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
回到本家之前,濃聽過許多關於罕井家的傳說。說他們自古受皇室青睞,委以重任,封賞中卻沒有綾羅綢緞黃金珠寶,只有荒地,用來供養神仙。罕井的家祖本身就是狐仙的化身,所以家族才經久不敗,神乎其神……
事實上,最初的罕井家只是皇室的守陵人,一守千百年。因為是墓地,自然不可能選擇適耕地,划出來的不是山林就是石谷,或懸崖峭壁,或高山流水,或險峻密林,或寸草不生……在農業社會中幾乎沒有任何利用價值,僥倖躲過多次土地革命。皇室瓦解以後,所有權也仍然留存下來。到近代,有了能夷平山林,採空石谷的機器,荒地上才有了拓荒者,又建起了工廠,駐進了商戶,圍出一方熱鬧的小天地,罕井的名號也喊得響了。不過他們既不從政也不經商,雁過無痕,盡量不去招誰的討厭。活得小心又長久。
罕井家歷來傳女不傳男,且為保證血統,不可自由選擇對象。父親身為庶出,為了同母親在一起,與本家斷了往來。別人問濃,妳姓的罕井是哪個罕井?未羅溪以東,梅島以南的一萬多平方公里,真都是罕井家的?妳長這樣,是人和狐狸生的嗎?她煩了就打架。
父母意外過世那年濃十歲。本家派人來接。是比她大上十幾歲的體格壯碩的成年人。打輸了,被拎回去。她掛在那人背上,近看他同她相似的深褐色發絲和淺色瞳仁,心想總有一天雪恥。她從沒贏過他。幾年過去,她長大了,通曉了贏他的方法。夜裡,他像小時候那樣趴在他背上,撫摸他左側肩胛的深藍色花紋,懶洋洋的說:「叫我女王就饒了你。」他不叫,故意氣她似的說目前的女王是罕井老師,將來的女王是她妹妹響小姐。她一撇嘴,誰叫她不稀罕當罕井家的人呢。姑姑說,既然這麼愛打,為了什麼而戰不是更好?她當即自滿的回絕:「我是想打才打。為自己而戰的人叫兵,給別人打仗的,打多偉大的仗,都是奴隸。我爸沒喝過罕井家一口水,我也不欠你們什麼。」姑姑不生氣:「為保護別人而戰才叫戰,不然只是兩個暴力集團的無恥示威罷了。罕井家有想保護的東西,妳可以來,也可以不要。不管怎麼選,這兒都是妳家。」
她狠戳男人幾下:「是姑姑叫你跟我說這些的?」他將她圈住,像摟一隻貓咪:「妳不笨嘛。」她心裡不痛快。他明知道她一旦答應,就要由姑姑慎選入贅的對象,與他之間也再無可能,可是卻和她說這些,愚忠得讓人生氣。
「你跟她說我不稀罕。全留給響。」又問,「我要是選錯,你怪我嗎?」
「不會。反正選哪邊,可能都要死。」
「要死?有那麼嚴重?那選哪邊有什麼所謂?」
「選對了,和喜歡的人死得近點。和討厭的死得遠點。」
她嘻嘻嘻的笑了,說不過他。罕井家變成誰的,變成什麼樣她也不在乎,她只要幾十年的開心放肆,一輩子贏不了他也行。至少這件事上,她贏過他了。家主的位子直接寫了響的名字。即是說,男人現在跟在姑姑身邊,以後會跟著保護響。而她只要跟著他就夠了。大不了他死哪裡,她也死哪裡,主動死得近點。
一直到幾個月前,她還這麼相信著。
她不敢想他會不會再回來。而自己恐怕也回不到罕井家去了吧。
她有點想哭,喉嚨一緊醒過來,發覺自己趴在誰的寬闊的背上,幾乎喜極而泣。下一秒,九方丞平整冷淡的的問:「醒了?能自己走麼。」
「這是去哪兒?」
敏杉抱著嬰兒,湊近搭話:「去金箔。我妹妹冉姜在那有個安全的營地。」
「能自己走麼。」丞又問一次。
濃趔趄著跳下脊背。她要自己走,從現在起,她都得自己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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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淨通山到金箔百餘公里。帶著傷號和嬰兒,翻山越嶺就行不通了。最近的途徑自然是橫穿市區,跨過郡水,直通金箔南邊的山谷。但同時也增加了暴露的幾率。按軍方覆滅罕井家的氣勢判斷,對清除藍血系的動作是蓄力已久,決戰之時也也不會太遠——想必傳聞是真的,人類真的研制出能瓦解深藍基因的疫苗。
在此之前,他只聽過有針對近藍血系的,暫時封死近藍約櫃的疫苗,僅僅對一部分嬰兒與成年人有作用,功效尚不穩定。而那管淺紫色的液體顯然是放大了濃的能量……和殺死實二的玩意兒是同一個東西嗎?
「要不……我們回頭去找?」敏杉小聲獻計。
「找誰。」丞眉頭一皺,眼睛瞪圓了,不說話也嚇人。
軍方已經鎖定了敏杉,人家不來找他就不錯了!躲都快躲不起,還找個屁。
濃步履蹣跚的跟著,身上一陣陣發冷。白血球在奮戰,發燒了。破了洞的臟器還在復原。敏杉教她槍眼完全合攏之前不得動怒,免得漏電。近藍血的電量有限,電用光了,人就死了。深藍,近藍,神之子,人之子……她聽得一知半解。她從小打架打到大,要是不死之身,絕不可能不知道。
「不是不死。只是比較不容易死。」敏杉說,「和深藍又不一樣。」
「我是近藍,你是深藍?不老不死的深藍?」
「對對。」
「你看起來可不年輕啊。」
「呃……」尷尬的笑笑,「罕井老師從沒提過我們嗎?」
說是說過的。只是她不想聽,從不放在心上,不管是罕井家,九方,還是神的巴別塔。
不是金字塔嗎?她好奇的時候也問過。
「那是人起的名字。妳聽過通天巴別塔的故事嗎?」姑姑又講故事了,講得她昏昏欲睡。她想不起自己當時在幹什麼。多半又走神去瞧姑姑身邊那個人了。那人站在窗邊,有時盯著外頭的動靜,有時瞅著地板縫發愣,活像一件擺設。她想逗他,想讓他活過來,為她喘口氣。那邊姑姑說什麼故事她都不樂意聽了。
故事大概是這樣的,創世之初,世界上所有人都住在一起,講一國語言。他們計劃造直通天國的高塔。神得知這件事,打散了他們的口音。從此出現了無數種語言。人之間再無法溝通,也就無法住在一起,流散各地,東徵西戰,南北各國。通天塔也荒廢了,再也沒建起來。
「太壞了。誰要保護這麼壞的老頭?!」
「那是站在人的角度上評斷‘好壞’。假設換個角度呢?為什麼神要把人的口音打散?這樣做對人有什麼好處?對神又有什麼好處?神的國在什麼地方?」
「不就是塔嗎。守著塔就行。我知道。」
「守著是為了什麼?當然是為了有天能用。」
「怎麼用法?用了真能通天?」
「妳想知道?」
啊。中計了。她才不想知道呢。知道了就得當罕井家的人。她要像父親一樣自食其力:「妳不說我也知道。不就是把塔疊起來嗎。疊天那麼高。」一座塔,是夠不到天的。要通天,就要把塔疊起來。胡夫金字塔,三噸的石頭,200萬塊都疊起來了,一座塔有什麼難疊?「通了天之後會怎麼樣?天上真有神的國?」
不。關鍵不在通天,而在建塔。建塔之人。
能合力建起通天塔,的人,才是能夠前往神的國的人。
那她能去嗎?那個人會去嗎?他要是去,她就也去。
純血人與人類長相類似,基因更加強健,成年之後不老不死,產下後代之後失去力量。
那個人,變老過嗎?……
這麼說,他早就是神。反而是她害他去不成神的國嗎?
不,不會的。
「……營地還有多遠?他們真能救我妹妹嗎?」她問。
距事發已過兩天,妹妹是不是還活著都不一定。敏杉說:「離這兒還有幾天的路程,妳傷還沒好,到郡水先找個地方歇腳吧。急也沒用啊。」
「要不你們先走。先去報信。快走。別管我。」
「那怎麼行?」
「怎麼不行?我不是會放電了嗎,誰也傷不了我,你們走。」
「不是剛說過不能亂用嗎。電量有限,用光了,人也得死。妳死了,小孩要怎麼辦?」
死死死。又是死。父母親死了。姑姑死了。孩子的父親死了。響被抓進魔窟,不死也要剝層皮……叫她稍安勿躁,還不如叫她也去死。「我死不了!叫你們快走!」說罷狠推他一下。碰觸的地方瞬間蹦出一道火花。漏電了?
「不是叫妳別亂用嘛?」敏杉忙攙住她,接觸的地方又掠過一管電流,「快住手,不然真要死了!」
住手,要怎麼住呢?腹部的槍傷又翻開了。體內某處發電機一般的「櫃子」正在偵測與排除一切異己。無形的電場越來越大。
「哥!救命!」
丞驚覺異狀,臉又臭了幾分:「看我幹什麼。自己想辦法!」話雖這麼說,還是迅速折返,躍入電場。手刀又快又准的砍向女人後頸。失去意識的同時,電場也收攏與蒸發。點點傷處快速復原。死寂。
「用勁兒太大啦。沒打死吧……?」敏杉嘀咕。
要是打死了又怎麼算?約定說的是不能傷害人類。既然她有藍人的血,打死了只是藍人自相殘殺,神還管嗎?丞又彎腰把她架到背上,悶頭上路。
敏杉看出哥哥心情不好,服服帖帖的跟著。這些年他帶他東躲西藏,為的只是讓自己活得更久一些。活得再累,他也沒跟哥哥皺一下眉頭。他個性軟弱,沒有丞的堅韌,也沒有冉姜的果決,想過放棄,反正已經撐了那麼久,但從沒說出口。他不能比更辛苦的人早放棄。只要不放棄,九方家就還是三個人。
「哥。」他叫。他的樣貌和身體機能已經老過哥哥十幾歲,死在前頭是必然的。但在那之前,在那天來臨之前,不能讓哥哥寂寞,「哥!小孩哭了。」
「早聽見了!」
「他好像要吃奶。」
「……」
茂密的林道蜿蜒向前,像條矜持的小溪,注入遠方城鎮灰蒙蒙的萬家燈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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丞許多年前單方面的見過濃一面,在她還是熱情又野蠻的小姑娘的時候。當時局勢緊張,他帶弟弟前去避難,聽罕井老師說選定了新家主。柔順捲曲的褐色長髮,墨綠色的瞳仁熠熠生輝,纖細而健美。說她是罕井家養的狐仙信的人還更多些。太過引人注目可不是一件好事。根要深藏才能牢靠。這樣的家主能行嗎?
濃本身也無意繼承。人或神的戰爭都沒有她的快樂重要。少女在草地裡奔跑撒歡兒,跑一會兒就停下來四下張望,尋到樹蔭下的男人。男人沒什麼表情,對她的依賴有點困惑,目光又不禁跟著她翻轉。
丞有點看懂了。重蹈覆轍。少女和父親一樣不愛拘束,從小不在本家長大,又到了心思躁動的年紀,要她學會遵從與承擔估計太難了。不管是家族,民族,還是國家集體的榮譽感使命感,都是要從小洗腦的課程。不是有句話說人算不如天算麼,但是天好像也算不妥人啊。老師啊。看來人選得重新找了。
那時罕井家與疾病管制局之間的關係也還未劍拔弩張,雙方尚且禮讓在某條界限兩側,狀似相安無事,實則伺機較量。在較量開始之前能找得到嗎?
罕井老師已三十出頭,生下過兩個女兒,但都不幸夭折。她無法再等。
幸好第二年,響出生並活了下來。
濃許久以後多少對妹妹心懷愧疚,是自己的私慾害她從出生就背起家族的重量。她承諾姑姑保護她長大。嘖嘖,好個意氣風發不知輕重的承諾。
天陰得發黑,像要下雨。
走出淨通山,進入郡水鎮。又冷又餓,嬰兒哭鬧不歇,於是轉進一家茶館。生意不錯,眾聲喧雜,不亦樂乎,有種世間萬事全能用嘴皮子嚼碎吞噬的庸碌與無賴。櫃台上的小收音機四平八穩:「……下面是昨日災情的後續報道。5月11日11時30分,根河市居民街的民房相繼起火,造成6死10傷,燒毀房屋面積24萬平方米。起火原因,經查明,為兩名青少年在倉庫吸煙所導致。昨日現場的高溫與風勢加速了火勢蔓延。幸而就在剛剛,經過群眾與官兵30多個小時的奮戰,已將大火完全撲滅……」
世界死傷仍舊。暫時蓋住這個角落的疲憊不堪。
聞到飯菜香,濃迷迷登登的醒來,肚子上的槍眼長好了,但直不起脖子,想起被揍的因果,伏案罵娘。小孩沒奶可喝,跟老闆娘討清水和菜粥。老闆娘看這一桌凝重頹喪,再細看濃的長相和衣著,略顯遲疑。敏杉連忙圓場:「老闆知道這兒附近有沒有便宜的旅店?我們要去金箔,沒趕上火車,本地也沒有熟人……」
「打哪兒來呀?」
「今福。」
「這麼巧。我老家也在今福。聽說那邊前些日子不太平?」
「是嗎……?」是指「病毒少女」的事?
「不是說有傳染病嗎。」果然是,「聽說往東邊傳,到這兒來了。查得緊。早上還來查過一回呢。你們孩子小,小心點看顧。」
「謝謝老闆。我們孩子淋了點雨,有點感冒。本以為今天就能到,吃的也沒帶夠……」
「誒誒,這就上菜。旅店也有幾家,等我給你們問問。」轉身回後廚。
幸好有敏杉。外表年長的人,果然說什麼都像是真的。
「往東還要走兩天?要是連夜走,多久能到?」濃還不死心。
敏杉沒轍,「不說妳的身體狀況,妳剛才也聽到了,管制局打著病毒的幌子到處查人抓人,半夜在外頭走,正好給了他們抓人的理由。」
「那正好。」她也認了,也許進去還能看見妹妹。
「抓妳是進去坐牢刑訊,可不是送妳去團圓。」
「那能怎麼辦?!側面不行,難道正面衝突就行?你們的營地有幾個人?」
「人是不多,但是我們有塔……」只要解開共鳴……
「說話小心點!」丞瞪眼。
話也不能說了,於是各懷心事的靜坐。
清水菜粥好一會兒還沒上來。也太慢了吧?
「……為您插播一則通緝令。」收音機聲起,「日前,今福五金百貨店搶劫案的兩名匪徒仍然在逃,據可靠消息,他們持有武器,並劫持了一對母子作為人質,極其凶惡。為了您的安全,知情人請不要靠近,盡快通知附近的警員。」
……
嘖。原來如此。
粥是上不來了。該不會是去報警了吧?
丞騰地站起——隔著門窗只見馬路那邊全副武裝的黑壓壓的隊伍正朝這邊欺來。和實二那時的情形一樣。又埋身坐下。
「跟他們拼了。」濃躁得眼紅。
丞按住她。就知道拼!她要送死,敏杉也得陪葬。走後門!後門一閃,老闆娘這時候端著白粥小菜出來了:「你們孩子小,粥能吃嗎?是不是還在餵奶?不瞞你說,我家小孩也這麼大,要是妳不嫌棄,我……」忽見大批人馬朝店門逼近,「怎麼回事?」
腹背受敵。前門的追兵轉眼就到。而強行闖後門,勢必大動干戈。
「我肚子痛,不吃了!」濃起身。
「老闆娘,後面有沒有茅房借我們用一用?」敏杉幫腔。
胡言亂語。擺明瞭有問題。濃錯身往後門闖,老闆娘自然不放過,一掙一脫撕扯之間襁褓滑開,探出布滿深藍色花紋的小手臂。藏不住了。另一方,大軍兵臨店門,領頭的人目光如劍,掃射眾位賓客,清清喉嚨剛要喊「清查」,臉就被後面伸來的一隻手扒住,一個巴掌扇到一邊去。出手的人穿同款軍服,細眉尖臉像只老鼠,頭髮油亮整齊,梳得一絲不苟。
油頭?這人的弟弟不是剛死了兩天,不去弔喪,來執什麼勤?
「一個都不許走。」油頭發話。
眾人嘩然,或嚷或叫,或站或跑,都被攔個正著。濃悄悄抓過一根筷子——肚子上的槍眼剛愈合,趁它還沒長結實也許還能刺進去?放電的步驟她還不清楚,不過也來不及細琢磨了……別怕,沒什麼可怕,只疼一下。
握緊了,戳下去。
戳不下去。丞壓著她的手,厲色搖頭。憑她那點能力,頂多再電死只貓。
那怎麼辦?!
「跟我來。」老闆娘冷不防的說,換了副嚴肅表情,把嬰兒的花紋小手藏回被單,矮著身子把幾個人帶往後廚。走小道避過夥計,拐進貨倉,推開水缸,掀開地板,露出狹窄的地窖:「別出來。」
「為什麼?」
「沒時間了。等我把他們打發了再說。」
濃不及感謝,縱身要跳,丞拉住她:「不用了。我們從後門走就行了。」真跳進去壓住了,萬一被甕中捉鱉怎麼辦?誰知道她是什麼身份?老闆娘苦笑:「別誤會啊,來人那麼多,前後肯定都盯上了,你們衝不出去……」見他們還是半信半疑,從隔間小屋挖出個熟睡的孩子推給敏杉,「押給你,還不行嗎。快進去。」
「您也是藍……」藍色的嗎?
她搖頭。無色的人也有好壞之分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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油頭極其不滿。
弟弟死了。專程從老家來找在城裡謀了一官半職的哥哥的弟弟,被他的配槍在腦門上開了個洞。不敢叫人收屍。下了兩天雨,澆爛了嗎?爛了也無妨,他要讓別人更爛。
崩了他弟弟的明明是參事,他不但不去尋仇,還要當人家的看門狗,來咬平民百姓。誰是仇家還想不明白?不……這是想得極其明白了。往上報復是死路一條,要活著,還要說服自己活得並不屈辱,就得往下報復。
管事的不在。你以為不在就完了?據可靠線報,那對母子就是朝這家店來了。天羅地網,一個都不許走。門口沒有,再進逼到廳堂,廳堂沒有再下後廚。擋路的一概往死裡打。
三個大人兩個小孩擠在地窖,聽不清屋外的動靜。地面被無數雙鞋底踐踏,劇烈抖動。有人高聲喝令,有人低聲附和,有人淒厲慘叫,有人鬼哭狼嚎……
一聲巨響,通往地窖的倉庫門被踢開了。
老闆娘笑臉迎來。這裡都是醬菜罈子。
醃菜,門鎖那麼嚴?
味道大,聞著不好。但是吃著挺香,我給您拿點嘗嘗。我們這兒衛生條件挺好,早上來的幹事也看過了,不會有病菌病毒,放心,您試試……
腳步掠過地窖里幾人的頭頂,取了一碗醬菜進貢。
油頭接過,端詳幾眼,底朝天倒在地上。
誰問衛生。我問那兩個人到哪兒去了。可別說妳不知道。大家都是文明人,事先跟妳講好了,那些我不愛聽。
慢斯條理的抓住泥碗邊,碗底突然掄向女人的顴骨。猝不及防,挨打的眼冒金星,顴骨和鼻梁劇痛,兩管熱血流出來,站不穩了。油頭看看碗底的血,又看女人臉上的圓印,突然覺得好笑,就笑了。
女人從錯愕中鎮定下來,明白了事態的走向是無法全身而退的。
你要找的,我們這裡沒有……話沒說完,泥碗又落在耳朵和顎骨上。
打。打。打。暴打。
有沒有,我說了算。我。說。了。算。
男人感到恐懼的和崇拜的目光,越來越亢奮,一碗。一碗。又一碗。再一碗。碗碎了。顴骨也碎了。女人半身癱軟,眼神迷離。
地下,濃忍不住了。連敏杉也看不下去,但局面如此,就算他們現身,也誰都救不下來,何況還帶著老闆娘的小孩,不過是一起送死。
油頭不能滿足。看來女人是不打算說。不說也無妨,那他就不讓她說了吧。
他來說好了。
竟然私藏帶菌者,這是對百姓,社會,乃至國家的不負責任。妳承認嗎?這是阻礙了文明社會的發展。妳承認嗎?徹查!徹底清查!我們要對百姓負責!
話音一落,破裂聲四起。軍靴湧進小倉庫,先將最可疑的水缸一一扳倒砸碎,再打破醬壇,踢翻草垛。灶台濃煙滾滾,鍋碗瓢盆碎屍萬段,丟進火里燃成灰燼。女人撐起自己,剩下一隻眼望進他的眼裡,想看出些什麼,但只有深淵萬丈,一汪黑漆漆。
油頭操起灶台的菜刀,在台沿兒蹭掉蔥姜蒜末,掂掂重量。妳要記住,這一切都是為了百姓,為了社會安定,為了人類文明。妳要記住,不能與群眾為敵。
細碎的腳步聲由遠及近。有人來報。
幹事。
什麼事。找到了嗎?
前方報告,金箔林中發現藍人遷移痕跡。有大批藍人聚集。請求指示!請求支援。
不錯。好。
那就勉強算是不虛此行好了。
油頭掂掂菜刀,看著女人,興奮的想笑,就笑了。揮出一條鋒利的橫線。
刀刃開啓了半顆頭骨,卡在顱骨與下顎骨之間動彈不得。再用勁,半顆頭削下來。嘰里咕嚕的滾了一圈,碰著小倉庫的門,撞在碎掉的水缸上,搖晃兩下停擺。失去光澤的眼球直愣愣的對準揭開地窖的地板縫,注視著藏在裡面的人。
濃全身發抖。她管不了了!一隻貓還是一隻狗,她都要他們死個痛快!丞加重手勁扼住她,震顫不停。頭頂的地板又開始發抖,勝利的叫嚷聲蓋過一切——他們圓滿的阻止了一場惡性病毒的擴散,又為百姓的福祉立了一功。他們果然是不可戰勝的。郡水從今以後也將是百姓安居樂業的好地方。
醃菜的鹽水混著血水順縫隙淌下去,滴在嬰兒的臉上。
失去母親的孩子醒來,聞著陌生人的味道,眼見毛骨悚然的黑暗。恐懼與委屈頃刻席捲幼小的身體。他要哭。他要為在場所有不肯掉淚的人哭一哭。敏杉只有收緊懷抱,同他一起望著那唯一一條縫隙的光亮。
噓。別哭。哥哥給你講個故事。
世上本來是沒有人的。
沒有人,沒有光,沒有海,沒有花。只有星星。星星和塔。神打散了人的口音,將塔散落各處,說有一天,你們能跨越語言,國界,膚色和血統的障礙,把塔一座座聯起來的時候,就能找到心裡的那個,看不見的,神的國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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