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宅比不上陸府大,甚至比不少京城人的家還寒酸三分,圍牆上佈滿裂縫,攀著藤蔓,瓦頂飽經風霜,好幾處都鬆動了,像老人參差不齊的牙齒,出行的石階和石板路上的積雪倒是打掃乾淨了,家丁正忙碌進出修補宅子。
想來是郎主李鴻雪長年戌守邊關,主母又早逝,一直沒有大人好好操持打理,直到小兒子李謹言長大了些,有出息了,有魄力當家作主,才開始著意整頓家宅。
陸飛羽心道:李家兄弟倆失去母親時一個三歲,一個才初生,兄長性子軟,弟弟之前也多年臥病在床,但十多年來在這龍爭虎鬥的京城裡竟活得安安穩穩,從來沒被拐了去,宅子沒遭過賊,沒碰上半個雀巢鳩佔的惡僕,若有人往深處想一想,絕對會直呼此乃天下奇事。
是巧合,抑或人為?
陸飛羽勾起嘴角笑了笑,望著李宅,自言自語道:「我就知道,京城裡有人暗中護著他們呢。這李家……真是愈來愈有意思了。」
他迎向守著大門的門房,道出身份來意,不出所料,果然被拒諸門外。
「陸侍讀莫怪,我們家二郎吩咐了,今日閉門謝客。」
想來李謹言氣得狠了,下了嚴令不准放人進去,僱的兩個門房又是老實人,任陸飛羽嘴上花樣百出都不為所動,跟兩尊門神似的杵在大門,死死地攔著他。
陸飛羽吃了閉門羹,卻還死心不息。
等到天黑,月上樹梢頭,堂堂狀元郎竟自甘作賊,鬼鬼祟祟地繞過守夜巡邏的家丁,直奔一面側牆而去,扯著藤蔓三兩下爬到牆頭,再揪著院中梨樹伸出來的一條枝椏,翻過牆去,待家丁聽到動靜時已經晚了,誰都來不及去攔。
這傢伙嘴上還不閒著,嚷嚷道:「李家大郎二郎,我陸飛羽給兩位登門賠罪來啦!」
陸飛羽幼時頑皮,這爬牆的勾當於他有如家常便飯,只是長大後久未再作,沒提防一個腳滑,便哇哇大叫著從牆頭掉了下去。
更沒提防的是,李家兄弟恰好就在院子裡。
李慎行靠著梨花樹下架著的竹榻,摀著臉一言不發,而李謹言蹲在竹榻前,正在沒好氣地跟兄長講道理。
「受委屈了,想辦法以牙還牙就是,蹧踐自己身體有什麼用?」
「阿弟莫要管我了……也莫要再想法子報復夫子了,那是大不敬……」
「你……唉,哥哥你若再不肯添衣,也不肯回去休息,我可就要叫上牛三用強了!」
兩兄弟聽到「蓬」的一下響聲,一同愕然望去,眼睜睜看著不速之客從天而降,在他們面前摔了個仰八叉。
「啊,太久沒爬牆,身手生疏了不少,兩位莫怪……」
陸飛羽拍拍身上的泥土,嬉皮笑臉地坐起來,目光卻剛好和李慎行碰了個正著。
忽如一夜春風來,千樹萬樹梨花開(註1)。
今年反常,還沒到三月,梨花已經迫不及待地開花了,滿樹怒放。一陣晚風吹過,潔白的花瓣簌簌落下,和著春雪下了一場紛紛揚揚的雨,輕柔地鋪灑在李慎行髮頂、鬢邊、鼻尖上。
梨樹下的少年和那一瓣瓣梨花一賽一個白。
他穿得樸素,素帶半挽著一頭烏發,身上單一件月白色項銀細花紋底織錦衣,腰間鬆鬆地束條白綾穗絳,鞋襪也沒穿,寢服下露著小半截蒼白消瘦的腳踝,倚在竹榻上,怔愣地與陸飛羽對視。
李慎行回過神來後,第一件事竟然不是向擅闖者興師問罪,也不是惱對方日間出言不遜,而是意識到陸飛羽正望著自己滿佈傷疤的腳,偏生自己又無法躲避對方注視,一雙形狀溫柔的杏眼淚痕未乾,瞪得滾圓,眼神羞愧又惶然地四處亂瞟。
「夫,夫子怎麼來了?學生腿腳傷殘,和手一樣,都,都是醜陋見不得人的,對不住……」
說著說著,聲音愈來愈小,眼眶泛紅,濃密的睫毛顫巍巍地一抖一抖,眼看又要掉下淚來。
不知為何,陸飛羽呼吸一窒,腦裡「轟」的一聲。
他心頭沒來由的生出一種奇異的感覺:如果說弟弟李謹言是光彩奪目的和氏璧,那麼兄長李慎行便是瓦石堆裡一塊被人遺忘的血玉,雖有幾道綹裂似的沁色脈絡,尋常人覺得破了相,不屑一顧,在懂玉的行家眼中卻是寶貝。
他不知道自己是中邪了還是怎的,一伸手捉住李慎行的腳踝,衝口而出:「怎會不好看?你好看得緊!」
李謹言看不過眼,伸手狠狠一扯陸飛羽的胳膊:「快放開!你這賊廝,莫非日間嫌傷得我兄長不夠深,晚上特地再來欺侮一番麼?」
陸飛羽如夢初醒,馬上撒手,連聲道歉。
「不是,不是!真是來賠不是的!李家大郎,是我魯莽了,沒弄疼你罷?」
李慎行慌忙搖頭:「沒有,不疼的……這條腿沒感覺了的。」
陸飛羽聽他這麼說更心疼了,腸子都快悔青了,難得窘迫了一回,怕自己管不住嘴再惹對方不痛快,搜腸括肚都找不出合適的話來道歉,好不容易才想起自己帶來了禮物,乾脆用行動代替說話賠罪。
只見他伸手入懷,抓出一隻比巴掌大不了多少的小狸奴(註:即貓兒)來,蹲在李慎行面前,獻寶似的舉給他看。
小狸奴目如點漆,一身雪白絨毛,被陸飛羽提在手裡,不吵也不鬧,歪著小腦袋與李慎行對望。
陸飛羽一狸在手,底氣登時足了,誇道:「這種狸奴有個名堂叫『尺玉霄飛練』,生來通體純白,半根雜色的毛都沒有,品相絕佳,性子安靜溫馴,千金難得,我覺得襯你,送給你!」
李慎行自小以長兄身份代父母之職,一腔心思都撲在照顧弟弟上,寡淡慣了,沒什麼欲求,花鳥魚蟲都不曾養過,遑論狸奴?
這一團軟綿綿暖呼呼的小東西驟然被塞到懷裡,他既驚且奇地「啊」了一聲,既怕狸奴發狂抓咬,又怕自己手上無力,害這小傢伙摔到地上,雙手慌得無處安放,僵在原地。
直到陸飛羽再三保證,百般慫恿,李慎行也見狸奴乖巧,才怯怯地伸手摸了摸。
這一摸便一發不可收拾,李慎行摟著狸奴愛不惜手,小傢伙也被摸得舒服,一臉陶醉,「咪嗚咪嗚」地叫著,小腦袋拱著李慎行的手心,四個粉嫩的爪子在李慎行身上輕巧地踩來踩去,神態嬌憨可喜。
陸飛羽趁熱打鐵,蹲著和李慎行一起逗狸奴玩,一邊玩,一邊滔滔不絕,一會兒誇人,一會兒打趣,妙語如珠,哄得李慎行垂著頭靦腆地笑,有問必答,連自己生辰八字、小名叫「長卿」都被一一套了出來。
李謹言倚著梨樹,抄著雙手冷眼旁觀,看到兄長心情確實變好了,才冷哼一聲,放下趕人的念頭,任由陸飛羽繼續與李慎行說說笑笑。
李慎行眼中憂愁之色漸減,喜色漸增,直到喜形於色,頰上現出兩個淺淺的笑靨,像兩個花骨朵同時綻放,陸飛羽心中也跟著樂開了花,喜孜孜地想著:擲千金搏佳人一笑,值了!
李慎行抱著小狸奴,愈瞧愈喜愛,對陸飛羽道:「這隻小狸奴真好看,我想改個名兒,叫『小梨花』,可以麼?」
「當真?你瞧,這狸奴是公的。」
「啊?這,這……」
「哈哈,沒事!公的怎麼就不能叫小梨花了?哎唷,小梨花,讓陸某也香一口可好?」
陸飛羽湊近去作勢要香李慎行,李慎行又羞又惱地往後縮,吃吃道:「你,你……你這人好生貧嘴!小梨花是在喚小狸奴,才不是我!」
「怎麼就不是了?長卿啊,我聞著你身上好香,衣服是不是用梨花薰染過?懷裡有香囊?還是臉上傅的粉、嘴唇上的口脂加了梨花花汁?」
「都,都沒有……」
「怎麼可能?若是生來就有如此風姿,那麼熏衣剃面、傅粉施朱以後豈不是驚為天人?啊,是了,院裡黑燈瞎火的看不分明,讓我在燈下仔細瞧一瞧聞一聞!好長卿,來來來,別吹風著涼了,一道回房裡去!」
李慎行被他誇得暈頭轉向,糊里糊塗地就應了:「啊?哦,好……」
陸飛羽笑著伸手把李慎行橫抱起來,「嘬嘬」兩聲哄小梨花跳到肩膀上,回頭對李謹言得意地擠了擠眼,做了個口型要他帶路。
李謹言走在前面,回頭一看,只見自家兄長乖乖地窩在陸飛羽臂彎裡,兩人笑得像兩個傻子,心中不禁警鈴大作,臉上仍是木無表情,內心早已咒罵了千萬遍姓陸的「採花賊」。
戒心還是太低了!這不是已經有小燕的前車之鑑了麼?
不對,小燕那邊根本不用操心──姓陸的顯然和色胚皇帝不一樣,此人就是個毫無自覺到處禍害人的斷袖!
失策了,應該一開始就下逐客令的!
註1:唐‧岑參《白雪歌送武判官歸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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