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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時能求助的就只有表弟謹同了。
謹同比我小三歲,出生的時候我還在現場。那時母親與父親感情破裂,但姥姥姥爺又不太支持她離婚,她無處可去,帶我回鄉下的姨姥姥家借住。謹同就是這位姨姥姥二女兒的小孩。小阿姨難產,生了兩天也沒生下來,體力快要耗盡,套車去鎮上又太慢,難保路上不出差錯,萬分危急之際,太姥爺叫小兒子去山上請神仙救命。
據說這位神仙能掐會算,醫術了得,但也不是誰的病都給治。小舅姥爺蹬著三輪去接人。小木屋在山腰,屋前堆滿木料,老神仙伏案專心雕刻著什麼,聽完病情,揮手叫徒弟跟著去一趟。徒弟是個二十來歲的女生,二話不說,背起工具箱跟著三輪車下山。眾人看來的是個年輕女孩,心涼了半截,但只見她不慌不忙觀察了一下孕婦的肚皮,從包里掏出一根三十公分長的銀針,左手拇指按上肚皮一點,針頭穩穩地抵著拇指扎進去,輕輕一刺,再提出來,說:「好了,只是小手攥住了臍帶,不礙事。」接生的七手八腳地圍上去,不一會兒,孩子落地,左手的虎口外側果然有個針扎的小紅點。
神仙不愧是神仙,生或死都是指尖進退一寸的戲法。
家人歡欣雀躍感激涕零,剛來到人間的小謹同彷彿也感同身受,大哭不止。他的救命恩人笑眯眯地從母親懷裡接過他,說:「別哭,想學的話,長大了來找我。」他立刻不哭了。五年後,他能滿地跑時,又在山上撞見恩人,就真的拜了師父。師父也信守承諾把醫術和法術都教給了他。
謹同滿月時,辦了好大的宴席,三請五請地請老神仙來參加以表感謝。席間,他給家裡每個孩子都點撥了幾句,要麼也是親切地摸摸頭拍拍肩,唯獨輪到我時,面色微妙地一滯,直接跳過去了。母親還為這事落下好久的心理陰影,以為連神仙都不肯算的命,不是衰運連連,就是早夭。所以,我從那時起,對死這件事的感覺就不太遙遠,而對這位師公也總有點芥蒂,無論遇到什麼,也絕不想跟他求助。
但如今,是弟弟佳行的事。
我撥通謹同的電話,想問他有沒有解套的方法。
他電話接得很慢,信號差,聲音斷斷續續,說現在不在學校,正在回老家的路上。我問:「是回去送太姥姥?」他說:「是小舅舅找我有事。」
你又去管他幹什麼……我氣一緊,差點把這句講出來。
這位小舅舅是三舅姥爺最小的兒子,名叫江世嵐。只比我大三、四歲,但輩分上要叫舅舅。說到他,那可謂是人間精品,渣中之渣。渣到什麼程度呢?他是化妝師,常年跟劇組到處跑,見了白菜必拱,走過必留痕跡。有個詞叫做「百人斬」,叫他「千人斬」也不為過。
上次見他是兩年前,我暑假回國,跟謹同吃涮鍋,他打電話來,說有事求謹同幫忙。一個成年人,竟然要拜託一個高中生幫他的忙,真是夠丟人的,而且也不問問人家的飯局願不願意讓他來,不一會兒就趕到了。出現時嚇了我們一跳——往日里不說是盛世美顏,至少也是神采奕奕的他,形容枯槁四肢瘦弱,肚子微微隆起,像被什麼病症折磨,老了十歲。
他說去過醫院了,拍片抽血檢測結果均正常,但人就是越來越虛弱。實在走投無路,想讓謹同請師父救命。我心想,且不論人家師父有沒有空,就你這種指不定是怎麼拈花惹草招來的病,也有臉跟師父喊救命?
謹同的性子溫厚沈穩,也不奚落調侃,先診了診脈,又叫他正襟危坐,然後,就像師父當年隔著肚皮看胎兒一樣,凝神觀察那隆起的腹部好一會兒,說:「你這中的好像是蠱,得罪誰了嗎,女性懂蠱術的多一些,你再好好想想?」小舅舅一聽,臉都綠了,只好坦白,大約半年前,他跟劇組在某地拍攝時,和當地酒吧里認識的姑娘好上了。幾個月過去,拍攝結束。臨行之前,姑娘問他何時再見,他睜著眼睛說瞎話,說下部戲頂多三個月,忙完立刻回去。於是兩人好酒好肉地歡度離別, 他也不疑有他,沒想到最後一頓飯竟然下了蠱。三個月一到,毀約的代價就來了。
巫蠱分為降、蠱、痋術三種,痋最為陰邪。謹同說,還好不是痋,但也不可大意,趁身體還能動,你趕快回去找下蠱的人。但有兩件事,一是不要說破被下蠱的事。二是不要提分手,等對方幫你解了蠱,立刻偷偷離開。小舅舅哭喪著臉,說怕這一走,有去無回,要謹同跟他一起去。我踹他一腳,說,這也算是天降正義,還不快滾去見你的冤親債主!
等他一走,我問謹同:「你看了他的內臟,沒被蟲吃光,所以是蠱不是痋?」他點頭:「裡面倒是有黑漆漆的一坨,涮鍋我是吃不下了。」
「你在學校該不會也用這招看過女孩子的內衣什麼的吧?」
他臉一紅:「怎、怎麼可能,我可是出家人。」
「這涮羊肉好吃嗎?塑料出家人。」我揶揄他,「別跟人渣學壞了。」
後來聽說,那位人渣舅舅硬著頭皮回去找姑娘,道歉說工作太忙了,晚了一周才過來。姑娘笑說,回來了就行。那笑容甜美得他出了一身冷汗。姑娘問他何時再走,他按謹同教的,含糊其辭,說既來之則安之。她笑眯眯地奉上一杯茶,讓他好好歇歇。一杯茶下肚,瞬間神清氣爽,不一會兒腹中翻江倒海,去廁所排出來的不是飯菜酒水,而是一坨坨腥臭的爛肉。晚飯他也不敢多吃,夜裡還裝模作樣地雲雨了一番,等姑娘睡著了,趁著月黑風高連夜逃走。
都說惡人自有惡人磨,他總算是栽了個底朝天。為此,我願尊稱那位小姐姐一聲「蠱妹」。自那之後,他老實了不少,不過本性難移,難保渣態復萌。他這個人,總的來說只有兩個優點。一是自知之明。以前有好幾次星探要挖掘他當愛豆做主播,但他都嚴正拒絕了,很清楚自己唱跳不通,身為渣界的佼佼者,他死死把控著渣的路線,絕不去別的領域禍害人。二是大方。雖然沒差幾歲,但一起出門時,他從沒讓我們這些「小孩」花過錢。
即便如此,我還是能離他多遠就多遠。主要因為味道太重。他這種遵從並享受著煙火氣的人,體內的慾望被滋養得囂張而爛漫,靠近他時,已經不是香水噴太多,簡直像直接用五味雜陳的各色香精洗過澡一樣刺鼻。
「他這次又怎麼了?為什麼找你?」我問謹同。
謹同的長途汽車駛進林區,信號忽明忽暗,斷斷續續地說,小舅舅前些日子去舅姥爺的喪禮,才發現事情有些蹊蹺,一個多月來家中始終不怎麼安寧,不是這個頭疼,就是那個腦熱,五七的當天太姥姥又走了,怕是有什麼說法,所以叫他回去看看。話鋒一轉,又問我什麼時候回國的,怎麼沒聯繫他。
我說才回兩天,還在喪中,怕約飯不太好,然後簡短地把佳行闖的禍跟他講了一遍:「如果紅包轉給我,我能替他扛嗎?」
「妳要……幫……三年命?」
「反正,」我想死,「我命硬。」
「不行啦,怎麼……」他說,「我想想……妳帶佳行……去廟……紅包放……功德箱……心哦……」
「只要放進功德箱就行嗎?」
「斂財的……不太行……」
「城裡的廟不行嗎?總不至於要我上武當山吧?」
「……遠……了呀。」信號愈發微弱,聲音忽閃忽閃的,幾乎聽不太懂他說什麼了,「我家,師父的朋友……獵魂使……辦事,妳去我家找……」
「誰、誰在你家?」我下意識倒退半步,浮上糟糕的預感。
「鑰匙……花盆……」
「你要我去找……獵……獵……」嘴上像是貼了符似的,不敢講全名,「你是要我去跟死神求援嗎?」
「死神也……神啊……土地公……熟。」
「呃……不不不,不用了,還是不打擾了。還有別的辦法嗎?」
「不怕……他……人很好的。」他說,「……對,妳不是……妳小時……好像……見他……一次嗎?」
……
我見過他一次?誰啊……
電光火石間記憶閃回,細長的黑影刷過陰風陣陣,肅殺冷切。
……
……
……
我想選擇原地去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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