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刻,晚堂竹便因身體不勝負荷昏了過去。
黑袍人神秘一笑,彈指間賀宗元已從屏風後轉了出來,背起他這位人事不知的前主子,往堂外退去,而杏柔也已從桌上爬起,重新歸隊。
晚堂竹這一鬧轉眼便平息了,眾歌姬當是久經訓練,並未有因此而亂了節拍,華堂上的歌舞反而在杏柔的催動下變得更加奔放。絲竹聲聲聲逐耳,群俘浸潤膚受而不自覺,很快便復陷溺其中,渾然忘卻半晌前己方主帥暈倒被架走一事。
至於群姬中又以杏柔為隊中的主心骨,餘人彷彿只是伴舞助興,以襯托此女之狐媚。也是此節過於昭彰,群俘神智雖為歌舞所懾,對此卻也不難察覺,自此群俘的目光便紛紛落到了杏柔身上,觀乎眾人臉上那心馳神搖的顏色,便知他們內裡那股熊熊烈火燒得越發旺盛,情狀竟跟昏倒前的晚堂竹如出一轍。
未幾,群俘中修為定力較淺的年輕將士便率先按捺不住,紛紛起身離座,跟隨著節拍手舞足蹈,至於年長者雖老成持重,一時未至於如此失態,但內裡也已如坐針氈,一心只祈求曲聲早停,教此身得脫魔障桎梏,卻又無一人捨得向黑袍人開口,親手斬斷這份銷魂蝕骨的軟膩之感。
靡音氤氳繚繞,於柱樑間迴盪盤桓,久久不散,新韻舊調水乳交融,更添層次。再過半炷香時分,杏柔見那些半百老將始終苦苦撐持,死守神關,有些更即席閉目用功,奮力與抗,致使她們連連催動媚功,一時間竟無功而還,未能再行突破。杏柔耳聽得曲聲漸急,高潮將近,心道自己若還不在短時間內摧神奪舍,這些老軍頭興許便能熬過這一關,過後再欲將其制於掌心,雖未始無術,卻終究是徒貽後患。
思念及此,杏柔旋即心生一計,所謂拽一髮而通體俱動,崩一瓦而逐個擊破,若此刻她匯眾力以攻一處,先破其中二三者,及後剩下來冥頑負固的死士多少也會被這無孔不入的靡音同化,屆時她們只消媚功全開,其心志再堅,亦必一寸一寸的被消磨殆盡,卒至人人拍桌而起,朝溫柔鄉投懷送抱。
當下杏柔隨意挑選了兩名老軍頭,帶動著群姬對二人重施剛才在晚堂竹身上的故技,只是這回群姬傾巢而出,手段亦變本加厲,一時間十來條藕臂貪婪的在那二人臉上身上來回撫摸,沒多久二人便被群姬的攻勢所吞噬,在脂粉堆中迅速滅頂。
那些尚且不為所動的年老一輩人人自顧不暇,又曷能分神營救被圍攻的二人?那兩名被杏柔不幸相中的軍頭在孤立無援的情況下,終於敵不過一波又一波襲上心頭的浪潮,手足開始不舞自動起來。
至此,群俘彼此之間互相感染通傳,一個個的神關相繼失守,最終組成一個以杏柔為中心,群姬次之,一眾將士們留在最外圍的舞陣。只見男男女女相率瘋狂扭動身軀,杏柔素手捏了個花訣,餘人隨即仿效,唯恐落後半拍,她半遮玉頰朝四周兒郎拋了個媚眼,群俘亦有樣學樣的對她含情脈脈、暗送秋波,一時間玉堂上活色生香,人欲橫流,糜爛不堪備載。
黑袍人見這時人人已盡皆簇擁著廳上群姬,無一倖免,當下只是自顧自的臨觴自醉,似乎對此感到極為滿意,同時絲竹聲也越發短促,彷彿預告著這場視聽的饗宴即將進入第一波的高潮。
正當群俘翹盼著高潮所降下的甘露將會潤澤他們飢渴的五內,卻在此時,驀見黑袍人把手中羽觴重重一放,冷然道:「杏柔檀柔,該收網了。」語畢,絲竹聲戛然而止,笙歌曼舞寂然歸無。
杏柔等人舞勢一停,群俘便似瞬間失了依託一樣,茫然若失,渾沒察覺到他們剛才的一番勁舞已透支了自身的所有體力,僅餘的內息也早在肆意狂歌中被掏搰淨盡,空得只剩下一張皮囊。
卻聽那黑袍人陰惻惻一笑道:‘都躺下吧!’說也奇怪,這人的話仿佛是一道無可抗拒的旨意,使支配著群俘生命的弦線在其一聲令下悉數崩斷,一具具軀體如骨牌般倒下,疊成一個以人身堆砌起來的小丘。
至於群姬剛才渾身散發的妖媚亦伴隨著曲終而消散,眾女艷情的表皮被扒開,現出一副副冷若寒霜的冰肌玉骨。
包括杏柔在內,群姬此刻都彷如換了個人似的,眼神冷得怕人,只見她們以不帶一絲情感的嗓音齊聲向那黑袍人稟道:‘恭喜主公,魚上鉤了。’
‘如法辦理。’黑袍人簡潔的吐出四個字後,旋即閃身隱沒在左首方那條刻了語錄的石柱後,不知所蹤,期間其所過之處皆刮起了兩袖勁風,拂動過群姬身上的輕紗,也驚擾了案上尚未喝完的半杯殘酒,唯一未被帶走的便僅餘那張太師椅上的衾枕餘溫。
群姬似乎對那黑袍人非常敬畏,人雖走了,卻兀自不敢失了禮數,紛紛對著席上的殘酒行禮,禮畢後才把委頓在地不省人事的群俘架走。
杏柔等人架著比自己不知重上幾倍的爺們,行走起來卻是健步如飛,如抱孩提,顯然非同尋常歌姬。她們把人安置到旁邊一間廂房之後,杏柔便點了其中二女守在房門左右,她向二女簡單交代了幾句後,才帶著餘人離去。
晚堂竹自暈倒後一直昏昏沉沉,腦裡交替出現了此生遇見的不同人物,其中有義父陳世橋,有這些年來跟他一同出生入死的袁渭郭和三天前被打至重傷的楚霞,也有前些日子才遇見的肖無生等人,但縈繞他腦間最多的始終是那對他百般挑逗,成功惹得他人前發窘的歌姬杏柔。
杏柔的意象便形同一個陰魂不散的夢魘,俾其在夢裡也不得安寧,晚堂竹只覺對方的一顰一笑似乎都有著某種顛倒眾生的能耐,把他體內的真元抽至枯歇,是以縱使身在夢中,其切身之苦卻尤勝清醒之時。
正當晚堂竹瀕臨被夢魘摧垮神識之際,夢中杏柔的身影忽然被一股濃稠白霧所驅散,晚堂竹只覺眼前的白霧有一種撫慰人心的靈力,正濕黏黏的包覆著他,進駐了他腦際的存想,暫時平息了他渾身的燥熱難安。晚堂竹此刻便如一個行將渴死干漠之中的旅者乍逢甘霖一樣,拼命伸手想抓住那股白霧,又對它不絕膜拜。他想到剛才差點便入了魔道,毀了畢生修為,又感此身實在疲憊不堪,若魔障此刻再行臨身自己也已不能抗衡半分,一股平生罕有的無力挫敗感一時充塞胸臆,鼻子一酸,竟爾在夢裡怔怔的掉下男兒淚。
他聲淚俱下的對著白霧痛陳杏柔的無恥卑鄙,還有自己無力帶領大部殺出重圍,乃至讓全軍上下淪為戰俘的罪孽,又道年邁的義父跟自己不過是一江之隔,卻是可望而不可即,大部不知何年何月方能返旆揚州,與濰坊諸公諸將重逢。說到後來,已是泣不成聲,不知所云。
晚堂竹此刻再也隱藏不住自己壓抑多日的情感,就在白霧之前放聲痛哭,他的目光為珠淚所蔽,並未察覺到那股白霧已逐漸幻化成人形,正朝自己跪倒之處走來。
待白霧褪去大半,那人便自霧中走出,來到了晚堂竹的身前,只見他一隻大手輕輕按在他的肩頭上,柔聲道:‘晚公子,你先別忙著流淚,你還記得在下嗎?’
晚堂竹忽覺身前有人,聽那聲線該是跟自己熟稔的一名男子,卻一時間記不起聲音的主人是誰。他當下急忙抹掉滿臉的眼淚鼻涕,仰頭看向面前那名神秘男子。
只見那男子貌賽潘安,容比宋玉,跟素來以丰神俊朗稱著的晚堂竹可謂一時瑜亮,各有千秋,此人也並非旁人,正是當日湖州一別的肖無生。
‘肖先生,請你告訴我,我現在該怎麼辦呢?’
‘當今之世君子道消,小人道長,而能夠指引帝皇之象的紫微星如今更落到了焦天華的頭上,此乃大大之凶兆。不過晚公子也不必過分憂心,在下已帶人混入常州城中,其意之一便在於取此獠之首級以祭常州內外因他殞命的萬千亡靈,讓紫微星重入正軌,以解救公子等人之厄難。然此行成敗,眼下言之尚早,若最終事成固然可喜,可萬一事與願違,在下卒未竟功,則只好把此心託付到一日未死之人心上,教那討焦的大業永無止息。常州終迎破城日,焦匪必有伏誅期,待得那天到來,你和手下那千百將士便可得脫桎梏,浴火重生。只是現時焦匪頹勢未露,欲成大事還需隱忍,在此期間,還望晚公子多所忍耐,多做存想,萬萬不可被那妖術攘奪神識。存亡一線,端賴於此,晚公子務必謹記。’
晚堂竹聽語氣肖無生似乎將又要離己遠去,急道:‘肖先生可有良法賜告晚生?’
肖無生點了點頭道:‘果真是有,說起來此事還要多謝焦天華,是他提醒了我們一件事,你還記得你在半月堂的石柱上看到的一句話嗎?’
晚堂竹當即記起,搶著道:‘你是說“清明在躬,氣志如神;嗜欲將至,有開必先。”這句嗎?’
肖無生笑著點頭道:‘正是!莫以為這句話是刻在那藏污納垢的半月堂上便把它看成是邪經歪典,焦天華那廝不過是信手剽竊了此句為己所用,其實它箇中涵義正氣得很呢!你只消銘記這四四一十六字箴言,並好好細味其中道理,在心中一遍又一遍的反覆念誦,當可助你與魔障分庭抗禮,一爭長短。現下我將送你一書,裡面記載了關於這句話的一切前文後理,你即管好生琢磨便是,盼你終能逢凶化吉,守得雲開見月明。’說著抓過旁邊一抹殘霧捏了兩把,便變了一本古籍出來,名曰:禮記·孔子閒居。
晚堂竹知道此書是肖無生的臨別贈禮,當下恭恭敬敬的接過古籍並珍而重之的把它貼身收好,同時白霧轉濃,意味著肖無生自雲霧中來,又將要自雲霧中去。分途在即,晚堂竹主動執起肖無生的雙手,感激道:‘肖先生,感謝你,雖然這一切轉眼如雲煙,你我相遇不過是黃粱夢一場,然先生今日贈書之義晚生決不敢忘,晚生便在焦匪的眼皮底下夙夜佇候先生佳音,望先生馬到功成,掃穴擒渠,重正人間之風氣。’
肖無生見晚堂竹眼角雖然還噙著淚水,然神色堅忍,顯已重新振作,當下朝對方會心一笑,揮手間身影慢慢化進重重迷霧,未幾便人霧合一,消失在晚堂竹的夢境之中。迷霧良久後方始散盡,四周復回歸一片虛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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