ISO - ch22 1977

一個也不能放過。

然而一艘貨船正勻速靠近鎮平的港口。

蓮爬出船艙，遙望轟聲隆隆的南方。每聲都回蕩在體內一般清晰響亮，一聲一聲鋪開前往自由的路。如果一切真是注定的話，那帶她前往聖域的路也一定是必經之路。唯一不同的是，現在的她不僅背負著神，更背負著別的東西，更沈重，更溫熱，也更凶猛的東西。

轟轟轟！

巨響。

不同的巨響。

來自北邊的，聖域的回應。嗡鳴化為微小的波動，與血液中的藍色共舞，溫柔而殷切地召喚著她。那是她所熟悉的，在研究所的底層嘗過的味道。不，這次是人造仿製品所無法比擬的，源源而來的彷彿能容下整個宇宙的渾厚的力量。就在眼前，就快到了！聖域就在對岸。她情不自禁向光明的彼岸伸出雙手，想更快融入到那巨大的暖流中去，享受它，變成它的一部分。

嗞……

驟變。

暖流消失。波動消失。

一切都消失了。

她茫然的伸著手，彼岸的光亮被層層烏雲吞噬。

不，不是烏雲。是整排黑洞洞的炮口。河岸佔滿軍方的隊伍，靜候多時。追查和圍捕一個赤著腳穿越城市，搭上貨船獨自北上的少女簡直易如反掌。多虧了昴的情報，他們已準備好在怪物還未踏入鎮平之前就將其圍剿殲滅，就地正法。一個也不能放過。一條漏網之魚也不能姑且。收網的時間到了。

迎向她張開的懷抱的，沒有宇宙的力量，只有一尾炮彈。極速接近，越來越大，直到視線被黑色填滿。

轟！

炸開。

船隻化成向四面八方飛散的無數片拋物線體。她也成了其中一片。扎進水里，掙騰翻湧。她暗暗使力，但無法集中精神。磁場在水中散開，只殺死幾條魚。不行，還不行。要挺住。洪水要衝破大壩了。要挺住，否則大家就都要死了。然而她力不從心，與其他垃圾一起被水流吞下去又吐出來。再睜開眼時，已被巨浪推上岸邊。踢開壓在身上的木板殘骸，肚子還釘著一隻斷掉的魚叉。

不遠處，穿著隔離服的士兵正謹慎的包圍過來。

她拔出魚叉，扶著它趔趄站起。傷處流出濃稠的血液與恨意，無形的氣浪在水面與泥沙上畫下不可侵犯的界限。隔離服們躊躇於界線之外，蠢蠢欲動。有一隻腳得寸進尺的試探著進犯，踏入電場，幾秒鐘後驟然抽搐倒地。

後退！後退！怪物的電網能燒穿隔離服。

敵軍倉惶後撤兩米。再度守著界線躍躍欲試。駐守自然是無法滿足他們的。嗖！一顆子彈打中蓮的肩膀。嗖嗖！又兩顆擊穿胸口與小腹。她怒不可遏，要再發力擴大戰場，把那些恬不知恥的螻蟻都划進死亡陣線。但是，絕對領域卻開始縮小。以生命力作為交換的能量畢竟有限，創口迅速擴大的身體正在極力爭取修復的許可，戰力縮減。

機會來了。野獸們摩拳擦掌急欲進攻。

這是一場無望的對峙。結局無非是耗光電量和用光電量兩種。要用光就得用在最值得用的人身上。那是誰呢？殺了誰，世界就能變好呢？哪裡的士兵最多？哪裡炮火最密集？哪輛車子最顯眼？不，沒那麼簡單。那輛黑色的嘎斯24深藏在戰車的大後方，裡面的人靜靜的看著海岸，等待著蓮注定的屈服或屍體。他是不會輕易露面的。自願擋在他前面的蠢貨太多了。殺也殺不光。

打不贏。不能打。得逃。

要趁電場進一步縮小之前，趁還有力氣移動時逃跑。

她往圍堵酥鬆的海岸另一側後退，拖著魚叉奔跑起來。人牆大驚失色，隨著她移動，來不及躲開的倒霉蛋和伺機突襲的蠢貨均被爆發的電場烤焦。當然他們也不甘示弱，子彈與炮火毫不客氣的在少女身上與身邊炸開。任她多刀槍不入，此時單槍匹馬也是不行的。她明白。忽然換了個方向，頂著槍聲往其中一隻炮管跑去。撐著魚叉跳起，攀上坦克的主炮，登上艙蓋和炮塔，瞬間駕到機槍手面前，魚叉捅進他的腦袋。再跳下艙蓋。叉尖頂在駕駛員身上：「走。」

人質惶恐無措，只好聽命。

車體開始移動，一邊承受著四面的炮火一邊艱難的碾過砂土，軋過集市，踏平一切阻礙，包括愚蠢、自私和野蠻，向內陸，向城市前進。

逃。又要開始逃了。

遠一點。再遠一點。真正希望妳好的人，一定想看妳走得很遠很遠的。醫生說。可是，要走到哪裡去呢。醫生。現在的我，去哪裡才好呢。去到哪裡才算是更遠。去到哪裡，才能做更強，更正確的事。你希望我做的事，在這個時代是可以做到的嗎？是時代的錯，城市的錯，國家的錯，還是造就這一切的人的錯。真的有辦法得到救贖嗎。醫生，你所謂的「以後」，真是個值得去的地方嗎。

或者還是，就留在這裡，不要長大比較好……

車身震顫。撞到了什麼似的猛然停頓。

她捅他：「走！怎麼不走。」

駕駛員絕望的搖頭。走不動，也沒有路可以走了。

他們孤立無援的停在一座空曠的廣場中心。而百米開外，無數個黑洞洞的炮口圍出了一個完美的圓，齊齊對準他們。最遠，就走到這裡了。

她嘆息。出手給駕駛員最後一擊。爬出艙蓋，站上高處，俯視從炮口後面走出來的黑壓壓的「先遣部隊」。赤手空拳，弓著腰，如臨大敵，又愚者無懼，沒有穿隔離服。沒有穿？為什麼？她跳下地，魚叉刺進手裡，鐵杖拄地。刷！電場撐起，放射性的氣浪向外擴散出去，掃過包圍圈，幾十個人齊刷刷的倒地，毫無抵抗力。這是什麼意思？

正猶豫著，又走出第二批赤手空拳的部隊。

電場開放。刷！倒地。

兩圈屍體堆在一起。

下面是第三批。

第四批。

第五批。

她胸中又痛又癢，鼻間一酸，流出一管熱血，順著嘴巴滴下去。

她明白了——他們要耗光她。

第六批。

第七批。

屍堆越來越高。而盲目加入死亡堆積的士兵們層出不窮，毫不退縮，只聽命於口令，好像沒有智慧也沒有感情。人，就是這樣的啊。醫生，這些傢伙，說不定也不知道該去哪裡好吧。她擦掉流也流不盡的鼻血。一時分不清自己到底是在與他們抗衡，還是為他們而戰。

鮮血順著魚叉流下，在地面融一個血攤，再匯成一條小溪。從掌心開始的創口持續撕裂，深入手臂，橫斷肩膀，爬到身上，刺進內臟。生命力與戰力正在互相磨合。包圍圈縮小的距離也越來越接近，屍堆正向她推進。

她的視線變紅。耳中嗡鳴。晃了幾晃。

第八批。

第九批。

第十批。

天上的父啊，願你的國度降臨，救我們脫離凶惡。如果真有神的話。這個凶險，昏庸，陰暗，躁動，永無寧日的地方就是你的國家。其實你並不在乎吧。

而此時，戰車的大後方，黑色的嘎斯24的旁邊的卡車頂上，昴也在默念著同樣一句祈禱。懦弱的閉眼，不想看下去。他知道，不管是以前，現在，還是無論多久以後的未來，神永遠也不會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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神不來。只有去迎神。

軍用卡車飛馳入山，暢通無阻。越接近罕井的後山，黑色的卡車越多。大多人百無聊賴的閒晃，看來是穩妥的完成了鎮壓四面塔的工作，正舒服的享受悠哉的勝利的余韻。山道的樹蔭盡頭是一片草地，遠處，三座巨塔隱如薄霧中。此時草上聚集著另一群士兵，正在歡快的踢打地上的一具人體，顯然是負責裝置這座塔的人。神的櫃子也從塔里拔了出來，就倒在旁邊。

「停車。」丞勒緊銅絲，直接勒斷喉嚨。血噴滿窗子。

他爬上後車廂，托起一架炮筒，朝林道上密集的黑色鬣狗的巢穴射出。轟！一發，一發，又一發。車廂里不缺彈藥，他要射光為止。用光就再跳上另一輛車廂。爆炸，爆炸，連環爆炸。等歡慶的人群從驚恐中回過神來，已身陷一片火海。火花連著火花，慘叫接著慘叫。有人反擊，但到處光團四射，黑煙繚繞，敵我不分，不知往哪瞄准才好。

然而不夠。丞還是覺得不夠。

暴力這樣東西，不管怎麼使用都嫌不夠。

他試圖在簇簇燦爛的火花裡尋找和解的暢快，適可而止的滿足感，和神的證據。但血只越灑越熱。身體越動越輕。他不懂這是神降臨了他的身體，還是住在體內的神即將離去。或者兩者皆非。這是蘇醒。體內的，人的蘇醒。

他就要變成人了。

不行。還不行。他放過烈火熊熊血流成河的山道，扛著炮筒走向巨塔。

草地上的一眾士兵從震驚中緩過來，正要往回趕。跑了幾步，被一個抱著小孩滿身滿臉是血的男人斷了去路。兩兵相接。丞看見躺在地上的人和櫃子，遲疑了幾秒。如果瞄得不准，萬一擊毀了櫃子就前功盡棄了。對手有十個人左右，徒手解決綽綽有餘。然而敵方也非善類，緊盯著他的一舉一動，可不打算被簡單的解決。油頭正是其中之一。他隨著丞的眼神看去，瞥到地上的人和櫃子，錯愕片刻，明白過來。隨即朝身邊的士兵揮手。眾人得令，調轉槍頭往回跑，目標從丞轉移到後方的櫃子上。要毀了它。沒有電池，塔就是座空山。

瘋狂掃射。

嘶……不好。

丞別無選擇，扣下扳機。人體像爆米花一樣四散崩開，鋪了滿地。他從爛泥和肢塊下拉出櫃子。木板表面千瘡百孔，稍微一碰就散成木片。里側橡膠的絕緣層也徹底松脫，露出裹在中心的黑色玉石。他抓起它。接觸的部分亮起柔和的微光，沒有反饋。暫時還沒反饋？

嗖！一顆子彈擦著臉頰飛過。從林道而來。

道邊層層疊疊的湧上一批新卡車。援軍趕到。

只有趁現在了。

他抓穩玉石，舉步向塔。

突然腳踝被啦住。

油頭渾身血污，只剩上半身能動，瞪著眼珠，歇斯底里：「你死定了！」邊嘶聲向援軍大吼，「快來！快點來！在這呢！跑、要跑了！」哥！快、快、快來！跑了！他喉嚨緊縮，竟然聽見自己的聲帶發出弟弟的聲音。在他眼前被崩出腦漿的弟弟，睜著眼睛在雨水里泡到爛掉。就是這些怪物害死了弟弟，這就是報仇的大好機會。他收緊雙手。

丞垂眼看他，既不憐憫也不憎恨，只有深深的疲倦與厭惡。不能達成溝通，也沒有溝通的必要。就像三維與二維的物種無法建立交流一樣，對這些活在低層文明框架里的生物來說，不管是歷史，道德，還是自我，都只有一面。唯一用以交流的語言叫做暴力。這是不能容納光亮的隧道。他們是不知道別的活法的。

他抬腿踢掉他的下巴。背著槍聲向塔走去。

塔至眼前，變成一面牆。攀著陡峭的石壁跳上高層石階，沿壁面找到洞口鑽進去。在黑暗裡站定喘息，周身咯啦咯啦的暗響，腳邊稀裡嘩啦掉落一堆身體剛吞下去的子彈。回頭再看塔外，大批增援逼近。又是一副「贏定了」的架勢。

他順著廊道往深處走，躲進相對安全的拐角。把小勳平放在地上，掏出玉石，貼上失去血色的小臉蛋。沒有反應。怎麼會……？又試一次。還是沒有反應，碰觸到的地方也不再發出微光。他遲疑，察覺到什麼，咬破手指，讓血滴在石頭上。

沒有反應。沒有吃進去。

他捧起它，借著昏暗的天光看見橫切中心的細線。就著那道線，玉石顫抖著碎成了兩半。

原來不是沒有反饋。只是它已經失去生命和效用。

他垂下頭，看勳安詳的睡顏。

沒有光。沒有光。沒有光。

轟！砰砰！塔身震撼。

室外，大批部隊趕到，踏過草地向塔進發。

油頭掙扎爬起，脫臼的下巴發出沒人聽得懂的吼聲。快點。跑了。跑進去了。不能讓他跑了。就是他。報仇。我要報仇。他頭暈腦脹，張牙舞爪，伸手去抓所有經過身邊的人。給我。讓我殺了他！我要殺了他！

他憤然爬起，搶過士官手裡的炮筒，架起對準塔身的洞口。

報仇，了斷。就在今天，就是現在，就這裡。

「住、住手啊！」有人吼道。

「快放下！」

「不能攻擊塔！不能毀了塔！快住手！」

幾人相繼向他撲去。

然而慢了一步。他扣下扳機，滿足的看著炮彈飛射，精准的鑽進窄小的洞穴。轟聲震耳欲聾，回蕩在幽暗的迴廊。四壁劇烈顫動，泥塊土塊解體脫落。聯動的震顫向洞口施力施壓，石壁再也擎不住錯位的推擠，碎裂迸飛，塌了下去。堵住最後一絲天光。洞口塌了。

蠢貨！長官斥責。這下要怎麼追捕！

小分隊攀上石壁，又砸又錘，挖不開洞口。搬碎石塊又嫌太慢。

如此一來豈不是只能眼睜睜的等著他啓動塔陣嗎？混賬！

戰無不勝的隊伍，怎麼能允許如此荒唐的事發生呢。

勝利是屬於我們的。

勝利，是高於一切利益的。生存就是勝利。為了勝利，一切代價，一切犧牲，一切破壞都是理所應當的。既然洞口突破無望。那就只有毀掉！

毀掉！

震動。

重型機車碾過草地向塔開來。炮口齊齊瞄准塔身。

勝利是屬於我們的。

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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轟！

飛彈轟掉了蓮的一隻胳膊。

她持穩身體，等它長出來。又一批敵人趁機向中心包圍，黑漆漆的人頭就像蟑螂。電場仍在漸漸縮小。對方有條不紊的同時耗費她的生命力和戰鬥力。不知還能撐多久。事實上，不管撐多久結局也不會改變。

他們沒有把她萬箭穿心轟成肉渣，應該是還打著活捉的算盤。

活捉。不行。不能回去。

不能回去，但也走不了更遠了。

逃生不能，死在這裡也沒有意義。醫生。更強的事到底在哪裡。

走到哪裡，才能做更強的事。

然後，她看見後方的那輛黑色的嘎斯24。傲慢的闖入她的視線，華麗的慢動作就像在炫耀。士兵畢恭畢敬打開大門，飄出濃煙，濃得像起火。黑色的皮鞋，西裝褲，襯衫，表情平靜的臉上橫跨黑色眼罩。他看著她。像在看囊中物，盤中餐。他不急著吃掉她，像鑒賞餐點的美食家。嘖，這盤龍蝦真讓他失望。

妳啊。以為擁有一星半點神力就是強大嗎。他浮起不能算是笑容的笑容。

真正的，強大的，暴虐的力量，是無聲的。

是屬於正義的群眾的一方的。

看看妳的周圍。盲目，愚蠢，激進，勢利，是屬於群眾的無與倫比的武器。相較之下，妳那只能燒穿皮肉的點點星火簡直簡陋得可笑。神的心，是贏不過人的心的。不，當妳吃下神的心臟的那一刻，世上就不再有神了。

妳和我們是一樣的。

……

她也看著他。望穿他眼中漆黑的死水，內心反而靜下來。

不對。她想。

不是的。

不一樣。我們不一樣。

我們的名字不一樣。

我姓罕井。

我比你，強多了。

她抬起步伐，趟著血向他走去。

驚呼與躁動。隔離！隔離！後撤！往後撤！保護首長！讓首長先走！

但首長沒有走。他仍然平靜的望著她，帶點玩味的惋惜。不。他沒有怪她。年輕人就是對生活充滿了期待，對正義、道德、奇跡和未來充滿了幻覺。這些與生俱來的缺陷，需要反復的摧殘。所謂玉不琢不成器，不就是這個道理嗎。就讓他來教會她，生命的真諦，就是沒有真諦。

他身後待命的那只主炮筒降下來，對上少女的頭。

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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砰！

砰砰砰！

塔身劇烈震顫。廊道抖動坍塌，把丞往更深處推去。

墓室里塵土飄揚，磚塊齊飛。他摸索著前進，探到地面的長方形突起。石棺隨著塔身顫抖，發出痛苦的崩裂聲。他伏上石棺，放入玉石。

沒有反應。

那也是當然的。

哥。

他彷彿聽見敏杉的聲音。哥哥。現在該怎麼辦。不，應該說，現在還能做什麼呢。如果早點蘇醒，結局會不同嗎。還是無論如何都會走到這步？哥哥，你現在還是覺得規則更重要嗎？躲得那麼辛苦，逃了那麼遠，等待那麼多年，到底在等什麼呢。你要保護的弟弟和妹妹都先走一步了，你等到了嗎。

值得了嗎。

砰砰砰！轟聲齊鳴。底盤晃動，地表傾斜，似乎要被連根拔起，就快解體了。他連番打滑，像要被塔傾倒出去，連忙抓住石棺邊緣拖住身體。

然而這一抓，漆黑的眼前突然浮起一團光亮。

光亮？

青黃色的溫柔的浮光，來自他的手。碰觸石棺的指間熒熒耀耀，好像變成了某種深海生物。他恍然大悟。

……

不管是箱子櫃子還是人都可以儲電不是嗎。人體就是一塊會行走的大電池。

……

大悟之後是暢快與釋然。

原來是這個。他等的也許是這個吧。一個足以告慰自己的結局。

他撫上石棺，柔和的光點跟隨指尖划出翻轉自如的線條。九。方。丞。啊，好久沒人叫他的名字。有點懷念，悲傷，和雀躍的歸心似箭。可以了。他一躍站起，抬腿踏上石沿躍入棺中，盤坐下去。

光芒由指尖擴散至全身。

他低頭，發光的指頭滑過勳的小臉，映著他柔軟的睫毛和頭髮。他幫他整了整衣襟，蹭掉臉上的泥污。胸中開始發熱，光芒匯聚，生長，膨脹，飽和，將二人幽幽含入其中。又祥和又奪目。既熾熱又涼薄。好像又回到許多許多年前，他抱著冉姜在山間游走。人見了都說是成精的人參娃娃，追得他們滾落山崖。

他抱著她躲在岩縫里。

別怕。不要怕。疼也不怕的。

世上本來是沒有人的。

沒有人，沒有光，沒有海，沒有花。有天你們跨越語言，國界，膚色和血統的障礙，就能找到看不見的神的國家。

別怕。

他抱緊他，與塔身一起顛簸顫動。再看一眼頭頂望不穿的石壁。彷彿看到在那之上恆古不變的天幕與星群。它們渾然一體，處變不驚，溫柔而沈實，鬥轉星移，一步一步走得淡然又堅忍。時針，分針，和秒針匯成一條線。它們來到塔頂，親切而悲憫的注視著這裡。是時候了。

他的手掌貼上石棺。

我們回家。

光芒四射。強光吞沒了一切。

轟轟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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轟轟轟！

打開了。

暖流。

整個宇宙都順著暖流灌入蓮的體內。飛彈貼著她的頭頂掃過，擦掉了腦袋和半個肩膀。她歪了一歪，穩住站直，又是一個完整的人。去鎮平，沒人能傷害的了你。她再看參事，交換心知肚明的笑容。戰事的方向已定。

正義、道德，或奇跡也許確實不會贏。但是我會。

她抹去臉上的血，握緊魚叉的倒刺，感到血液中蘊藏的雷霆萬鈞。

鐵叉點地。轟！電場撐起。氣浪衝開，帶起一股旋風。五十米。

再點地。一百米。

再點。一百五十……

適才伺機推進的人頭齊齊掉在地上，青煙四起，一動不動。

玩夠了。該結束了。她又刺得更深，握得更緊些。

……

妳有試過嗎？如果不停下來，最大程度可以覆蓋多遠，多少人？所有沒能通過妳的測驗的人，就是注定該死的毒瘤對吧。要不要試試看？

……

她要。她要履行承諾。這一次，即是整個廣場，整個城市，整個國家……

她提起鐵叉，往下鑿去。

沒有鑿下去。

只見參事與身旁的人點頭，後方稍現騷動，從剛停穩的卡車後廂里推下一個人來。那人纖細瘦長，穿著白褂，系著馬尾，即使在如此混亂失常的當下，他還是白白淨淨，像朵工整的四照花。看得她有點想笑。醫生啊。手指脫力，鐵叉歇在地上。氣息清淨。沒有電場。

見到這一幕，最喜出望外的人是卡車頂上的昴，但也只持續一秒。阿守肩頭被箍上一個鐵環，身後連著一根很長的竹竿。兩個士兵手持竹竿推著他往前走。

這是幹什麼？！掃雷嗎？

為什麼？為什麼用阿守「掃雷」？用他就行嗎？他有什麼特別？

昴不明白，見阿守被推向敵陣中心，踩著屍體開出一條路，心急如焚，翻身摔下車子，連滾帶爬的往前拱，一邊大叫「住手」。然而他已經沒有交換條件。他的金條，小聰明，甚至生命都不值一提。反正他只是一味藥引。參事看也沒看他一眼。他早就說過，這是一場不假任何人之手也能贏的戰爭。

距離逐漸縮短。

蓮抬起步子，卻是往後退。

嗖嗖砰砰！身後飛來的子彈紛紛穿透她的腳後跟和小腿。不許往後。也不許往左或往右。妳以為妳贏定了？妳以為有了塔的共鳴，妳就所向披靡了？聖域打開了，又怎麼樣呢？又能救誰呢。妳唯一能做的，就是站在原地，帶著妳那神賜的力量束手就擒。想反擊，就先把妳的醫生烤成香噴噴的人肉叉燒。妳看，真正的暴力是無聲的。年輕人，妳對這個世界還太不瞭解了。

動手。她聽見有誰說。

阿守在五十米開外，四十米開外，三十米開外，二十米，十米。

「快動手。」他說。水亮的眼睛柔軟而堅定。動手吧。沒能通過妳的測驗的人，不都是該死的毒瘤嗎？

她搖頭。這是活在灰色地帶的代價，不能一概而論的苦處。如果那雙眼睛也不亮，世界就一片黑暗了。

砰！子彈穿透了她的脖子。血柱噴湧，又愈合。她咬牙。沒有電場。

砰！轟斷了手又接好。沒有電場。

砰！打斷腰，又站好。打爛半顆腦袋，又長好。

她不動，彈藥接下來，吃下去。

撐住。要撐住。我爛掉，你就要死了。挺住就不會死。

挺住？怎麼能由著她挺住呢？這次，所有槍口都降下來，瞄准她的腦袋，身體，內臟，關節。小姑娘啊。妳的能耐有多大呢？斷了頭折了腰還能動，那如果把你射成海綿，撕成比指甲還小的碎塊，燒成比塵埃還細碎的灰燼，妳還能一寸一寸的拼回來嗎？不行吧。妳的神，到底只是一把泥土，一塊電池，一座機器，一個不存在的信念。人是不能有信念的。

「快動手！」阿守喊。

「別！別動手！」昴喊。等一下，再等一下，再讓他想想。他一定還能想到什麼辦法的。他像蛆蟲一樣奮力向前又拱又蹭，爬得狼狽扭曲。但不管爬到哪，也不是他能夠控制和收場的結局。他心知肚明，只有胡亂的吼叫著，眼看一切發生。活得不像個人，死得也不像個人。

無數雙眼睛正享受著這場好戲，像看角鬥場里的掙扎的螞蚱。別動手！等一下！他氣喘吁吁的嘶吼，身體愈發沈重，壓得動彈不得。反手去拉，扯下帆布包丟在一邊，滾出明晃晃的金條，刺眼得要命。

然後，他的手碰到一樣東西。

拳頭大小的，質地堅硬，手感溫潤滑膩的玉石。

玉石。玉石怎麼了？是什麼？想起來，快想起來。

腦中炸開。來自所有時空的碎片百花齊放。

……

血伯將刺刀割進掌心，槍托挫入土中，半徑十米的電場「刷」地撐起來。冉姜被火化劈個正著。但自己卻毫髮無傷。

……

響說：「塔沒有錯亂。只是啓動的人不是你。」

……

回溯到一切的開端，他被追到塔中窮途末路。石棺裡手機鈴聲大作。漏電？他想。不是做好絕緣了嗎。

……

沒錯。是做好絕緣了。櫃子是做好絕緣了沒錯。

一直以來，保護他沒被血伯的磁場電死的，害他被冉姜割斷跟腱的，需要他沒打疫苗才能碰的，送他來這裡的……

是……

那顆……

溫潤的黑色玉石……

……

「東方人講究一個‘佛緣’。既然你發現了，就送你好了。」

……

佛緣。

你信嗎？你信命運嗎？算命為什麼有准也不准的呢？你信那是神在騙你嗎？神騙騙你，就為了給你一點動力，討你一時開心，讓你存有一絲念想。你信嗎。

如果讓你賜予人類一種東西，能解決世上所有的問題，讓所有人變成好人，你覺得這樣東西是什麼？

是什麼呀。

是身為人的，那一點點尊嚴啊。

「利元！」他大吼，舉起玉石，「利元守！」

石頭飛往空中，挑了一個高得可笑的角度，翻了幾番，飛過戰無不勝的群眾，染血的陸地，屍體的堡壘，俯視眾生，隨後穩坐到它要保護的人手裡。

阿守肩膀不能動，只來得及抬起雙手僵硬的接下砸來的石頭。不明所以。

然而，蓮的表情里卻寫著答案。她的眉目從未如此柔和，眼神明亮，看石頭在空中划過完美的弧線，好像又站在和父親一起練習棒球的草地上。好球！界內！好球！一棒的蓮稻選手揮出了一個安打！啊，那是多麼漂亮的姿勢啊。全場沸騰了，都在為她喝彩。這是今天的第一個安打！蓮稻選手！

她笑。

像普通的十六歲的女孩一樣。

有點爽朗，有點生澀，有點誠摯，也有點神氣。

她想起來了。不是品學兼優的學生委員，熱情大方的藝術家，驕傲跋扈的大小姐，一絲不苟的職員，嬌羞可人的鄰家女孩……如果這個時代是另外一副模樣，她應該只是一個普通的十六歲的棒球少女。

醫生啊。我知道了。

我知道該去哪裡好了。

她聽見全場沸騰的聲音，揮去汗水，緊握球棍，聚精會神。

我知道該去哪裡。醫生。我要去。

提起魚叉。放下去。

轟——

轟碎了眾生相。

群魔亂舞，哀嚎鼎沸，敵不過死神的召喚。參事沒表情的臉上閃過一瞬的不滿，同時飽含激賞與鄙夷。昴也明白即將到來的宿命，抱頭縮著身體，從縫隙看阿守的挺立的背影。一秒，或幾秒後，那將會是死寂的廢墟中唯一挺立的背影。

無形的，巨大的，吞蝕天地的力量從鐵叉的尖頂散入土壤，如海嘯般向外熊展擴散開去，迅猛強硬，勢不可擋。五十米，一百米，兩百，五百，所到之處只有絕對的服從。一公里，兩公里，吞下一千人，兩千人。圓圈在五公里處驟然停下。到達了生命力與戰力的平衡點。蓮搖頭，還不夠，要做完，要做到最後。她要去。她得去。再使力，再使力。生命力向戰力低頭，為其讓路，磁場再度啓動，艱難而確定的向外推進。再推進。

再推進。

生靈塗炭？萬劫不復？

不，是眾望所歸才對吧。

是的！好球。又一個好球。

太好了。蓮稻選手超常發揮，真是精彩之至，振奮人心。今天的賽場晴空萬里，陽光燦爛，是連日陰雨後難得的好天氣。本賽季最後一場比賽也在此落下帷幕。感謝大家的支持。啊，蓮稻選手躺在了賽場中央。想必此刻心情一定非常激動。我們祝福她，希望她在夢里能回到她最想回去的那個時刻。

少女仰望晴空，嘴角殘留微笑的痕跡。瞳仁映成湛藍色。

1977年初夏。朋友們都回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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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h22 197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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