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
神明在人間的居所不外乎廟宇聖殿,再者靈石古樹,總歸是遠離人煙為上。謹同說,「田園一日游」觀光路線上的兩棵古樹都被開發商連根拔了,這兩位大人又都是師父的朋友,自然不能讓神明流離失所。
話雖如此,但既然是神的居所,而且還不止一尊……區區人類貿然前往總歸不太妥。而且,如果撿了一個紅包就能少活三年,得罪了神明怕不是要倒霉三十年……然而都到門口了,落荒而逃又顯得失禮。正猶豫著,想找個說法推辭,佳行扯扯我的手,小聲說他想上廁所就快憋不住,看來是一路蹦蹦躂躂把尿蹦出來了。這下再沒理由退避,只能硬著頭皮進門。
屋裡的擺設跟記憶中一樣寬敞明亮,深夏時節,沒開空調,空氣仍偏涼。大白引我們進入客廳,稍作介紹,又帶佳行去廁所,留我一個人局促地杵在原地,站也不是坐也不是,沒話找話地把事情的來龍去脈又重復了一遍。
黑衣大人坐在沙發上聽我講話,手裡的書看了一半攤在膝蓋,濃眉,鳳眼。似乎穿著黑領毛衣和黑色牛仔褲,但那套黑衣黑褲又像是他身體的一部分。他身後不遠處,隔著飯廳的半開放廚房裡,島台邊的高腳椅上,坐著傳說中替月老辦事的御桃仙小姐姐。揮手與我笑著打了個招呼就繼續低頭翻看雜誌。彎眉,杏目,濃密的捲髮披肩。蕾絲吊帶小背心,熱褲,兩條大長腿悠哉地交疊。偶爾風情萬種地撥開垂下的長髮,露出趴在她肩頭一起看雜誌的紅熊貓……不,我敢肯定,那只色胚小熊貓想看的絕對不是雜誌。但是,我此刻卻羞恥地與它共情了。因為我也想靠在姐姐肩頭聞那飄逸長髮的香味。不僅如此,我還腦補了一部由黑衣大大與尤物姐姐主演的120集的沈默木訥gay吧酒保與熱情奔放補習班老師的都市偶像劇。
差點忘了是來乾嘛的。
我向黑衣大人簡述了來由,想拜託神明收下紅包救我弟弟一命,附近又沒有靈驗的廟宇,只有求他幫忙指路。他聽我講完,伸出一隻手,聲調沒什麼起伏地說:「給我就行,幫妳轉交。是弟弟收下的,就由弟弟給我。」
?
……這麼平淡嗎。不需要儀式什麼的嗎。
但既然神明本人都這麼說了,也沒什麼好質疑的。我連忙招呼上完廁所的佳行過來,問他洗手了沒,教他先畢恭畢敬地行禮,再把紅包交給黑衣大人。佳行困惑地眨眨眼,像是沒聽懂,雙手插進褲袋,掏出兩塊空空的布料,抬頭問我,紅包,剛才給妳了呀?
啊……?
呃,好像還真有這麼回事。我心下一沈,趕緊摸索衣褲口袋,一邊回想剛才一路上有沒有把紅包拿給佳行玩過。因為是飯後出來遛彎,又沒背包包,如果不在衣服口袋里那就……剛想到這,指尖就碰到褲兜里本不應該存在的東西——一個洞。完蛋。我掏出那個洞,尷尬地看著,感到來自四個方向的五雙眼睛在自己額頭上燒出十個窟窿,拼寫出「弱智」二字。
紅包,紙條和硬幣是拆開的,掉出去也早就天女散花。我抱著一絲幻想向大白求救:「我……用自己的錢填上行嗎?我再另外找一塊五毛錢的硬幣。」想也知道肯定不行。大白委婉地說:「要不,陪妳原路回去找找吧。我鼻子挺靈的。」不愧是在人間行走百年的大仙,人類特產的迂迴客套也學得有模有樣,再看看黑衣大人,就一副「事已至此節哀順變」的表情,重新捧起腿上讀了一半的書,無聲地等我快滾,好讓他重回清淨。
不愧是手握乾坤的神明,置人生死於度外一點也不含糊。我有點一腳踩空的窘迫和懊惱,畢竟都已經硬著頭皮深入虎穴了,還以為主線任務到此就能結束,結果卻有意外驚喜。雖然驚喜也是自己的錯,但一看死神那事不關己的臉,又有點不服,心想您這位大爺高高掛起得還挺心安理得,往回數幾年,可還被我當場撞見您履職不力,牽錯了魂往回懟呢,再怎麼說也欠我們家半條命,就算我張口要您幫這個忙也不算過分吧……
但我還沒張口,就見大白衝我微微搖頭,像知道我在想什麼似的,示意我別衝動。是了,如果連我都能聞到同類的欲念,那在神明眼裡,我必然比水母還透明,懷中的這點小心思簡直是一覽無余。萬物生死皆有法可依,是沒得商量的。得罪了神明,比紅包要命。可別一時衝動,乾出更蠢的事來。
既然如此,也只好先滾了。
大白送我們下樓到小區門口,蹲下摸摸佳行的頭說,只要行善積德,必有福報,不要害怕。佳行點頭,似懂非懂。我拉著他回家,一路沒鬆手,他也比來時老實多了,不蹦不跳也不話癆。快到家門口時,他忽然問我,姐姐我是不是會死。看來大人說話他還是聽懂了。我問他怎麼會這麼問。他沒回答,想了一會兒,說剛才那個白衣服的叔叔有點像爸爸。
白衣服的叔叔?大白?若是論年齡可得叫曾曾曾爺爺,而且無論聲音或長相都並不像,大概因為繼父也常常蹲下來和他說話,給他穿鞋吧。
他又問,如果我死了還會回來嗎。我敲他的頭,說不會死的。
當然會不會死只有神明說了算。
夜裡,我又打電話給謹同。他已經到了山中老家,信號時有時無,但聲音清晰多了。我轉述了晚上的插曲,問他如果紅包可以轉移壽命,那肯定還有其他類似的方法把我的命轉給佳行吧。
他打斷我,正色道,就算有也是邪門歪道。三年壽命,雖然算是飛來橫禍,但發生的事總有道理,無論如何都沒必要做到這個份兒上的。
「那師父呢?能問問她有什麼好辦法嗎。」我問。
「師父的二胎這幾天就快生了,不便打擾,如果妳實在心裡不舒服,不如也回老家來,也許師公有辦法。」
我一窒:「你不是說他雲遊去了嗎?他在山上?」
「聽別人說他幾年前回來過。說不定能找到?」
我有點猶豫。倒不是在扭捏,只是擔心師公會因為討厭我而拒絕幫弟弟的忙。謹同聽了哭笑不得:「師公什麼時候討厭過妳。而且就算是這樣,他怎麼可能為難一個小孩,妳把他當成什麼人啦。」
對,是我小人之心。但君子之腹也得是從容不迫的人才獨有的餘裕。
我雖然常常一副心如止水的死樣,但那也不過是知道想要的東西多半不可得的自暴自棄。命我是不稀罕,可也不是誰伸手來偷都行。拿了的,就得還回來。程蝶衣不是也說了,說好是一輩子,少一年,一個月,一天,一個時辰,都不是一輩子。我也是。拿走一分鐘,就得還我一分鐘。少一秒也不行。
這天夜裡,我久違地夢見了繼父。夢里的我仍是8、9歲的樣子,他蹲在跟前幫我系鞋帶。我聞到他身上清淡的煙草味,知道他想問什麼,先一步回答他說:「你們想結婚就結好了,我自己會系鞋帶,不用討好我。」他並沒有被看穿的窘迫,順勢盤腿坐在地上仰視我,用破爛的中文說:「不,我要討好妳。妳想要什麼。」我指著他的胸口內袋,裡面有一塊80年產的漢密爾頓懷錶,是他考上大學時父親送他的禮物。價格不菲,含義深重,我是明知故問。他卻毫不遲疑掏了出來,說:「如果妳答應我會好好保護它,就送妳。但是有我名字。妳不介意嗎。」淡金色的表殼下方,刻著幾乎被歲月磨平的花體字。我接下懷錶,被重量嚇了一跳,燙手似的推還給他,說不稀罕。他笑說沒關係。以後我考上大學的時候他也送我好了,也不一定上大學,如果當廚師就送刻了我名字的廚刀,如果當旅行家就送繡了名字的登山包。
當然,這句話後來也沒有實現。
清晨,我一頭亂糟糟地醒來。又打電話給謹同,說等一會兒就帶著弟弟回老家去。他頓了一下,像是意識到什麼,也沒點破,只說:「正好還沒過頭七,回去送太姥姥最後一程也好,至於別的事,不要太過鑽牛角尖了姐。」
我大概是沒法不鑽這個牛角尖。
因為佳行是最後一塊刻著這個名字的表了。
我沒說出來,也不指望別人能懂。
中午,我裝好行李,帶佳行去趕長途汽車。剛走到小區門口,就看見一輛計程車停在門前朝我鳴笛。車窗降下,佳行比我先一步叫出來:「白叔叔。」走近一看,駕駛席坐的可不正是大白。好樣的,人類的技能您是一樣一樣全都駕輕就熟哇。他笑笑,說謹同告訴他我們要上山,怕公車辛苦,就開車來送。我目瞪口呆,擠了半天說出一句:「你……有駕照嗎。」
他笑出聲:「灰姑娘見了神仙教母駕著南瓜馬車來接她,第一句話會問‘你有沒有駕照’嗎。」
「我可不是灰姑娘啊。」
「這也不是南瓜車啊。快上來吧。」
ns3.14.132.221da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