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中環雲咸街一帶,有一間你或許聽過的老牌茶餐廳——蘭芳園。它沒有華麗的裝潢,亦不靠鋪天蓋地的宣傳吸引目光。它的存在,就像這座城市某些街角一樣——低調得幾乎被忽略,卻又在最意想不到的時候,讓人心頭一震。它是富豪與工人並肩而坐的空間,是疲憊城市裏一處無聲的避風港。在講求效率與速食文化主導的香港,茶餐廳不再只是果腹之地,而是某種生活美學的延續,一種對庸常歲月的溫柔堅持。
我記得年少時回港,家人總愛帶我來這裏吃早餐。那時的我身在其中,卻未能懂得那份簡樸背後的深意。座位擁擠,人聲鼎沸,肩膀幾乎碰着隔壁客人的報紙,但沒有人感到冒犯,反而像是一種城市專屬的親密。熱奶茶冒着白蒸氣,玻璃杯被時間燙得泛黃,那股奶香混着茶香,在空氣中緩緩飄盪,像一場久違的默契,在不言之中流動。
那時的我,只覺得這奶茶不夠甜,有點澀,不及我在倫敦家中喝慣的英式紅茶——加上牛奶和一小塊方糖,在骨瓷杯中輕輕攪拌,飄起一圈圈溫柔的白霧,像是午後陽光下搖曳的絲綢。那才叫優雅,那才叫「正統」,我曾這麼以為。
然而,離開香港多年後,世界變大了,口味變了,心也變得柔軟起來——開始懷念當初自己未曾珍惜的味道。
某年某日,倫敦的冬天來得早,天未黑,心已寒。我記得那天放學後,拖着沉重的步伐走進南肯辛頓的一間中餐館,想給自己來一杯「港式奶茶」。可端上來的,只是一杯用立頓茶包泡出來的熱水,加了過多淡奶,卻少了那股濃厚的茶底與絲滑的厚度。第一口入口,味道寡淡如白水,毫無情感的連結。那一刻,我才驚覺:原來那一杯我從未正眼看待的港式奶茶,早已悄悄成為我與香港之間,最柔軟的聯繫。
後來,我開始學着自己煮茶葉、買黑白淡奶,嘗試重現那熟悉的味道。比例、時間、火候,全都小心翼翼地掌握,像一場為記憶而設的儀式。但再怎麼接近,那味道總還是差一點——差的,或許不是技巧,而是情境。少了茶記裏阿姐爽快的招呼聲,少了侍應在單上迅速書寫的手勢,少了那玻璃杯外層微凝的水珠與泛黃的歲月感。那味道,不只是味覺,更是時光的一種重量。
在香港,奶茶從來不是單純的飲品。它是一種語言,一種身份的符碼,一種城市氣味的延伸。它不問你來自何方,不論你背景如何,只要你坐下,說句「唔該,熱奶茶,少甜」,那一杯熱騰騰、屬於你的奶茶,便會準時奉上。對富豪來說,它是回憶;對我這個在海外成長的孩子而言,它是慰藉,是一種在異地尋找自我時,最真實的依靠。
細想起來,我真正開始懂得港式奶茶的味道,早已是多年以後的事了。
我曾一度以為,英國的茶文化更高貴典雅——茶點分明、瓷杯精緻、環境寧靜,彷彿每一口都講究着一種秩序與距離。但後來才明白,真正撫慰人心的,不是表面上的儀式感,而是那杯撞茶與淡奶之間的剛柔並濟,是那一種無論你心情多差、多累、多失落,也總能穩穩托住你的溫熱。
因為那杯奶茶裏,有我寶貴的童年,有我走過的街巷,有我可能再也回不去的過去。
有年回港,我刻意繞過幾條街,再走回蘭芳園,點一杯熱奶茶。無需多糖,只求原味。捧在掌心的那一刻,我靜靜坐下,不說話。徐徐地喝着這杯舊日的味道,讓記憶與時間在心裏慢慢沉澱。
茶未涼,心已暖。
那一杯港式奶茶裏,藏着的不是味道,而是整座城市的靈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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