鬼方氏,自古便居於大荒邊陲之外,地勢隱祕,常人難至,其族裔行蹤飄忽不定,與世疏離千萬載。傳說中,鬼方氏擁有能窺天機、問生死、通醫術的奇能,以占卜吉凶、操縱祕術馳名於隱世。他們的領地,藏於層層迷障之後,四季如春,靈氣氤氳,奇花異草遍地生長,甚至有傳言稱,鬼方祕境中生有一株“息壤草”,能起死回生,續命改命,引無數修者為之神往。
族人尊蛇為神靈,奉之為始祖神獸,族徽即是一條吞尾盤旋之蛇,象徵輪迴不滅與靈力永續。相傳鬼方血脈源自女媧大帝,因此蛇身、蛇紋皆為聖象,凡體內帶有蛇之印記者,皆為天選,備受尊崇。
相柳初歸大荒,孤身自極北凍原穿行,踏雪千里,至防風古國履行與防風邶的承諾,此一至,便是數載光陰。離開以後他四處遊歷,翻越絕嶺,卻誤入鬼方祕境。
他剛踏足地界,便被潛伏於霧林中的長老們察覺。那一日霞光如血,林間雪白靈蛇自草木間蜿蜒而出,長老們現身之際,手中蛇杖震地,萬蛇齊嘶,萬木伏靜。當相柳現出九首蛇身的真形時,諸長老瞬間跪伏,以古語相迎,驚若天啟——
九,為陽之極數,象徵無上、圓滿與無窮。九首之身,更是超脫萬靈的存在。在蛇為聖獸的鬼方氏中,他的出現,無異於神明降世。加之其妖氣古老而純淨,遠非常妖可比,長老們一致認定:他若非女媧後裔,便是集天地靈氣於一體、於萬劫中再度誕生的上古妖神,是為未來萬族共尊之主。
他們當即欲將族長之位禮讓於他,舉族而賀,將古老的蛇骨冠與金絲玉紋袍奉上,象徵神權與血統的承認。然而相柳並無稱王意圖,數次婉拒。鬼方族人不強求,退而求其次,請他入族列位為“九長老”——象徵最年輕卻最具潛力、亦擁最高神權的長老之位。
於是,相柳暫且答應,成為鬼方之客,亦是族中年輕一代心中的“神裔”。那段時間,他曾於蛇影婆娑的宮殿中靜修,也曾涉足遍地靈植的藥谷,與數位鬼方藥師一同研究萬靈之毒與萬草之解,並開始以毒修煉——九頭蛇的血液天生帶毒,服毒亦可促進本體修為。因此,那一段歲月是除極北之地以外,他靈力精進的又一關鍵時期。
此刻,東焱曜祖死前的一番話,使他心中開始織起一張隱密的網,線索縱橫交錯,直指千年前一段被刻意掩藏的過往——鬼方氏曾出過一位羽族大祭司,那是羽族歷史中極為罕見的異數,也是唯一一位不屬於羽族血脈、卻登上神壇之位的祭司。
這段記載,在羽族正史中幾乎被抹除殆盡,只在幾篇泛黃古籍與鬼方禁書中留下些許蛛絲馬跡。相柳越想越覺不對,那位大祭司出身鬼方,卻被羽皇親自迎入聖殿,後來卻又悄然消失於歷史長河中——無身後、無墓誌、無祭儀,彷彿從未存在過。
他心知,若想看清羽皇真正所圖,這段被塵封的歷史,便是唯一的鑰匙。
那天,他離開水族地牢後直奔鬼方秘境,舊地重返,依舊是重重結界迷障、蛇影流光,族人見他歸來,驚喜交加。那昔年敬奉於他座前的年輕長老,如今已成族中砥柱,親自引他入殿。
他沒有寒暄,一入殿便開門見山:“千年前,那位羽族大祭司,留下了什麼?”
殿中眾長老聞言,神色皆變,原本溫和的目光中閃過一抹深深戒懼。片刻靜默後,最年長的族老低聲道:“那是我們鬼方歷史上最聖潔、卻也最沉痛的名字……您確定要知道?”
他點頭,眸光如冰,語氣卻平靜得像是一池死水:“我必須知道。”
因為這一次,不為別的,只為她能安然。
大殿內燈火搖曳,蛇紋銅燈將微光投射在石壁上,幻化出層層疊疊的蛇影。空氣中瀰漫著一種古老的香氣,似靈草,又似魂煙,幽幽地讓人沉入某種不容抗拒的記憶漩渦。
最年長的族老沉吟許久,終於起身,拄著蛇骨杖走向殿後。那是一道從不輕啟的石門,據說裡頭封藏著鬼方氏歷代最隱秘的記錄與傳承。
石門啟開的瞬間,一股厚重的靈力撲面而來,夾雜著塵封千年的氣息,連相柳都下意識地皺了眉。他隨族老一同步入石室,只見牆上鑲嵌著無數光晶玉簡,中央則供奉著一塊泛著微光的石碑,其上刻著一行極淡的古文字:
“卜命為祭,不歸為魂。”
族老聲音低沉而緩慢,如在述說一段傳世的詛咒。
“她名喚婁祁,乃我族靈視之女,天生擁有與天地共鳴的命骨,能通天象、觀命河、借魂骨之語。羽皇親至鬼方,求她入羽殿為大祭司。那時她尚年幼,但擁有極高的神感與預知之能,被喻為數千年一遇的‘宿命承繼者’。”
相柳聽得眉心微蹙,婁祁的名字,他從未在羽族記錄中見過,卻在這裡,被封為族中至聖。
“她曾預言過羽皇血脈的危機,也曾試圖改變一場將降的大劫。”族老繼續道,“但她的選擇,卻與羽皇所欲之未來相悖。”
“所以……”相柳低聲開口,聲音裡蘊著隱隱怒意,“羽皇親自抹除了她的存在。”
“她以祭司之名,站在神壇之上,卻不能主宰自身命運。”族老緩緩閉眼,“最後一次祭典,她自斷命骨,放棄預言之位,自散靈魂,只留下一道殘念,封於命碑之中。”
石室中心,那塊碑便是所謂的“命碑”。
相柳步前凝望,碑上流轉著淡淡月白光華,彷彿仍有微弱靈識在其中沉睡。忽然,他似有所感,眉心輕顫,命魂隱隱與碑中某道氣息產生共鳴。
那一刻,他彷彿看見了一雙眼眸——清透如水,卻藏著無盡哀意與無聲傲骨。
她不是被命運擊潰,而是選擇,以自身,終結那場被強加的命運。
相柳心底驟然一震。
他終於明白,羽族口中高懸的“預言”,不過是一場披著宿命外衣的權謀——以天命為名,實則為羽族私欲鋪路,把一場以命相搏的獻祭美化成預言的宿命。凡靈力卓絕之人,皆淪為他們編織未來的工具,被推入關於獻祭的深淵,只為換取一紙族運昌隆的虛妄。而那原本血與痛交織的殘酷獻祭,竟被粉飾為“天命不可違”的宿命,堂而皇之地供奉於神壇之上。
如今,那隱於歷史之外的婁祁,卻以自身證明:命運從來不該是束縛與犧牲的枷鎖。命,不必由天定,更不該由人操控。
而這,也正是他此行所需的答案。
——這一次,他要為阿念與未來,親手斷開命運的枷鎖。
羽皇的確所圖甚大,當年那則強加出來的預言,所知者唯有羽族部分王室成員和歷任大祭司。而那預言中的“獻祭”,並非是指單一的死亡,而是一種關乎血脈、神性、意志的融合與交換。
這場獻祭需由擁有返祖血脈的鳳凰同上古妖獸的混血後代作為獻祭主體,再經羽族大祭司的引導與神祇認證,方能完成儀式。
地點須選在羽族聖山之上的靈臺天鏡池,傳說上古神靈曾在此顯靈,天地之氣匯聚於此,羽族歷代王血獻祭皆在此完成。
獻祭流程的第一階段乃血之引契,由大祭司以神血筆在阿念背脊繪下“返祖之印”,開啟鳳凰血統與神祇連結。這會劇烈激發她的血脈力量,產生神火灼體之苦並流出心頭紅晶之血,落入天鏡池。
第二階段為骨之承載,她所生之子需在神火之中進行試煉,以驗證“混血”是否具承載宿命之力,若無此力,則會遭到神火吞噬。此為預言中對融合血脈的考驗——是為“骨承其苦,命繼其道”。
第三階段是魂之祭契,若前兩步完成,阿念需步入天鏡池中心,親自以自身神識與血魂,引動上古神靈的預言封印,喚醒“命運之輪”。這一步雖非必死,但多半導致識神崩裂、記憶封印或化為“器”——也就是傳說中的神命容器,以承載宿命為主,如同無知無覺的行屍走肉。
這就是所謂復興羽族的預言獻祭,儀式成功,羽族便能從此氣運大盛,與神器共鳴。
然而實際上的代價是,阿念的元神部分消失,可能喪失記憶,成為無知無覺的“神命容器”;孩子則被視為“神血容器”,將被羽族王室秘密監控與利用。
這才是真正的獻祭,羽皇所謂振興羽族的理想,說到底,不過是一場以鮮血和背叛鑄就而成的殘酷儀式。
相柳深知即便預言為假,但只要那則預言依舊盤踞於眾人心頭,阿念與孩子便如囚鳥困籠,無論飛得多遠,都難以掙脫命運設下的無形枷鎖。
那日承寧殿上的對峙以後,他心中的殺念未曾散去。他尋上現任的羽族大祭司,這位素為眾人所敬仰、口中自稱通曉天機命數的神祇代言人。
他來無聲,去無影的闖入羽族秘殿,在重重結界中現身,像是一場無聲的審判。
他並未多言,僅一語定斷:“所謂預言,只是懦弱之人為未來設下的桎梏,用來掩飾自身不敢逆天改命的膽怯罷了。”
羽族大祭司勃然色變,試圖呼喚靈力與神識對抗,可在相柳面前,不過徒勞掙扎。相柳以自身妖力強行侵入其識海,擒其識神,封印於南海深淵之底,那處海域暗流洶湧,四周布滿鎮靈陣法,又令海底妖獸終年守護,哪怕神識不滅,也再無機會重歸人間。
羽族自古以預言為立族根基,所謂“大祭司”,非止修為通天,更需與王族靈脈產生共鳴,方能得神力降臨。而要再培養一位具備通靈之能、又能與王室默契應和的繼任者,至少需千載光陰,在那無數備選之中,也未必再有人能得此殊緣。
這一招,無異於斷其根本。
即便未來告知阿念預言之事,他也並不打算提及大祭司之死。這不是為了遮掩,而是——他知道,有些黑暗與殺戮,不該落在她這樣潔淨的人眼中。
他自海底回返,獨立於岸邊聽雪,雪落衣上未化,心中卻只餘一念——
從今往後,若命運仍欲將她牽引至死局,那他便一步一步,將這條命運之路斬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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