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前秦軍隊班師回朝之際,長安城中所有百姓分別列隊兩側,畢恭畢敬地彎下腰,氣也不敢呼上一口。
慕容永混在人羣中,也隨著街上眾人彎腰低頭。然而,此刻的他額上卻是青筋暴現,雙目溢出滿滿恨意,巴不得把這些毀其家國的人立即砍作兩半。
前秦由氐族苻健所建,發跡於關中。立國之初,苻健就運兵遣將,擊退東晉戰神桓溫,因而聲名大噪。傳至一代雄主苻堅,重用名相王猛,偃甲息兵、獎勵開墾、選拔賢才,使國庫充盈、人民得以溫飽,國勢蒸蒸日上。隨後,苻堅就開始其統一天下的步伐,南征北討,其中至為重要的一役當屬消滅強鄰前燕,打得鮮卑族只能俯首稱臣,讓中原大地迎來短暫的統一。
但是,苻堅生性急躁冒進,眼看北方剛歸於統一,卻漠視經歷連年戰火,沃野千里已經化為焦土,百廢待興,而且各族雜居,彼此間暗存矛盾,執意盡起大軍,草率南下,欲乘兵鋒正銳之時一舉攻破建康、滅東晉,以圖完成統一天下的霸業。結果,由謝玄、謝石等率領的東晉北府兵,以逸待勞、以寡擊多,於淝水之戰重創前秦大軍,斬殺苻融、梁成等秦軍猛將。苻堅目睹大勢已去,帶領著殘兵匆匆北歸。至此,前秦由盛轉衰,原先歸附於前秦的各個民族紛紛乘機起事,黃河以北再次陷入分裂局面。
前秦儘管國力大衰,但底氣仍在,佔據著關中一帶,勉強苟延殘喘。
前燕遺族慕容永抬起頭來,冷眼看著神情有些懊惱的秦軍將士緩緩開往內城。
慕容永是前燕皇室子嗣,開國皇帝武宣帝慕容廆之弟慕容運的孫子,五官深遂,容顏俊偉,身形頎長壯健,步伐穩重。早年,他雖尚未封爵,但作為皇室旁支,日子尚算優裕;於亡國後,被前秦大軍將其連同其他族人一併押往長安,作為亡國奴而活著。
昔日在鄴城,過的是錦衣玉食的生活;來到長安後,卻比奴隸更不堪。儘管托了遠房伯父、名將慕容垂的福,慕容永不用被殺頭。然而,他卻被送到權貴人家府當僕役,每天被府衙中人呼來喚去、動輒痛打一頓,有好幾次都差點就送了命。
他不想再過這樣的生活,他要復國,他要取回失去的一切。
自苻堅於淝水之戰失利,前秦國內所有精銳都幾乎賠上,軍隊的戰鬥力大不如前。許多經驗豐富的將領如苻融、梁成等都於戰役中陣亡,軍中一時間欠缺良將,年輕將領卻未成氣候,難以接班。故此,於最近數次的平亂戰役中,秦軍都以損兵折將收場。最近一次,駐守鄴城的長樂公苻丕派遣大將石越領兵鎮壓早已高舉反旗的遠房伯父慕容垂,卻被打得滿地找牙,五千精兵無一生還,就連石越本人也被另一叔父慕容農給宰了,頭顱被拋進鄴城中,嚇得城中守軍魂不附體。
這些情報,都是潛伏於秦軍當中的細作冒著生命危險帶回來的。
想到這裹,慕容永就不禁激動起來,他恨不得趁著秦軍病入膏肓之時,立即披甲上陣、親手殺敵。
然而,此番他卻是為任務而來,故此不得不暫時壓下心中怒火,匆匆轉身離開人羣,步向陰暗的小巷,去跟某人會面。
當慕容永走進約定好的某條幽暗僻靜的小巷,一人早已在該處等候著。
「你晚了。」那人道。
「路上有事,所以晚了。」慕容永道,「慕容興,少將軍有甚麼指示?」
「少將軍克日之內,將盡起平陽八千精騎,南下直取長安。屆時,還請叔明盡起長安城中死士,裹應外合,打開長安城門迎少將軍入城。」被稱為慕容興的男人侃侃而道,「長安一旦到手,大業將成。」
「這個時刻終於到來。」慕容永的雙目神光四射。
「我忍辱負重,為的就是等到復國的一天。」慕容興慷概激昂地道。
「我何嘗不是?我本該是金枝玉葉,卻因秦軍來犯,我家園被毀,族人慘遭屠戮。」說時,慕容永的嘴角有點顫抖,「我乃錚錚鮮卑男兒,本該保護族中弱小,卻沒能讓他們逃過氐秦毒手。日後下黃泉之時,我也不知道該如何向死去的族人交代。」
「別這樣,叔明。」慕容興肅然道,「只要我們能光復大燕江山,重振我慕容氏聲威,就已經對我們族人有交代了。」
「沒錯,你說得對。」慕容永的嘴角逸出一絲笑意,「大業一成,你我既能對族人有所交代,更可名留青史!」
「這樣想就對了,兄弟。」慕容興伸手戳戳慕容永的胸膛,「好吧,我先走了,之後會再聯絡你。萬事小心。」
「好,萬事小心。」
說罷,慕容興就急步離開。慕容永看著他的身影消失,也從另一個方向踱出小巷。
慕容永家裹開設了一間靴子店,位於城西九華巷,與古玩店、醫館並列,對面則是全長安城最有名的食店「天香樓」。因此,在九華巷總能看到諸多達官顯貴、富商大戶前來用膳。
慕容永緩緩步進九華巷,走向自己的靴子店。
甫進店內,慕容永就瞥見妻子柳可瑤正在專心致志地編著靴子,丈母柳吳氏則一臉不悅地與丈人柳琛分坐於她兩旁。
當柳吳氏瞧見慕容永從外面回來,便出言嘲諷:「一大清早,就往外跑是幹甚麼?該不會是去找姑娘吧?」
「娘親。」柳可瑤放下手中尚未完成的靴子,皺著眉頭道,「相公,回來了。」
「嗯。」慕容永點點頭,然後對著柳吳氏笑道,「丈母娘為甚麼這樣說?小婿只是去找一個行家,向他討教些編織靴子的新花樣。」
「真的是這樣就好。」柳吳氏冷冷地道。
「娘子,妳就別老是在為難女婿吧。」柳琛臉有窘色地瞄瞄她。
「我為難他?我這是為他好。」柳吳氏在說最後三個字時,故意加重語氣,「他也老大不小了,卻一直只蹲在這小小的靴子店。男兒啊,就該建功立業。我時時提醒他,可別讓他忘了男兒的責任。」
「這還要妳操心嗎?命中該有的,他就會得到。妳可別老是用這樣的態度對自己的女婿,難道妳忘記了爹生前所言⋯⋯」
「我沒忘記!」柳吳氏高聲道,「老爺說過,說他甚麼『此子將來必有成,宜多加善待』。我有記住,甚至連女兒都嫁給他了,還算對他不好?」
「是,丈母娘。妳讓瑤兒嫁給我,已經是對小婿最大的恩德了。」慕容永的笑容始終如一,「妳這大恩大德,小婿銘記於心。」
「如果你這句話是真心的,我受得起。」柳吳氏揚起眉頭道,「若然不是,那我也不勉強。明白的,我們做長輩的,有些說話不中聽,讓你不高興了⋯⋯」
「怎會呢,怎會呢?」慕容永連連搖手,然後畢恭畢敬地道,「小婿虛心受教。」
「嗯。」柳吳氏勉強地點頭,站起來,「我也不阻礙你們了,我要跟老頭子到佛寺上香,你們自便了。我們下次再來。」
說罷,柳琛也匆忙站起來,扶住柳吳氏緩緩踱出靴子店。
「破落皇族⋯⋯」柳吳氏又盯著慕容永片刻,才繼續向前走,逐漸遠去。
慕容永望著她的身影消失,無奈地連連搖頭。
「別怪娘親,她說話總是口沒遮攔的。」柳可瑤站起來,溫柔地繞著他的手。
慕容永回頭看著柳可瑤,她有著無比秀麗的容顏,烏黑亮麗的長髮伴隨一雙深遂清徹的明眸,彷彿每一個眼神都會說話。她的肌膚白皙晶瑩,體態頎長苗條,舉手投足均是儀態萬千,一看便知是出自大戶人家的千金。413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sJUQtAxyBW
「我知道,但丈母娘的話多少也是事實。」慕容永無奈地道,「自來長安以後,我的日子確實過得不是怎樣,能拿得出手的財產就只有這間店,銀兩甚至是爺爺借給我的。」
「相公,我有跟你說介意嗎?」柳可瑤搖頭晃腦地問。
「那又沒有。」
「既然如此,你又何必在意?」柳可瑤的嘴角逸出一絲笑意。
「這也是。」
慕容永捉著柳可瑤的手,把她的每根手指頭都翻來覆去地看著。只見她的十根手指頭上,都滿佈了大大小小不同的傷痕,顯然是做針線活兒時所留下的。妻子是官家千金,自小十指不沾陽春水,又疏於針線活兒。但如今,她卻能憑著一手精妙的針線活兒而令靴子店的生意步上正軌,可見她在學習針線活兒時吃了多少苦頭,而這些傷痕就是證明。
慕容永放下妻子的手,低頭看著她嬌俏的容顏。妻子當年被譽為長安第一美女,其仙姿美態讓多少長安城中權貴想要見上一面,天天列隊於府外,但都不得要領。而他慕容永,當時卻只是執金吾柳元府上的一名僕役,天天日上三竿便要工作,直至夜深。每天卑躬屈膝、忍辱受氣、動輒被打,早已成為習慣。縱然每天皆可目睹柳家小姐那傲視羣芳的容顏,但他只能遠觀,把情意默默地藏在心中,絲毫不敢有半分逾越的想法。413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yPipGHKgv6
然而,在某一天,當慕容永把幾壇陳年佳釀送入柳元房間的時候,出人意料的事情發生了。撫著一把銀鬍的柳元瞥見血氣方剛的慕容永,驀地驚為天人地道:「此子奇矣!此子奇矣!」伸手捉住慕容永的雙肩,彷彿剛發現一件稀世珍寶似的。413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s3kE49KyyF
慕容永打量著眼前這個讓人莫名其妙的老頭子,一臉不明所以。
隨後,一個讓人驚訝莫名的吩咐就傳了下來:「慕容永將會成為府中入贅女婿,迎娶可瑤小姐。」
消息傳遍京城大街小巷,全都炸翻了天。
在成親的當天,柳元坐於位上,看著女婿與孫女並肩走進主堂,露出一臉意味深長的笑容,並在儀式完成後,站起來對在場眾人道:「此子將來必有成,宜多加善待。」
在婚後,柳元借出了一筆銀兩,讓慕容永夫妻於九華巷開設了目前的這間靴子店。在小倆口競競業業地經營下,以手工精細、靴子耐用而逐漸於長安小有名氣,許多達官貴人都會上門光顧。413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EnwI91mnhc
然而,慕容永卻不滿足,他不滿足這樣過一生,他要重拾大燕昔日的光芒,作為鮮卑族的一員,要為族人重奪昔日的榮譽。
屆時,那一戰,將會決定他以至整個鮮卑族的命運。
「相公⋯⋯相公⋯⋯」
慕容永回過神來,只見柳可瑤倚在他的懷中,抬頭定睛望著他。413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Wy4vDPR5ek
「怎麼了?」慕容永迎上她詢問的目光。
「你剛剛出了神,是在想事情嗎?還是肚子餓了?」柳可瑤輕柔地問。
「啊⋯⋯說起來,我似乎真的肚子有點餓了。」慕容永伸手撫撫自己的肚皮。
「當然吧,天一光,你就出外了,連早飯也還沒吃。」柳可瑤笑著道,「你等等,我去讓阿彩把飯菜加熱,然後送到房中。」
說罷,柳可瑤便緩緩步回後堂。
慕容永望著她的背影,暗自下定決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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