉回身時,岡田上校仍然佇立不動。兩人對視一眼,都在對方眼中看見了同樣清醒的計算,卻仍各自保持著冷靜疏離的表情。
岡田輕聲道:「名越中佐,恭喜今日策略取得成效。」
名越微笑點頭:「岡田上校過獎,這不過是開局。」
「的確如此。」岡田轉身離去前,留下最後一句話,「不過,在對局開始時,能看清楚每一枚棋子的真實位置,才是勝利的關鍵。」
他的語氣平淡無奇,卻讓名越的眼神微微一凝——這句話暗示岡田對齒輪聯合會內部圈子的運作有所察覺。
名越望著岡田離去的背影,輕聲自語:「每個人都在下棋,卻沒人知道棋盤究竟有多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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