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罕井大宅門前停著兩輛伏特加嘎斯24。談判從早晨持續到下午。疾病管制局的幹事們佔據長桌一側,或坐或站的擺出一個陣型,氣勢洶洶,勝券在握。
罕井老師三個月前失蹤了。剩下十六歲的女兒罕井響,和姪女罕井濃。勢單力薄。區區數日,大宅被洗劫一空。管制局又找上門來,「出借」土地。
響站在窗邊,抱著不足歲的小外甥,把背影留給敵人。怕一回頭無邊的恐慌就要洩底。又把背挺得更直。嘎斯24的車窗後也有人透過紗簾回望她。亮起一星火光。是香煙。
那人不下車,一定是這群幹事的指使。
至於他們想要什麼,她是知道的。
他們要塔。罕井家私有領地裡的若干年來無人問津的那些塔。
只要罕井家在,神的塔就還在。母親說過。
「神的塔里有什麼?」
母親反問:「妳覺得神是什麼?或者說,是用來做什麼的?」
「是保護……人的吧?」
「保護人類,對神有什麼好處?」
咦?神不就應該是大公無私的領導人類前進的東西嗎,怎麼能尋求好處呢?「神是壞東西嗎?」
「不。我是說,大家都認為,天上住著這麼一個老頭,時刻監視著自己。做錯了事要下地獄。做得好了不但沒有獎勵,跟他求救他也不會來。如果神的職責是保護人類,那人確實被好好保護了嗎?所有人都被公平對待了嗎?好人和壞人都終有所償了嗎?即使這樣,大家還是願意信奉,敬仰這個老頭,不是很奇怪嗎?」
也就是說……「神是偏心的嗎?」
「應該說按照我們的計算方法,神確實是偏心的。」母親在紙上畫了一塊絲絲縷縷的網面,「我們使用的單位是自己的得失。以人的視角,我們以為有這麼一個和自己息息相關的老頭,時刻在乎著我們的所作所為。但是如果不是這樣呢?如果我們的得失和他半點關係也沒有呢?如果他想要的是別的東西呢?」筆尖戳中一個點線交織的節點,「假設我們每個人只是其中的一個點,而他所看見的是整個網面。他不在乎獨個點的大小,只在乎能否織出想要的網。織出神的國度。」
「神住的地方?是塔嗎?」
「不,塔只是一個點。神住在網的最上面最上面。」
越說越難懂了,她不再感興趣:「媽媽,妳見過這個老頭嗎?神長什麼樣?」
「妳覺得應該長什麼樣?」
「書里的神仙不都是老爺爺嗎?可是如果是神,不是應該不會變老嗎?」
「喔?神就不能變老嗎?」
如果法力那麼高強,第一件事就該把自己變漂亮才對啊。為什麼書里的神卻都是老人?還是說,寫書的人類計算方法也錯了?不……應該說,以用圖畫做記錄的人的視角,如果不畫成老人,就沒辦法表示年齡?
「還記得妳更小的時候,來過家裡一次的九方大哥嗎?」
大概六、七歲的夏天,家裡來過兩位古怪的兄弟。住了幾日就匆匆離開了。說古怪,就怪在看起來年長那位竟然稱呼少年人哥哥。她記得。
「妳覺得他長得像神嗎?」
「他是神?!」
「為什麼不能是呢?妳不是說神是年輕人嗎?」
「嗯……因為神要長得像天一樣高才對。」不管是希臘,北歐,英法,還是中國的神話里,從天空之神,大地之母,約頓,拿非利人,到盤古,誇父,蚩尤,各個都是出口成風,揮汗落雨,力拔山河的巨人。
「可書里不也寫了神來到地球和人類的女孩子結婚生下後代嗎?人類的女孩子這麼瘦小,怎麼生得出巨人來?」
「所以神的小孩長得和我們一樣大?」
「不。神的小孩也是巨人哦。妳猜猜。瘦小的人類生出巨人的方法是什麼?」
母親引導她走向結論的途徑就像在朝聖,謙卑而虔誠。她絞盡腦汁,一無所獲,偷偷去問姐姐。什麼?生出巨人的方法?這我哪懂啊,豬仔。姐姐回答。豬仔。姐姐這樣叫她。因為第一次見面時,她拿著威廉·高丁的《蒼蠅王》。而姐姐剛和幾個男人狠乾了一架,禿鷲一樣伏在其中一個身上,下巴上全是血。嘴裡叼著不知哪個倒霉蛋的耳朵。
對了。是兄弟姐妹。生出巨人的方法。是兄弟姐妹,是雙胞胎,三胞胎,多胞胎。一個一個生下來不就行了嘛。把巨人一隻手一隻腳的生出來。手足,是手是足,是巨人的一部分。罕井家是神的鑰匙,發生什麼都不要怕,和姐姐在一起,就像巨人一樣有力。
母親的聲音清晰如昨。
身後那群野獸身上散出母親的血味。他們殺了她,現在輪到自己和姐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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領頭的幹事坐在長桌一頭,頭髮梳得油亮。
濃早就坐不住了。在座十二、三個壯年男人,赤手空拳不可能打贏。要是拿到壁爐的火鈎,撂倒五六個絕不是問題。但她逃得出去,響和小孩也跑不掉。姑姑總說她有勇無謀。罵得沒錯。
「姑姑再三交代了,古文物不得驚擾破壞。」她冷冷的說。
油頭晦澀一笑:「畢竟罕井老師不在這當家做主。就麻煩妳當機立斷隨機應變了。」
「我們家的地不借也不賣。」
「這是上頭的命令,我們也是職責所在,希望妳別為難我們。這一季的病毒特別凶猛,為了群眾的健康,必須消除所有可疑的污染源。」說得背書一樣流利,得意的整了整滑下來的髮梢,又一絲不亂了。
上頭的命令。響試圖望穿黑色的車窗。「上頭」是那個人嗎?
濃氣得發笑:「意思是我們不答應也不行了是麼?」
「這是關係到社會安康的大事,個人利益自然要有所犧牲嘛。但是出於對罕井老師的尊重,我們來打聲招呼也是必要的。」
不對。來打招呼不過是障眼法。響直覺。以他們的強硬作風,明明可以帶領整批部隊直接去地裡把幾座塔掃劫一空,反正兩個女生也奈何不了,何必大費周章擺上陣勢排場的來徵得她們的同意?不對。他們要的不是塔。
「你敢!」濃拍桌而起,「淨通山自古是罕井家的私用地,輪得到你們說動就動?!」
「別激動嘛。這是文明社會,有事講道理啊。看得出來妳很緊張,是擔心後山的那幾座塔嗎?古物年代那麼久遠的東西,誰知道裡面攜帶什麼病菌呢,為了大家的健康,肯定不能放過。事實上我們昨晚就去檢查過了。」
「什麼?!」
「說起來那幾座怪東西也是違章建築,早晚也要拆除……」
「……那你們還來這兒幹什麼?!」
「剛才不是說了麼,徹查。我們的人檢驗出這波的病毒源於一種野生動物。我們也瞭解到罕井家除了淨通山以外置地無數,也許這種動物藏匿其中也不一定。為了大家的健康,社會的安定,希望妳配合我們工作,給我們指名未記錄在案的置地。我們可沒有侵佔土地的意思,只是例行公事,徹底的進行檢查和消毒。」
胡攪蠻纏!天下土地那麼多,敢情病毒都窩藏在罕井家的地裡了?!
不對!他們要檢查的不是病菌。響察覺。是別的什麼東西。塔里沒有的東西。母親沒來得及告訴她的東西。不管是什麼,一定只住在罕井家的私用地裡。那些才是一直以來真正保護的對象。是什麼呢……
「怎麼樣?想好了嗎?」油頭失去耐心。
「想個屁!沒門兒!」
男人們互相交換了眼色,紛紛起身,折騰出一個藥箱,裡面是兩排又細又短的針管和淺紫色的藥劑,「既然妳們不同意檢查,那我們也不好勉強了。就像剛才說的,一切都是為了百姓的生命安全,當然也是為了你們的健康著想,這一季的疫苗還是要打的。」
「這是幹什麼?!」
「我們大人還倒是無所謂……」針管吸出藥劑,「主要還是小孩。那位是妳的小公子吧?多大?抵抗力肯定不如大人強。不用怕,這是最新制劑,效果非常好。」
黑漆漆的人頭帶著針管壓迫過來。濃節節敗退,徒勞的擋在中間。
「等一下。」響高聲阻止,轉過身。背影再強硬也阻擋不了敵人,得面對才行,「你們要的東西,我聽母親說過。不過她走得匆忙,沒有全交代給我。一時只能找到一部分。可以嗎?」
濃聽出妹妹要投降,目光竄火。
響緊抱熟睡的小嬰兒,心意已決——罕井家保護著神,那誰來保護我們呢?
油頭命人牆散開,笑得像只老鼠:「這再好不過了。不愧是罕井老師的女兒。小小年紀,真了不起。以後要是有什麼問題,還要多向妳請教。」
響將小孩交還堂姐,走出中廳,繞過兩個側廳,從廚房的爐台下方掏出黑色的本子。裝訂得鬆散,是每一頁貼一張地契的集子。她思索片刻,緩步回到正廳,在廊邊的壁爐旁停步,隔著半個屋子高聲說:「你要的是這個東西吧?」隨即把本子從中間劈開撕成兩半。其中一半順勢扔進火爐,操起火鈎往柴火里死扎。塗過油脂的紙張飛快燃盡。眾人躍起前來撲救,但晚了好幾步。
她將剩下的一半拿給他:「其他的,我記在腦袋里。你如果傷害我姐姐和她的小孩,就一個字也別想知道。」
油頭從偶發插曲中鎮定下來:「果然很了不起。但完全多此一舉。」既然全挑開了,也不用打暗語,「我把她們打得腸穿肚爛,叫妳告訴我,不是一樣的嗎?」
「我說了。你碰她們一根寒毛,就一個字都別想知道。」
「哼哼……給我往死裡打!」
人牆得令,高舉拳頭往濃和小孩身上砸去。
而這一方,響幾乎同時操起火鈎,毫不遲疑的往自己腿上刺去。
沒有傷到動脈,但血流還是飛快染濕整條學生裙,順著小腿淌到地上,沾濕鞋跟。她疼得眼冒金星,但哼也沒哼一聲。平淡無奇的中學生的臉蛋輕微上揚,直面敵人,一邊露出無法理解的勝利的笑容。
畫面詭異的靜止下來,只有地板上的血痕緩慢擴大。
沒人說話。雙方就像在無限延伸的對峙中等待著宣判勝利一方的哨響。
男人的嘴角輕微抽動,看見她的手緊握住火鈎的把柄蓄勢待發。那是在告訴他,她下次戳穿的不會只是大腿肌肉,而是腸胃,肝臟,和胸膛。這場仗是沒有贏家的。而比贏家更可怕的是清楚的知道自己贏不了的人。
又一輛嘎斯24的引擎聲逼進院子。一眾人聲和腳步聲從草坪湧向門口。
咚咚咚!敲門。
「報告。城內來報,已鎖定‘病毒人’的行蹤。請指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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車門打開,冒出一股濃煙,著火了似的。
「參事。」油頭鞠躬,畢恭畢敬交出一半的地契簿。
男人接過簿子,扔出半截煙頭。油頭自覺沒趣,知道是辦事不利。不過是一個小丫頭片子,不怕鬥不倒她。但城內臨時來報說擒拿「病毒少女」的部署已完成,急需增援與指揮。算她們走運。
「怎麼這麼久。」參事的聲音缺乏起伏,像山雨欲來之前的雲淡風輕。
「小丫頭很鬼,要鬧自殺。讓醫務員又給弄了弄,沒什麼大礙的。」
「再怎麼鬼也是小孩。」
「是。您說得沒錯。那個女人也悍得很。長的樣子就怪,肯定是‘那邊’的人。」
「嬰兒值得研究。」
「您說得沒錯。她們現在情緒激動,我看我們還是採取迂迴的戰術……」
參事望著窗外的山景,彷彿置身事外。他不出三十歲,消瘦筆挺,衣著隨意,敞開的襯衫領口下是經年運動的矯健體型。黑色眼罩扣住左眼。半晌,如夢初醒似的回過頭,略顯無神的瞳仁鎖住油頭,聲音仍舊很淡:「聽說,世界上除了人以外,有1500種生物里存在同性戀行為。這件事你知道嗎?」
「……」他不知道自己該不該知道。
「報紙上說歐洲正流行支持同性戀大遊行。」好像對答案並不感興趣,又望回窗外,「說有1500種物種里存在同性戀行為,反對同性戀的只有一種,就是人。」
「……」
「但是反過來一想,人啊,不是總說自己高於動物嗎?這個時候又去抱動物的大腿……真是丟人。當人,還是不當人,想清楚了再活不是更好嗎?那麼想當動物的話,被宰了的時候,就別抱怨啊。你說是不是這個道理。」
「……」油亮的髮梢隨著車身的顛簸滑下來,忘了梳回去。
「女人生命力天生會比較強一些。放在盒子里養一養,看能活多久。」之所以會那麼頑強,是因為他們有「自己擁有著自主權」的幻覺,但這些也無妨,假以時日,什麼都是可以連根拔掉的,「小丫頭活不活著倒沒什麼所謂的。」
「是。您說得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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