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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白一直稱呼謹同「小爺」,說因為幾百年前,謹同還是位院判家的小少爺時,救過他一命。我問他以前見過我嗎。他就說我上輩子是富甲一方的商人家的女兒,和現在一樣文採奕奕。多半是在開我玩笑。
因為我高中時陰差陽錯出過一本書。那時有股年輕人出版的風潮,我只是趕上了順風車。臨摹自己貧瘠的人生,寫父親出軌,母親出走,疼痛青春那一套,寫得不好。誰知書一出版,多年未見的父親竟然主動聯絡,說買了許多本,想要我簽名,好送給他的朋友。一看就是沒有讀過內容,在書里被罵了個狗血淋頭竟然還要簽名贈人,真想不到比這更丟臉的了。後來某次,我和他送過書的朋友同桌吃飯,那傢伙也是個好事兒的,平日里肯定沒少一起花天酒地,衝我陰陽怪氣道:「聽說每個作家的第一本書都是自傳。是這麼回事嗎?」父親也不知是沒聽懂其中的戲謔,還是臉皮太厚不在乎,說:「書寫得不錯,就是筆名不行。用本名多好。」
我父姓尤,配上名字也還挺好聽,但這個女兒當得實在體驗太差了,差到我逢人就報母姓。後來母親要我承襲繼父的姓氏也是源自這個由頭,只是當時我沒領情,繼父去世後再改也沒什麼意義。弟弟的名字讀音是Yoshiyuki,有很多種寫法,不必非要寫成「佳行」的。但繼父說這樣看起來才更像姐弟。
我的書繼父也看過,他不懂內容,問我講了些什麼,說常見我看些神仙鬼怪的雜誌電影,還以為會寫幻想小說,沒想到是家庭倫理。他其實也不太相信鬼怪傳奇,如果知道我正坐在狐大仙開的車上肯定會笑得拍大腿。
高中畢業那年的夏至,我和繼父坐在醫院走廊的長椅等化驗結果。他說本不想告訴我的,害我也沒能好好去畢業旅行。我心裡知道如果去旅行,可能就見不到最後一面了。到這種節骨眼,才發現還有很多事想問,一時也講不清。我說,因為還不知道將來想做什麼,所以想休學一年。他問我不想繼續寫書嗎。我說自己沒天分,也寫不出什麼花兒來。他沈默了好一會兒,說,那太可惜了,不過,無論是一份工作,一種信仰,一段婚姻,一個愛好,或是一則故事,人終其一生尋找的都只是個歸處。找得久一點也沒關係的。
我當時不懂,很久以後也不懂。
我的歸處在哪呢。
山路盤旋崎嶇,大白駕駛的計程車在林間顛顛簸簸地爬行著。佳行在後座睡著。我也有點犯困,但又不得不找點話題,怕就這麼睡過去,真像是把人家當成司機,過於失禮。但,跟神仙能聊些什麼呢。
見我欲言又止,大白說想問什麼直接問沒關係。說實話,作為一個尚未脫離低級趣味的人,我想問的可多了。比如,你還沒修煉成人的時候住在哪裡呀,是不是真的有九條尾巴呀,關係最好的神仙是哪位呀……等等。但他既成了人,恐怕也不會太想聊以前的事吧。八卦可能是只有人類才能體會的快樂。
於是我萬里挑一,提了一個自認為最有深度的問題:「成了神仙,就算是找到歸處了嗎?」大白沈默半晌,像是有點啼笑皆非,又或無可奈何,說他只是剛成人,還未成仙,很多事也沒參透,又說:「不過……也聽過有的神仙會思凡下界,專程來做一次人。大概歸處也要因人而異。」
聽他這麼說,我第一個想到的竟然是那位神仙。那位老神仙。那位雲遊人間,居無定所,頑固自持,忽遠忽近,的師公。我小聲嘟囔:「如果真是神仙,那他們是來這種地方幹什麼的呢。」
「問問妳自己呢?」大白說。
「嗯?」
「我是說,想象一下如果妳之前也是位神仙,來這裡會是為了什麼?」
問得好。會是為了什麼呢。放著無邊勝景不看,清淨樂土不住,偏要來泥里打滾,會是為了什麼。我說:「我可能是被騙了。」
「被誰?」
「肯定是個壞胚。本來我和小夥伴在仙境種桃子種得好好的,這傢伙跑來說人間可有意思啦,給你們當導遊啊。然後就組了一個觀光團。結果落地之後他人就不見了,還拿了我們的護照,所以也回不去了。」
「哈哈,還有起有伏的。那妳的小夥伴如今都哪去了。」
「嗯……可能都回去了吧,就剩我一個。」
「那妳怎麼不回去?」
「我走到大門口,天兵天將問我通關密語,答不出來不開門。」
「密語是什麼?」
「是我的名字。他們說想不起來我叫什麼就不准回去。」
「那怎麼才能想起來?」
「……編不下去了。」
「哈哈哈……」
就這麼胡說八道了一路,將近正午,車子停在村口最後一塊平坦的山路上。我謝過大白,繞到後座去叫醒佳行。剛一開車門,就被不遠處的一伙人叫住。來人有男有女,火急火燎,蜂擁而至,一下趕到眼前拉著我說,你可算來了。猛一聽,以為是鄉親來迎,但定睛一看,竟然一個認不出。
是不是接錯人了?我有點尷尬。對面的大嬸也一愣,問:「妳不是江家的小孩嗎?」
哦……我恍然大悟。姓江的是外公。他們要找的應該是謹同。自從幼時被老神仙搭救,又收為徒,謹同在老家也是以小神童著稱的。誰家丟了害了鬧了什麼,總要叫他過去瞧一瞧。更別提現在進了醫學院,更是距華佗再世更近一步。估計又是誰家出了點匪夷所思的奇事,要請謹同去救場。
我連忙解釋,自己和謹同不是一道來的,他可能就在後面,馬上就到了。大嬸卻不由分說,拉著我就走,說早晨就叫人去隔壁村請謹同了,但聽說他上山去還沒回來,這會兒實在等不了了,人命關天,請我一定要幫忙。
那、那也得我幫得了啊。又不是所有江家的小孩都有神通,醫術法術我可一樣都不會啊。
我一手扯著同樣暈頭轉向的佳行,被眾人半推半扯著往大嬸家走。邊走邊聽他們說,大嬸的兒媳婦從地裡回來就突然瘋瘋癲癲鬧起病來,脫了衣服大喊大叫,八個壯漢都制她不住。聽老人說是妖孽上身,非做法祛除不可。不過雖然聽起來嚇人,但遇上老江家的小神仙,肯定都不算事兒,不用擔心……
不、不不不不不,你們要找的小神仙在山上,我只是個冒牌貨,雖然小時候也常跟謹同一起在山上繞來繞去,外界看起來,我肯定也是一起得了神仙真傳。但別說是術式,連個手決,師父師公都沒教過我。跟妖孽對決,那還不如請妖孽給我一張空白支票,它想要多少年壽命我直接寫給它好了。
長途跋涉地坐了一上午車,大老遠地趕來送死,我可真是個天才,就是有把雪球滾成喜馬拉雅的本領。那句話怎麼說的來著,萬有引力守則,想什麼來什麼。你一不想活,全世界都急著要你的命,大概就是這麼個意思沒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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