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
「都準備好,可以走了。」血伯和岸川敲門進屋,見冉姜和昴還在核對地圖。屋外中庭的草地上又是糧草堆積,勘測的和留守的各自準備,各自道別。
「又是撒謊吧你?」冉姜推開圖紙,橫眉冷對。
「這事我沒必要騙妳吧。養老院還沒建成呢,找也不可能找到。臨倉離這怎麼說也有七、八百里吧?又不能跳火車,我這把破輪椅能推那麼遠嗎?」又轉對血伯哀嚎,「她要去找什麼‘製圖人’。你來跟她說。」
冉姜認為與其盲目的按照坐標冊的指示走,不如去找坐標冊的製作者更合理。昴堅決反對,表示隨時會被敵人殲滅的當下,完成塔陣才是迫在眉睫。更重要的是,能營救他的罕井家和管制局都在南部,他才不想拼了老命往什麼都沒有的北部折騰,死在半路。
「你該不會以為在南邊轉悠,就會有人來救你?」血伯斜睨。
「呃,我……咳……當然不是。你們疑心也太強了吧?」說中了,X的,「養老院還有四十幾年才建成,去北部能找到什麼?好好好,退一萬步來說,就算去了,找到了,那人現在說不定還是個十幾歲的小孩,還沒學會算金字塔的坐標。什麼圖也制不出來,屁也沒有!」
「‘製圖’是不用學的。」岸川說。
「‘不用學’,難道憑直覺嗎?」
「有些人天生方向感超強,有些人體能過人,或者記憶力好得嚇人,或者是數學天才……莫扎特不是三歲還是五歲就會作曲?‘天生就會’有什麼好驚訝。」
「難道說莫扎特也是你們的人嗎?!」
「嘶,你還沒搞清楚啊。」岸川耐著性子,「當然不可能是我們的人。」
守塔的是人類,那建塔的得是近藍血人才合理。地面上的塔和人身體里的塔一樣,由人向神,都要一層層堆積起。零件都在對方手裡。
解鎖的鑰匙,前進的方向,迷宮的出口,活下去的機會,生存的關鍵全要托付給對方。巴別的碎片打散了握在全部人手裡,因此每個人都是特別的存在,都有所謂的「天職」。你一定有過吧?從某個時候起特別想做的,覺得不去做不行的工作。不管多微不足道奇形怪狀,甚至只是研究一顆螺絲釘的形狀,那就是你的天職。因為那顆螺絲釘說不定會成為托起諾亞方舟的砥柱。尊重、愛護和信任對方,找到對方的特別之處,才能帶領著彼此前進。這才是神的網最初的設計。
我呸,這種思考方式才叫「反人類」呢。昴暗自不屑。人是無法做到「一視同仁」的。屠殺同胞,侵佔資源,唯一的目標只有「活得更久」,而在廝殺中活得越久的也就越非善類。從根基上就不可能進化為以信賴為基礎的族群。近千年自問人類的存在價值,近百年向宇宙拓展尋找答案,但在學會與同類共存,相互尊重和支持的方法之前,都不可能拼出「人的使用說明書」。一切都是玩笑。
答卷的碎片根本在別人手裡。
「就是星圖在別人手裡的意思對吧。八百里地外有一個人,腦袋里有圖紙……」
「不一定是一個人。也許有的裝距離,有的裝形狀,拼起來才是……」
「現在不是一個人十個人的問題好嗎?難道能打一面旗說正在召集腦袋里有圖的人麻煩這邊排隊嗎?還是他們臉上有記號?有什麼自信能找到啊?」
「怎麼樣?要是去,能找到嗎?」冉姜問。
岸川攤開圖紙圈地:「這是已知的醫院,精神病院,孤兒院,監獄……」
昴傻眼:「我說的那人幾十年後才去養老院,現在就去等嗎?!」
「你不是說‘記號’?那就是他們的‘記號’。」
「記號是住在精神病院裡嗎?」
「……要這麼說也沒有錯。」由人,到近藍血,到神,是混血的過程。越接近神,藍血的濃度也就越高,基因也越純粹。但是,繼承了過多的神的賜予,其他的部分也會被相應的稀釋,「你應該聽過那種例子吧?生活不能自理的盲人是音樂天才;能背得出宇宙天體名稱的神童是自閉兒;曠世奇才的畫家憂鬱自殺……人類禁止近親結婚以防疊加缺陷基因,以前的皇室堅持近親結婚以保證優良血統不被侵蝕,道理都是一樣的。」純人類近親結婚會把相近的基因結合,增加了遺傳到缺陷基因的概率;反過來說,如果對基因的質量像深藍一樣有自信,也就沒必要控制近親結婚。例如古代埃及皇室之間近親結婚風行一時,埃及艷後克列奧帕特拉兩次嫁給弟弟。後世即便開始出現所謂道德倫理的約束,但仍有人不受約束,其中也包括了傑出的科學家愛因斯坦和表姐艾爾莎,理應對遺傳理論了如指掌的生物學家達爾文和表妹埃瑪,人類與社會學家路易斯·亨利·摩爾根和表妹瑪麗,還有遺臭萬年的瘋子希特勒和外甥女格利。
總而言之,後代基因的「成色」全看父母雙方的質量。父母親都帶有部分藍血的結合自然會加深藍色基因,但若拼接得不夠均勻,就會出現功能障礙。
換句話說,如果基因里攜帶了星圖的重任,那其他被「稀釋」的面積就會更大,「殘缺」的部分更嚴重。
「越神越殘啊?!那到底會殘到什麼程度啊?」昴問,「我可是一次都沒見過這個人。萬一是個又聾又啞又瞎的植物人呢?別異想天開了。」
「不可能是植物人吧,你不是說他有女兒?」
「天知道是不是真女兒。我們那個時代沒有人講真話的,又是做這一行,知道得越少越安全。我就是知道得太多了才搞成這樣好嗎。你們就聽我一回,要是往北走,不出三天我死了,誰給你們看手機啊。」
「萬一你的手機不能用呢?不找到製圖人怎麼辦?」
「哈比不是還玩過,怎麼不能用?別看它現在是塊磚,有電就神通廣大啦。」
只能暫且聽信這個人的話了,至少坐標冊上淨通山的天狼三星位置吻合。眼下只依靠小川的情報確實太慢,也不能確定製圖人的方位,甚至也許根本還沒出生……冉姜有些懊惱。氣自己像個人類,焦躁又多疑,果然如兄長所說給藍人丟臉,但選擇與動物抗衡,就得化為野獸。
「最好能用。要是被我發現你撒謊,就把你的寶貝捏碎。」冉姜抓起iPhone威脅,昴卻同一時間窩起來護住下半身。愣了一秒,兩人同時會過意來。昴怪腔怪調:「啊啊,我最寶貝的東西就在身上啦。別嚇唬我啊……誒誒,怎麼?乾嘛這麼看我?不是我要說,這個問題妳拿去問所有男人,答案都一樣啊!」
嘖,太低級了。冉姜懶得理他,出門整裝待發。血伯搖頭,緊跟其後。岸川耐著性子,無奈苦笑:「我說小哥啊,你可真行……」
「我說錯了嗎?難道你們不一樣?因為能長回來就能隨便割了嗎……」
「不是說那個……冉姜姐可不是‘姐姐’的輩分。我說你啊,她比你年長多少歲你知道嗎?隨便跟長輩開那種玩笑,真虧你說得出口。」
嗯,這昴倒沒想過。不,應該說自從老底被揭,他就放任自流一身輕鬆的恬不知恥下去了,沒想過討誰喜歡。他自暴自棄的笑笑,指岸川臉頰的疤痕:「你是近藍的對吧?」因為疤痕愈合得不好,「一路上要多指教啦。怎麼稱呼你好?」
「隨便叫吧。反正你也不打算把任何人當長輩。」
看穿了自己,也不說教,昴反而有些窘迫:「小川哥。你活多久了?」
「‘忘記年齡’那麼久了。」
「什麼感覺?」
「嗯……不好說。完成塔陣,你就變成我了。到時候自己感覺感覺吧。」整好圖紙,背起行囊出發。昴若有所思,跟著提起包裹,轉動輪椅。屋外天光仍舊蒙灰。好像自他來到這裡就沒放晴過。餞別的人群聚集在中庭光禿禿的草地上。沒有推車,但有兩只扁擔,兩頭的鐵桶里裝上木櫃,掩上稻草。阿曉說:「只能裝這麼多了,再多也塞不進去了。」
「行了。」小川掂上肩試重,「要是動作快,用完了再回來拿。」
嘖嘖,偷雞摸狗的技能太弱了,誰信你用鐵桶裝草啊……昴擠上前想說兩句,又覺得早點露餡更好,幸災樂禍的看他們忙活:「夠沈的呀。背得動嗎?」
「行。到了外面,用地下運就好了。」
地下?什麼地下?興趣來了。剛要發問,領口忽然被狠狠勒住,只見萬相凶神惡煞的瞪著他,拳頭瞄准他的臉:「萬里呢?」
「啊?乾嘛乾嘛?別動手啊?我又怎麼了?」
「萬里哪去了?!」
「哈?!問我幹什麼?我怎麼知道啊……」怎麼有事全都賴他呀。
「昨晚他去找你。」
「呃,你先把手松開。他是來了,聊過之後就走了。真的,我沒有必要騙你啊。誒誒……我都這樣了還能做什麼?再說我和阿三一間屋。你問阿三。」
「‘阿三阿三’,是你隨便叫的嗎?!」阿三回頭,「萬里不是跟哈比一起嗎?」
「哈比和冉姜姐睡一間呀。」
「冉姜姐!」
「沒看到萬里?」冉姜警覺,「什麼時候開始?昨晚怎麼不說?!」
「我一直和游宇弄櫃子,天亮才回屋。他的東西都沒動。」
「萬里在誰的房間過夜?」
沒人舉手。靜下來。
「別急。可能去附近轉悠了。」血伯說。
冉姜掃視四周,胃部彷彿有蟲啃食上來。不對。有哪裡不對:「哈比。哈比呢?有誰看見哈比?」
靜。沒有哈比。
「哈比!」
沒有哈比。
這時候的哈比正站在高台上。雙腳踩著邊沿,眺望整個營地,大家正聚在前方中庭認真討論著什麼。誰也沒注意到他。他深深吸入山谷幽香的空氣,做好飛翔的準備。是時候了。該是他大顯身手的時候。連坐輪椅的小黑哥都勇敢的出谷,他也不能落下。他要再給冉姜姐跳一次,堂堂正正的跟哥哥一起出營。
冉姜姐!大叫一聲。沒人聽到。太遠了嗎?大家在說什麼呢?
三哥!還是沒人聽到。
他不解又焦躁,吸足一口氣伸直了脖子想再叫,視線一瞬碰觸到什麼,痴痴地張望起來。那是包圍著山谷的密林。外圈的林木頂端枝梢微微的,以與平常不同的姿勢逆風搖擺。顫動的枝椏由遠處一層層向內縮進,像被海浪壓過一樣無聲無息,又像蝗蟲過境般倉惶。有什麼東西乘著海浪進犯過來了。圈子越圍越小。
要下雨了嗎?好奇怪的風啊。有條不紊的搖動樹枝,斬斷泥土,將整齊的山林撕開一個缺口,越豁越大,簡直就像開山車一樣……他一個激靈,反應過來。血液上湧,激動得發抖:「人!」扯開嗓門,「有人!」
沒人聽到。
「有人來了!冉姜姐!冉——姜——姐!」
沒人,聽到。
冉姜心下慌張,好像聽見哈比的叫聲,又不見人影。四下張望,只見荒蕪。被蟲噬咬的恐慌和屈辱感愈加強烈。一切定格。空寂中隱藏著愈發強勁的壓迫感,懸著一觸即發的張力。有風。密林的深處竟然傳來蠻橫而強硬的陣陣氣浪,夾著腥臭的塵土滾滾而來。那一瞬間,她明白了。但已經太遲了。在意識到太遲的那一秒鐘一切就結束了。
她向上看了最後一眼,深幽的山谷,破敗的樓亭,荒草,木屋,中庭,父輩與朋友們的櫃子,跟隨她的孩子們,同伴……心底湧上的悲憤化為氣流,她想怒吼,但嘴唇只滑出一絲絕望的嘆息。
然後開始了。定格融化,開始瘋狂的快進。
先是阿曉怪叫了一聲。雙手揮舞著探向後背,又蹦又跳的轉圈。轉過來的背上,淡紫色液體的針管落入眾人的視線。好痛!好痛!拿掉啦!什麼東西啊?討厭啦!你們誰乾的!有人伸手去拔。手指碰到之前,脊背彷彿融化開來,頸椎處怪異的凸起並延長,骨頭互相推擠攀升,將頭高高托起扯掉。像開了瓶的汽水一樣體液飛散。阿曉的頭不再叫了。身體斷成兩截,體液流盡,失去大腦支配的身體自行其道,跌跌撞撞的爬走,撞死在樹幹。
靜,而後喧然。適才冉姜的絕望現在準確的放射開去。人群四散。有要攻擊,有要防守,但視線之內不見敵人,還擊無力。甕中捉鱉。
第二個倒下去的是萬相。第三個是阿舜,接著是淵仔,老虎……
緊接著昴中箭。他震驚得忘了逃跑,也沒去拔脖子上的針,一心只想把看見的畫面都吐出來。領口縮緊,他又被提著脖子拉起。阿三幫他拔掉針頭,翻手夾在腋下,捎進幾步外的倉庫,丟在草垛上。
昴顫顫巍巍的摸臉,頭沒斷,也沒成蟲。對……對他沒用?阿三抓起碎草撒在他身上,抱起一捆步槍和手榴彈往外走。
昴憤然爬起,還想在危機中來幾句風涼話。還出去幹什麼?你那幾顆可笑的手榴彈能幹什麼!人家已經亮出生化武器了!阿三卻先喊,「別出來!藏好!地窖里有蠟燭,去把圖紙都燒了!」隨即閃身離去。
「圖不在我這……」
話還沒說完,一陣天崩地裂地動山搖,兩人高的焦黑色螳螂乍現眼前,一鉗掀走屋頂,又一鉗推倒木板,草棚轉眼平地。怪獸曾經是誰已經看不出了。它痛苦的嗚咽,鋒利的前肢橫切地面,掃飛了昴。他滾了幾十圈,撞上另一間木棚。渾身鈍痛,感到阿三又拎起自己拖行,一同跌進兩間板房之中的死角。
「血伯!」阿三叫,「阿姐!」
血伯剛擰斷一隻突擊兵的脖子,冉姜的鋼絲也還滴著勒斷喉嚨的血,兩人靠在殘存的石屋後喘息,身上一片紅。阿三半邊身體也被血浸透,有自己也有別人的。對方除了針筒外還備了實彈,專門伺候針劑無效的近藍,是沒想留下一個活口。四面圍剿。十餘兄弟各自匍匐在木板石階之後,無計可施。
阿三揮臂,步槍擲給血伯。血伯沒上彈,反過來刺刀握在手裡,割進掌心,槍托挫入土中,半徑三十米的電場「刷」地撐起來。然而大部分敵人還處於遠程,電場碰不到,無法回擊,也無法防守。挨槍子不打緊,但針頭一碰就完了。
「得走。」血伯攔住冉姜,「不能打。贏不了。」
「還剩幾個人?小川呢?」
「剩幾個也不行!妳不走,他們是不會走的。妳這是叫他們送死。」
是的,失去了唯一的優勢,是無回天之力的局勢,送死也沒有意義。可是,已經輸到沒什麼好輸,叫她逃走真比讓她死還難受。即使殺死一個也行,她也要試試看,不開殺戒不行,不殺人不……
噼啪!噼里啪啦!
刺目的火花在眼前炸開。她向後彈去,碰到血伯的手腕冒出青煙。
呆住。他收起電場,瞪著正在復原的焦斑,吃驚得無話。反饋?為什麼女王和他之間會有反饋?她痛心疾首,又出現了,和碰觸父親的櫃子時一樣。她的絕緣層快要腐蝕光了。太過墮落,神要拋棄她了。哥哥的話應驗了。如果她不再是九方家的小妹,不再是藍人,也不再是女王,不配帶領族人,更不能延續深藍血統,她也就再沒有用了。
野蠻的叫聲與槍聲層層逼近,戰無不勝的隊伍碾過樹叢與樓板。
「你們走。」她將絲纏上手掌,用勁掐進肉里,裂成幾截不會愈合的切口。血伯看出她想做什麼,要厲聲喝止,但她先一步起身,不容置疑:「找到哈比。帶他們走。去找大哥。」告別的話不說了,手拂去他額角的血污,卻染上一掌自己的血,鮮艷而狼狽,然後跳出掩體,朝中庭跑去。
「阿姐!妳要幹什麼?!」阿三不解。
血伯冷靜下來,吼道:「找到哈比。我們走!」
「阿姐呢?」
「快去!其餘的,全往南!不許回頭!」
「剩下的櫃子怎麼辦?……」
「不許回頭!」
阿三咬牙站起,邊叫哈比的名字邊往營地的縱深處探去。昴瞠目結舌的看著他們各自行動,這回他是真的要被丟在荒山野嶺里等死了。金條、舍利、沒電的手機、三寸不爛之舌、無恥的小聰明和下流的厚臉皮都救不了他。訴苦無門,走投無路,算是嘗了一次被騙的滋味。我可從沒害人致死過啊!他還想跟上帝討價還價,但卻想起真正的小黑的臉……
可是就算明知罪有應得也不想以死謝罪。人都是這樣啊。誰叫他是人呢。
頭頂一暗,又有人抓他的衣領。
不是熟人。十五六歲的少年兵顫抖著舉高雙手,先用槍托打得他眼冒金星,再用刺刀對準喉嚨:「班長!是、是刺臉還是心臟?」一刺未准,穿過鎖骨,再刺戳牆,刀片插進板縫拔不出來,急得面紅耳赤。昴痛得要暈過去,用膝蓋聊勝於無的蹬了幾腳,見利刃對準眼窩再度襲來。
慘叫兩聲,幾串悶響。一把長刀從少年兵的左臉穿到右臉,歪倒下去。
小川站在身後。
「小、小川哥……」昴有氣無力。
小川抽出隨身刀,又與後繼撲來而來的少年兵纏鬥了一陣才脫身。脫了上衣綁住昴肩頸的傷口,離動脈太近,血止不住:「再忍忍。別睡。走。」
「我不走了。四肢斷三肢,出去我也是金雞獨立了。」而且根本沒可能走得出去。能動的手從包里掏出手機,「給。充電。我教過哈比。」
小川打量一眼,又把東西塞回包里,人包一同倒掛肩上:「打開塔陣就沒事了,再忍忍。別合眼。」
「何必呢,就算你救我,我也不會感激的。人都是這樣……」
「那就別當人了。」
「難道你曾經也是人嗎?塔把你變成這樣的?」
「……不好說。到時候你自己試試。別睡啊。」
「哈哈……這是白費……心機……」剛要昏迷,眼前突然崩出了一個血洞,聽見小川悶哼一聲,後腰和左腿被子彈擊穿。下一秒,昴被拋出去,滾進草叢。身後眾聲叫囂「打中了!」「壓住壓住!」「先把腦袋砍掉!」像爭食獵物放肆叫囂的鬣狗。他手無寸鐵,用盡力氣從包里掏出金塊往鬣狗群里砸去。
「那個還沒死!」「砍那個!」「我先發現的!我先砍!」
亮閃閃的刀尖向他突進。他仰面朝天沒力氣動了。余光掃過小川扭曲癱倒的身體,斧刃一下下埋入他的頭顱,血花漫天,飛入他眼裡,視線變得模糊,只聽得見自己的心跳。一直以來空虛滑溜的心被憤怒覆蓋。正義他是不懂,但此時感覺到的一定是仇恨吧。從地平線望過去,硝煙滾滾,所到之處僅剩碎瓦頹垣,濃綠被青黑取代,泥地裡淨是暗紅色的水印。但還沒結束。炮火之間又推出數座巨籠,收割戰利品的時間到了……
他屈辱的發抖,手指刺進泥里。指尖碰到了一顆橢圓的金屬球形。手榴彈。
食指摸到保險拉環。
哼哼,耍帥的話一時想不出。那就先這麼死著吧。非把這群孫子炸到21世紀去不可。來吧,跟爺爺我穿越吧。
轟!
……
靜止,凝固。密集的槍聲剎然而止。
昴睜開眼,食指還在拉環上,爆炸的不是他。是誰呢?身邊的鬣狗群也停止撕咬,同時凝望著上空。密林紋絲不動,硝煙依舊瀰漫,不同的是風停了,像被裹進封閉空間,浮動的塵沙減慢速度,無處可去似的游移落地。幾粒調皮的砂土企圖乘著微弱的氣流向上湧動,飄飄然然,猛地撞上不可見的透明牆壁。跌落。透明的牆壁……透明的雞蛋?哈比似乎說過。
地面上,扣著方圓百米的透明的半球體屏障。
中心點在中庭,那裡的木櫃七零八落,赤金色的舍利曝露在風中。冉姜俯臥在旁,默念經文,血紅的手掌撫於舍利頂上。被子孫的鮮血喚醒的心臟正發出沈痛的悲鳴,在透明的屏障內久久回蕩,像低泣又像唱誦。
屏障一端,彈頭針尖紛紛落地。兵器更突破不能。
炮火攻擊被迫中止。
「那是什麼玩意兒……」老鼠臉的油頭瞪著籠罩大地的透明「笊籬」,摸上去不冷也不熱,毫無手感和阻力的光滑氣流層,就像同極磁鐵之間相斥的磁場,將進攻反彈在外。他低頭請示道:「要不,把炮筒推進來吧?」
金側讓一步,也躬著上身低頭等候調度。
參事步上前來,吐出一口煙,丟開煙屁股,目光閃爍,彷彿拿到期待已久的玩具,手指來回摩挲眼罩的鬆緊繩,幾乎掀起來。皮鞋在山路間沾了泥巴,顯得尤其荒謬而無常。他似笑非笑的搖頭:「不用。休息一會兒。」
沒人休息,與他一起專注不可見的屏障,和與之對峙的冉姜。他的視線柔和得發冷。她回應他的目光,看懂他勝券在握的從容。他說,休息一會兒。他知道,她只有「一會兒」。
屏障是用活生生的藍人做成的約櫃的力量。是隔開河水,保護以色列人跨越約旦河的神力。她趁還沒完全被腐蝕時「活祭」自己,電量用盡前只有一小會兒。但她也不需要太久,只要等阿三安全帶走哈比。如此一來雖一事無成但也不算徹底失格。
噼啪!啪!
火光乍現。反饋。雙手冒煙。磁場驟失。再撲回去,靜心默念。生命力與經文一起流出指尖注入化石。腦中的混沌沈澱下去,取而代之的是清澈的誦經聲,讓她想起小時候後山的潺潺溪水。她與好友嬉鬧,說妳別游得那麼遠,這附近有人類出沒。朋友笑說,人類有什麼好怕,聽說他們只會偷仙女的衣服,到時候呀我就跟偷我衣服的那個傢伙走嘍。她生氣,說妳有出息一點好嗎,生了小孩會死的,要是我就把那人殺掉。朋友說,唉唉,這話要被長老聽見又要罰妳了,不是說死了就能回到星星上去?到時候呀我就回家去嘍。
於是她回家去了,留下哈比給她。
哈比,別走那麼遠,附近有人。哈比啊,什麼時候你才肯聽話一點哈比。
哈比站在高台上急得大哭。他不懂在電光火石之間發生了什麼。起先以為哥哥們在玩變形的魔術,精彩得想拍手。一眨眼的功夫槍炮聲齊鳴,異獸橫行,作鳥獸散,沒人聽到他,沒人注意到他,他要被扔下了。
等我!等等!我還在這!
陌生的機械快速推進,伴隨撞擊與爆炸聲。木板石屋在他眼前夷為平地。山谷變廢墟,轉瞬空無一人。天台的樓梯又長又陡,曲折來回望不見底。等我!救我!他想喊,一把擦掉眼淚。不怕,他告訴自己,大家走了也不怕的。要堂堂正正的出谷,就得當不拖大家後腿的男子漢。他踏上天台,展開雙臂騰空躍起。只要腿斷得不重,馬上就能接好。要快點追上去,要證明自己也是能追上去的……
地面飛速接近。接近再接近,就要著陸。
不對!不是地面!
出現了之前的營地沒見過的東西。晾衣桿……?
不及翻身搖擺,風推波助瀾的擺正他的身體,筆直的對準鐵桿。
撲哧。
穿過。
阿三聽見哈比的慘叫,往樓台方向狂奔。荒草叢生,不見人影。嘖,早知道就該把他帶在身邊。怪自己總覺得不是時候,不想給他加諸大人的壓力。但是,朋友會等你長大,敵人可不會。眼下要哈比明白這些也太晚了。萬一走不成,他怎麼有臉再見阿姐……
「三哥……」
找到了!「哈比?快過來,大家往那邊走了。快來……」
「動不了啦!哇——」再沒什麼比看見三哥更委屈的,立即嚎啕大哭。鐵柱從胃腸中央穿過,擠碎了脊椎翻不了身,爬不回桿頂。阿三四下張望,要用刀斧砍斷鐵柱太慢了,舉回桿頂也太過勉強,萬一斷成兩半又怕長不回來。
怎麼做才好?要從側腹鋸開嗎?
轟!
共振。屏障低沈的嗡鳴聲隨之消失。姐姐的能量用盡。「一會兒」結束了。磁場消失,氣浪再次流通,炮火也捲土重來,穩步朝深處進發。阿三拉起哈比:「我舉你起來。會疼,要忍住!知道嗎。三哥帶你走。」
「嗚嗚嗚……很疼嗎?」
「嗯。很疼。記得阿姐怎麼說來的?」
「嗚嗚嗚……阿姐說不怕。疼也不怕的。」
「好。」
然而骨節與腸道比想象中滯澀,修復中的肌理牢靠的纏上鐵桿,哈比慘叫不停。實三也只好充耳不聞,狠心用上蠻力。
嗖!嗖嗖!子彈划過實三的肩膀,頭顱和鐵桿。來了!
實三拾起腳邊步槍抵擋。崩掉一個,兩個。又來一隊。崩掉三個,五個。又來一組。敵人像割斷的蚯蚓層出不窮,他身上的彈孔也是。火藥沒了就撿刀劍斧錘,腦漿四濺,肢塊齊飛,即便如此他也明白這是毫無勝算的抵抗。但是除了擋在哈比與敵人之間揮刀砍殺之外,他別無選擇。持續戳刺截殺,直到揮出的斧頭沒有落下,才發現原來被火藥轟掉了右手臂。還剩左手。
神,現在在哪裡呢?正注視著這裡發生的事嗎?還是,你真的並不在乎呢?
突然,像得到回應似的,實三感到體內迸發尖銳的疼痛,從下腹蔓延開去。
腰腹上扎著一管殘餘淡紫色液體的針劑。
視平線迅速墜落。腦中只有一個念想,向哈比爬去。被毒藥侵蝕的生命系統為保證運行,最先拋棄累贅的四肢,臟器縮小,排乾液體……兩棲,爬行,軟骨,為了躲避摧毀性打擊的圍追堵截,在各種可能性之間切換。
哈比呆住,停止哭泣。高大的三哥頃刻間只剩下原先的一半。皮囊乾癟剝離,骨肉分家,從裡面鑽出一隻蠍型大蟲,邊蠕動邊變形 ,爬到面前時,表殼脫落,露出濕滑柔軟的身體,透明的皮膚下布滿湛藍的血管和紋路,脊背突起,肢體扁平鋪開,像一頭沒有腳掌的劍龍。
「救我……吃我……」藍龍說。
不可能,這種東西怎麼會有聲帶呢。
但是哈比卻聽見三哥的聲音。救我,殺了我,吃了我,把我碾碎,不能讓他們得逞,不能給他們抓回去。別哭。阿姐怎麼說的。不怕。我不在,也不怕的。
小黑不是說過,未來的人類生下來就得學會廝殺,見血的集體暴力,不見血的群體政治,去學校學的是爭寵,賣乖,在社會學的是斤斤計較,爾虞我詐,巧言令色,計算自己,算計別人……偽善,惡毒,同類相殘,無惡不作。
唯一抱歉的是得讓你和人一樣長大了。
地面在顫抖。一枚閃亮的銅戒從乾癟的皮囊上松脫滑下,滾到他面前。他握在手裡,三哥變得只有這麼大了。
他撕心裂肺的嚎叫。抓起一塊石頭,對準那只藍龍。
砸。
砸!砸——!砸死你!砸死你!
藍龍沒有躲。它靜靜的趴著,承受石塊的敲擊捶打,一下一下釘入泥里,塵歸塵,土歸土,面目全非,粉身碎骨。死。這就是死啊,哈比。他砸得執著用力。更碎更碎,這樣就能回去了。
快回到星星去!我幫你回到星星去!
聲嘶力竭,滿身血汗。停下來時,只有死寂。人類的布鞋皮鞋在旁邊圍了一圈,居高臨下的看他。他不再哭。知道從這一刻起,沒有會為他傷心的人。眨掉淚水,茫然的仰視黑色的眼罩。參事也看著哈比,腸穿肚爛的小男孩插在鐵桿上,像一串烤雞,還活蹦亂跳動來動去,惡心到極點。他溫潤的笑:「幾歲了?」
沒有回答。
「報告長官!」士兵奔跑而至,「發現了一個人類。」昴被拖架前來,爛泥一樣摔在地上,奄奄一息。人類又怎麼樣?與藍人為伍,照樣是死罪。況且已然半死不活,利用價值為零,油頭懶得賞他一顆子彈,踢到旁邊去,轉而面對哈比,請示道:「桿子不硬,鋸刀估計能割斷,斧頭也行。參事您往後站,別傷著您。」
參事不為所動,眯眼看哈比沈靜的大眼睛,輕聲說:「扯下來。」
扯下來?油頭一怔,又懷疑自己聽錯。明顯遲疑了。那小傢伙比他死去的弟弟還小。命令難違,他別過頭尷尬的吩咐下去。幾個人手忙腳亂的拽住哈比的四肢往一側推擠撕扯。鐵桿不肯放行,蠻力互角,肉順紋理增開,要裂成兩半。已決定不哭的哈比嚎啕出聲:「救命!好痛!小黑哥,小黑哥救我!」
昴聽見哈比,從瀕死邊緣回神,勉強撐開眼皮。提不起一根手指。嘖嘖,只要動動嘴皮子就能害人傾家蕩產的他也有如此窩囊的一天。嘴皮子還能動。
他張嘴:「住手……我……是……人。」
油頭踹他一腳:「你滾開!」人又怎麼樣。
再說一次,說清楚點:「住手。我是,罕井家的人。」
……停頓。參事提提嘴角,目光移駕到不起眼的瘦皮猴身上。這只猴子以為罕井家就是保護傘呢。有趣。既然是罕井的餘孽自報家門,那正好一舉殲滅。
昴看出端倪,心涼了一半,沒想到罕井在戰局中的地位如此。但既然出招了,就不能半途而廢。又張嘴:「我是……未來的人。真的。」指帆布包,「手機。沒見過吧?你們自己看。我是被塔送來的,不信的話我可以做給你看。想知道的事,需要知道的事,我全知道。就算不打仗,你們也贏定了……」
說辭太過荒唐,又不像求饒時該講的話。但首長沒笑,也就沒人笑。包里的金條、舍利,可疑的機器,哪樣也和「未來人」扯不上關係。反而是他,旺盛得無恥的生命力和藍人一樣令人欽佩又惡心。參事轉身:「收拾乾淨。走。」不管外國人,未來人還是外星人的力量,他都不需要。或者說需要借助他人之力的戰爭,從一開始就不可能打贏。不管那猴子是誰,都沒有利用價值。
失利。
沒有談判的資格。唾棄謾罵和哈比的慘叫聲此起彼伏將他淹沒。他們要收拾乾淨。能抓走的都趕進籠子。找不到的,也不能留下復萌的機會。要被收拾乾淨了。刺鼻的氣味充溢鼻腔,滾燙的氣浪橫衝直撞,意識像煙霧般上飄……
小黑哥。小黑哥。哈比的聲音。哈比坐在篝火邊,臉映得紅彤彤。
昴看見自己壞笑:「你得告訴我你們的弱點才行呀。不然,你刀槍不入,我動彈不得,被你玩死了怎麼辦?你說是不是。就沒有你們也對付不了的東西?怎麼?不能說?」
「不是不能說啦。要說故事,我怕我說得不好玩,怕你不愛聽了。」
「又說故事?怎麼總說故事。你們的歷史書里還有沒有真事了?」
「小黑哥你聽沒聽過‘普羅米修斯’呀?」
「誒誒,這個我知道。不用你說了。」普羅米修斯是天神之一,盜取天火傳到人間。宙斯懲罰他,鎖在高加索山,派鷹每天去啄他的肝臟,「每天會再生的肝,好像確實是你們會乾的事。所以是火?你們怕的東西是火?」
「不能說怕,也不是不怕。我也不會說。哎呀,沒有東西會不怕火的啦。」
只有火能將世界變成一寸不剩的灰燼。春風吹也不會又生哦。
「不是吧,我聽說‘盜火’只是個比喻而已。火不是代表現代文明嗎?」唔,但是把文明帶給人類有什麼好被懲罰的呢。為什麼非得是火不可呢。火是火藥?還是火刑?為什麼要用火刑處死巫女?為什麼巫女和吸血鬼的獵殺方法一樣必須砍下頭用火燒?真的有吸血鬼嗎?如果沒有,是什麼呢?為什麼你們的歷史里,沒有寫我們的事?你們的歷史,就是這樣的東西哦。小黑哥,你要站在哪一邊。
哪邊才好呢?小黑哥。
林火熊熊燃起,煙氣裊裊。
哈比的慘叫貫穿腦仁。心臟狂跳。昴深吸一口氣,大叫:「疫苗!」
關鍵詞。親信返回來:「你說疫苗?」
「對。我有你想要的東西。疫苗。你想要疫苗對吧。讓藍人變老的疫苗。我身上有。我身上,什麼疫苗都注射過。」遊說客戶要循序漸進,要欲拒還迎,要游刃有餘,還要適當的笨拙,「當然你不需要我。沒有我也能制得出來。但我能替你省去四十年的功夫。我說的要是假話,你隨時能解決我。要是真的,你拿到想要的,我也不要報酬,只要送我回塔里,不礙誰的事。你怎麼著也不虧啊。」
參事不置可否,漸行漸遠。
還是不行嗎?
再加把勁:「是不是真的,抽一針血不就知道了。我有必要騙你嗎。」
「你是糊塗了吧?你是他們的人,你覺得會有人信嗎?」
「……沒錯。我是他們的人。」他看一眼哈比,「那你不想知道他們的事?你想不想知道塔的位置?」
「我勸你別浪費口水了。」
「哈哈,如果你沒興趣,就不會來聽我說了。」還是有興趣吧?
金哼笑一聲,揚手示意抬上擔架:「我看你年紀不大,就不怪你了。別把自己想得太高明,你能想到的事,別人也能想到。我們可是在為人民為國家為人類的前途效勞,能放任你瀟灑的跑來跑去嗎?人不輕狂枉少年,理想主義浪漫主義,就想痛快的胡鬧一把,寫個到此一游,就像狗隨地撒尿似的,一出事就回家找爸媽,要不就一死了之。可沒你想的那麼簡單。誒誒,這麼說吧,從現在開始你只有死和生不如死兩個選擇。你剛剛說,你選不想死是吧?」
「……是。」昴癱倒在擔架,氣若游絲,「是我自作自受啦。不過,替人賣命的全都是狗。這個,咱們都一樣啊。」
輕風夾著煙塵飛揚,火苗四散竄起。
參事不慌不忙的蹲在中庭的櫃子旁,看裡頭的舍利。冉姜仍然保持著適才的坐姿,目視前方虛空,一動不動,周身血色盡失。舍利上的血凝固了,赤金變得黯啞。看夠了,參事起身。微弱的氣流擦過冉姜的髮絲。黑髮顫動一寸,化成一縷細沙飛開。緊接著,整個身體都化成細沙,水一樣柔軟的傾倒化開,鋪了一地。化骨揚灰。剩下衣服。撿開隆起的衣衫,沙堆下半掩著一顆新鮮的溫熱的暗紅色舍利。仍然狼狽而鮮艷。他沒用手碰。撣了撣褲管的灰,好髒。
凱旋的隊伍風捲殘雲,掃盡所有戰利品,氣勢高昂的離開密林。
昴癱在架上,出氣多進氣少,無神的雙眼隔著人牆看淚水風乾的哈比。一個顛步,險些翻下去,連忙捏住袖管,兜住裡頭的金屬橢圓球體。保險拉環還沒拽下呢。別急啊別急,你爺爺我臨死前還能再變一次戲法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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