蕭家位在山村中,當然沒法和縣城裡達官貴人們的住處相比,但這多達五進還含跨院的宅邸,倉滿糧餘,大桌大椅大櫃子,一屋子的傢私都比村裡其他人家來得氣派講究,讓村人望之凜然。
蕭家正經主子只有五個,就是蕭老爺蕭成、蕭夫人章玉婉、長子蕭北倫、次子蕭北衡和庶出的蕭北辰。
章玉婉名叫玉婉,確是如花似玉,但並不和順溫婉。章家位在隔鄰十里村,也算是村中殷實的大戶。許多年前章玉婉下嫁蕭成時,蕭家遠遠沒有今日富貴,蕭成開始想做糧商生意時,是章玉婉一力支持又填了許多嫁妝大力促成,才讓蕭成生意愈做愈穩。章玉婉肚皮也爭氣,一嫁入蕭家不久就給蕭成添了兩個兒子,人人都誇她幫夫旺夫,倘若嫁的是書香門第,只怕連誥命夫人都做得。
可惜的是隨著蕭家景況愈來愈好,夫妻倆感情卻愈見淡薄。娘家殷實,又在創業之初大力扶持,這令章玉婉在蕭家地位舉足輕重,連蕭成也習慣讓她三分,但很快的這三份讓變成了八分忍、九分懼、十分無奈……
曾經的夫妻同心變成了相敬如「冰」。
到底意難平。
所以就有了接下來的事。
蕭北辰的親娘叫陸錦屏,不過是蕭家一個粗使丫頭,美而嬌媚,家裡就是種地的,在青柏村裡只得兩畝薄田,卻要養一家七八口,陸老頭實在沒法兒了,便把最大的女兒發賣給蕭家做丫頭,好養活底下弟妹。
錦屏並不覺得委屈,她很清楚爹爹那看天吃飯的營生本就掙不了多少銀錢,每年完稅交糧後能夠攢下幾兩銀子,逢年過節能吃上一頓肉,身體康健沒個病痛折騰,大夥兒就已是歡天喜地燒紙謝神,哪有餘力顧及其他?
錦屏心知自己就算留在家中再多幾年,也不過是或在同村、或在鄰村找到個門戶相當的對象成親,蓋起下一棟土屋、開出下一片荒地,往後開枝散葉,拉扯著子女長大、成家……這一生也就是這樣了。自有青柏村以來,村中的男女老少就是這麼複製著他們父祖輩一路走來的足跡,並且也把這足跡往後繼續延續下去。
人人這樣,談不上不好——卻也沒有什麼好。
相比之下,能到村裡最有錢的蕭老爺家幫工不見得是壞事,錦屏懷想著,如果能得到老爺青睞,飛上枝頭做鳳凰……
錦屏只是個空有美貌但見識不多的村丫頭,她沒什麼壞心眼,但她能想到的也就是這些。
然後在一個冬夜裡,和夫人口角後的老爺又喝悶酒,他醉了,無心自制也無須自制的老爺一把推倒前來送上醒酒湯的錦屏……
只這一夜風流她就有孕,滿心以為會得到老爺的憐惜,自己能被抬舉成蕭家姨娘——但當然是想多了。
於蕭成而言,這不過是一次有驚無喜的意外,他雖然和髮妻關係冷淡,卻從未想過要做出讓章玉婉難堪的事。
於是這個美貌而愚笨的粗使丫頭和她的腹中胎兒就成了燙手山芋。
蕭成只能硬著頭皮對章玉婉據實以告,章玉婉也只能故做雍容大度接受現實——為了蕭家的名聲,也為了她自己的名聲。
但接下來該怎麼辦?
對蕭成和章玉婉來說,接下來發生的事遺憾而幸運——陸錦屏死於產後血崩,生下蕭北辰沒有幾日就離開人世,甚至都還未及成為蕭家姨娘;陸老頭那一方的事由章玉婉出面,花些銀錢動用些關節就處理得妥貼停當,陸家也很識趣地無人敢來吵嚷,後來還在章玉婉安排下棄農從商離開了青柏村。
這場荒唐鬧戲在章玉婉出手干預之後終究船過水無痕,出於愧咎和感激,蕭成更遷就章玉婉了。襁褓中的蕭北辰畢竟是蕭家骨血,於是養在章玉婉膝下,蕭成從來不多聞問——只因這孩子的存在就像時時提醒他自己當日的衝動和愚蠢。
而對章玉婉這個大娘來說,她還能對蕭北辰這個憑空冒出來的庶子懷抱什麼想法?不當成眼中釘肉中刺拔之後快已是仁慈之極,又哪可能指望她將這小孩兒視如己出?
於是章玉婉將孩子衣食無缺養在家裡,他的生活所須儘量予以滿足——這畢竟是蕭家的臉面,但要說到噓寒問暖真心關懷,那就別想太多了,章玉婉可不會對這孩子有什麼好臉色;而不管蕭北辰乖或不乖,表現得好或不好,蕭成一直以來都像是把蕭北辰當成不存在似的。
爹娘的態度很明顯影響到另外兩個孩子,蕭北倫和蕭北衡之間不算和睦,但在欺侮這個同父不同母的幼弟上,態度倒是一致隨了母親;主子們的態度也很自然影響了僕婢,蕭家的許多下人對這位三少爺一貫冷淡漠視,甚至連表面工夫都懶得做。
蕭北辰自小長在這樣的環境裡,雖說衣食無缺,卻一直很孤獨,開心的事情沒人可以說,難過的事情也沒人可以說。
很小的時候他看到一隻蝴蝶、抓到一隻毛蟲、中午吃了一塊很好吃的餅都想嘩啦嘩啦告訴每個人,讓大家分享他的快樂,可是爹爹永遠忙著生意避而不見,大娘對他永遠皮笑肉不笑,兩個哥哥一貫對他冷嘲熱諷,下人們對他態度也只有冷淡和不耐,漸漸的,他不再和家裡任何人說心裡話,反正說了也沒人聽、沒人在意。
所以看到明禾他們每天在陌上朗笑高歌,眼睛有光,做什麼事都有商有量的時候,他才會特別羨慕,才會想去吸引他們注意——他想要每天能對著自己笑得開開心心的同伴,也想要同樣的笑容出現在自己的臉上、心底。
在自己家裡怎麼樣都實現不了的渴望,在明禾身邊被圓滿了。
不過如果家人之間能更融洽一點、溫暖一點……
蕭北辰握緊手上沉甸甸的提籃,深吸一口氣,走入蕭家大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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