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切處理完畢,相柳再次回到瀛洲島上已是暮色低垂。
夜色深沉如墨,綃帳之內燈火搖曳,暈開一層溫潤紅光,將四野的寒意都隔絕在外。帳內靜謐無聲,唯有燭焰偶爾輕顫,如心跳般柔和。
相柳半倚在床邊,手肘支著,掌心撐著側臉,目光靜靜落在鏡前的阿念身上,神色深遠如水,像是要將眼前人烙印進魂魄中。
鏡台前的阿念正緩緩卸下珠玉簪花,無聲地置於香木匣中。她身上所著的流雲紋華裳輕垂在地,隨著她微側的動作緩緩曳動,似薄霧輕煙,氤氳不定。
兩束長髮順肩而下,烏如潤墨,末端以緋紅絲繩繫束,如情絲纏繞,將她的柔情與命運都悄然綁縛在紅塵一隅。
深邃的眸光繼而落在那眉間飾有的一點硃砂,那是她往常最愛的一種花鈿,似一抹宿命的記號,如火,似血,更似一段深情難解的羈絆。
膚如凝脂、唇色如丹,暖色光暈映照在她精緻細膩的臉龐,恬靜美好,宛如一朵出塵輕綻的潔白玉萼,在冬日暖陽下亭亭而立。
相柳看著她,眼底掠過一道近乎炙熱的情緒。他不是不動情的妖,他只是將所有的情,藏得很深。
“阿念。”他驀地低喚一聲,清冷的聲線裡染上了難以言說的繾綣,低沉悅耳。
“嗯?”阿念輕聲應了一下,抬手拆下最後一個髮髻,如雲青絲終於如瀑傾瀉。
相柳唇邊漾起一絲笑意,“給我看看妳的鳳尾。”
“啊?”阿念不敢置信的轉身,黑白分明的杏眸裡是明晃晃的疑惑,“你、你說真的嗎?”
相柳起身走到阿念身邊,俯身擁住了她,溫熱的呼吸盤旋在她易感的耳垂,輕聲哄誘著:“念念摸了我那麼多次尾巴,我也想摸念念的一次,這不過分吧?”
想起相柳的尾巴,阿念白皙的臉上逐漸漫開朵朵紅雲。他的尾巴修長蜿蜒、柔軟有力,上面覆以幽光流轉的鱗片,雪白中泛著銀亮的色澤,如寒星碎落塵世,蘊藏著無限力量。
以往相柳現出真身時,總讓她摸他的尾巴,她一摸,那些銀白的鱗片便微微翕合著,像會呼吸一樣的閃爍。
現在他要看她的尾巴……阿念有些不好意思。
對羽族來說,真身的羽尾是最漂亮也最珍貴的,只能給最親近的人看。
相柳是她最親近的人。
“好吧……”阿念想了想,點點頭。
她紅著臉褪盡衣裙和小衣,獨留一件心衣在上,隨後跪著趴上床榻,孕肚下方墊上了軟枕,稍加運用靈力將鳳尾顯現了出來。
鳳凰的尾巴是最華麗、最引人注目的部分,宛如天地間最精緻的工筆畫,又像是風與火共同織就的綢緞。
相柳上次見到阿念的鳳尾還是初次見面的時候,那時的他也只是隨意撥弄了幾下,未曾細看。
小鳳凰的尾羽極長,層層疊疊,最長的可垂地數尺,羽色一如流光溢彩的晚霞,赤金與澄黃交錯,只在最短的幾根尾羽上顯現粉融融的色澤,不像其它羽毛那般鋒芒畢露,彷彿是春神輕輕撫過凡間遺留的羽衣。
相柳一下一下輕柔的撫摸著那毛絨絨的鳳尾,但其中最吸引他的,還是那幾根短短的淺粉色小羽毛,像花瓣泛著淡淡瑩潤的光澤,細緻柔軟,溫暖得仿佛能融化寒冬。他忍不住反覆撫弄了一下,換來阿念渾身微顫的一聲輕斥。
“你不要亂摸!”她回頭羞惱地瞪了他一眼。
相柳這才收手,轉而掀起那一襲如絲如絨的瑰麗羽紗。
阿念驚呆了,對上他略顯幽深的眸色,瞬間紅透了臉。
“等等!你先讓我變回來呀!”
“不用,這樣也很好看。”他湊到尾羽下,輕輕吻了上去。
“不行!你等一下會壓壞它的!”
阿念被他吻得兩股輕顫,嚇得趕緊將尾巴收了回來。
這一下,粉潤的雪臀曝露無遺。
相柳低笑一聲,撐起手臂,傾身覆了上去。
***
月明星稀的夜,屋外大雪紛揚,銀裝素裹靜謐無聲,只有風捲著雪絲輕敲窗櫺;屋內卻是滿室溫暖,燈火如豆,映照著窗紙上的剪影斑駁,爐火輕跳,燃著細細碎碎的劈啪聲。
氈毯鋪地,榻上鋪著細膩如雲的狐裘軟墊,一切都被這冬夜的靜謐與暖意包裹得妥帖,銀絲與墨髮在交纏的臂彎間散落,如瀑般覆上彼此裸露的肌膚。
相柳低垂著眼眸,靜靜凝視懷中熟睡的阿念。她眉眼寧靜,氣息綿長,恍若落入了最安穩的夢。他的神情柔和得幾乎能化開,像是一池雪融春水,藏著無聲的深情與守護。
他俯身,唇輕落在她額間那一點嫣紅硃砂之上,親昵又莊重。
屋外天寒地凍,屋內卻彷若雪後初霽,長夜不盡,只願與眼前人共守這片片風雪、盞盞燈火。
這,才是他們共同的歸宿。
清晨降臨,周遭一片安靜,只有遠處微微傳來林間鳥語與積雪崩落的聲響,天地彷彿仍沉睡未醒。
相柳在每天固定的時刻醒來,起身穿衣,動作一如往常地輕柔克制,卻仍在他起身那一刻,驚動了身側熟睡的人兒。
他一坐起來,身邊的阿念也微微動了動,羽睫顫了顫,睜眼時還帶著朦朧的倦意與未散的夢痕。
“我吵醒妳了?”他低聲問,語氣裡藏著些許歉意與溫柔。
“嗯……沒有。”剛剛睡醒,阿念的聲音像是清晨霧氣中的一縷風,朦朧不清的呢喃。她下意識地往被窩裡縮了縮身子,像是要留住他身上未散的餘熱。
相柳低頭望著她,目光緩了又緩,最終只是伸手輕揉了揉她蓬鬆的頭髮,指尖劃過她額前的細碎髮絲,也劃過他心中某處柔軟的角落。
“再睡一會吧,早餐好了我叫妳。”他語氣輕柔,本想起身離開,卻還是忍不住多看她一眼,那雙迷濛微闔的杏眸,和她眷戀地抓著被角的手指,都讓他心裡微微一緊。
她沒有回答,只輕輕地嗯了一聲,又閉上了眼,聲音裡帶著一種依賴的信任與熟悉的安心——彷彿只要他在,就可以放心地沉入夢鄉。
相柳靜靜地看了一會兒,終是低頭在她額間落下一吻,才轉身離開。
自阿念有孕以來,靈力消耗大增,為了不損元氣,每日的早餐便成了相柳最為用心之事。天光微亮時,他便早早起身備膳,將一盞盞補氣養神的藥粥與溫潤柔和的膳食妥帖擺上桌,香氣裊裊,溫意氤氳。
阿念聞香而起,步履緩慢從內室走出,身著一襲舒適的家常裙裝,衣襟處微敞,露出鎖骨間一寸如瓷般細潤的肌膚。素釵銀簪簡約素雅,只在鬢邊微微閃著冷光。她面上未施脂粉,瑩白的肌膚卻因孕育新生透出一層潤澤的光,眉眼溫婉柔和,一身素淨的裝扮,反而添了幾分靜好的風韻。
她的眼神澄淨,帶著晨起後的微微迷離,又因見到相柳而漾起一抹溫柔的笑意,似春水潤田、無聲動人。
相柳側首望她,眸中暖意流淌,像是凝睇著自己珍愛的至寶。待她坐定,他自然地為她添上粥湯。
晨光透過窗紗灑下,一室光暖如織,映著她眼底微笑的波光,也映著他指尖不言的情深。這樣平靜的日常,於相柳而言,便是歲月贈予的溫柔夢境。
兩人吃過簡單的早飯,桌上還留著沒來得及收拾的空碗與一碟醃菜的殘影。炭火尚暖,相柳起身煮茶,動作從容而有序。他挑了一壺溫潤的青瓷,水滾時冒出的熱氣在空氣中不斷蒸騰。
暖茶氤氳,香氣縈繞在房中,裊裊升騰,仿佛也將人心熨得柔軟。
“妳聽。”他將泡好的琉光雪芽輕輕遞給她。
阿念接過茶盞,低頭啜飲,見茶湯裡嫩芽初展,色如琉璃,入口清冽,有淡淡雪意寒香襲向唇齒。
忽覺耳畔傳來一種奇異的聲音。不是山風,也非浪濤,而是更細微、更透明的聲響——簌簌的落雪聲,如絮絮低語;細到極致的雪花,在空中飛旋、觸碰枝葉、輕敲石塊時的清脆;甚至遠方海面上,飛雪落入水中那點點滴滴的聲響,也被他以妖力傳遞至她耳邊。
她怔怔地聽著,心緒一瞬間像是被這萬籟細語給填滿,不由沉醉其中。
“好安靜……又好美。”她輕聲呢喃,生怕打破了這一場靜謐的聆聽。
相柳望著她,眼中浮現一抹笑意。他沒有再說話,只是靜靜坐在她身側,一手托著茶盞,一手輕覆她的手背,這一刻,他們彷彿與天地一體,與風雪共息。
“好好聽……你每天都能聽到這種聲音嗎?”話一出口,阿念便懊惱地想敲敲自己的腦袋——她這都說了些什麼傻話?他本就是妖,自然與萬物相通,又怎會聽不到?
相柳唇角微揚,溫聲應道:“嗯。若妳喜歡,也可以隨時聆聽。”
“怎麼聽?”
她眼眸微亮,語氣帶著孩童般的好奇。相柳抬手一揮,掌心光華湧動,片刻之間,一枝晶瑩如雪的玉釵便在他掌中凝成。那玉釵宛如晨光中綻放的白梅,花瓣層疊交錯,精雕細琢,細節之處甚至能見到梅蕊微微綻放的弧度。其色澤非玉非冰,卻透著一種月華流轉的靜謐光輝,溫潤細膩,幾近夢幻。
“將靈力注入其中,以心念引之,便能聽見。”
阿念接過玉釵,愛不釋手地細細端詳,眼中浮起真切的驚訝與喜悅:“這是什麼材質?比玉還細緻,像是……月光凝成的。”
“嗯,妳說得沒錯。這是海底深處,能凝聚月華的極品月光石,千年方可得一寸。”相柳語氣平靜,卻在語尾微微一頓,彷彿這一寸光華,來得並不容易。
說罷,他起身走到她的身側,指尖輕輕拈起她一縷青絲,將玉釵簪入她的髮髻,動作極輕極穩。
阿念拿出銅鏡照了照,左看右看,看著那彷彿能與雪色爭輝的梅花雕飾,不禁驚嘆出聲:“這……不會是你親手刻的吧?”
她語氣裡明明帶著玩笑與試探,可那句話落下時,連她自己都能聽見其中藏不住的悸動。這樣的細緻與心思,不是隨手可得,也不是誰都能為誰去做的。
相柳聞言只是輕輕一笑,未否認也未承認,只是眼神在她髮間的玉釵上停留片刻,像是落雪靜靜覆在梅枝上,藏著一種無聲的柔情。
“我想你不會閒得去做這種事吧……”阿念握著鏡子,嘴上這麼說,語氣卻已透出一絲篤定。她指尖輕觸玉釵上的梅花,花瓣薄如蟬翼,紋理清晰如霜雪輕描,宛如真花初綻,凝結著靜謐冬日裡的唯一一縷幽香。
她抬眼望向他,無比認真道:“你不說,我就當是你刻的了。”
相柳眼底泛起一抹淡淡的笑意,那是習慣了隱忍與沉默後,才會為她稍微鬆動的柔和。他走回她身側,溫聲道:“若妳喜歡,就當是我親手刻的。”
語氣淡然,卻像是一滴溫熱的水滴落進了她心湖深處,漣漪一圈圈蕩開。阿念忽然有些不敢與他對視,只低下頭輕啜一口茶,霧氣曖曖蒸上睫毛,模糊了眼底的情緒。
靈識輕觸那枚白梅玉釵,她依言將一縷微弱的靈力注入其中,心念一動,霎那間,耳畔便響起了那熟悉的聲音——雪落無聲卻有韻,海潮輕拍,風過梅林,萬物低語,彷彿整個天地都在與她心意相通。
她怔了一下,然後忍不住輕笑出聲,轉頭看他一眼,語氣輕柔得像是這世間最不經意的情話:“那我以後,想你了,就聽這雪聲。”
相柳凝視著她,心弦被不經意地撥動,泛起柔軟的回響。這一刻,他沒有說話,指尖卻輕輕落在她的指節上,靜靜地與她十指相扣。
外頭風雪如故,屋內茶香尚溫,他們坐在光影斑駁中,仿若坐進了歲月深處最靜好的一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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