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刨開泥土，黑黯黯的泥土滲着沙石刺痛我指尖。沒有在意痛楚，我依舊在挖。挖開那纏人的草根，挖開那片黑色，只求我衣袋裡那份鮮紅，能藏在其中，像種子一樣，能茁壯成長。

「對不起……對不起……」

看着那不大不小的黑洞，我拭擦了污穢的手，小心翼翼地拿出衣袋中的紅色，雙手捧着。

那是一名未成形的胚胎，仔細一看能看到小朋友的手，還有沒有眼睛的頭。「它」還未能看清世界，心臟卻停止了跳動。是世界遺忘了「它」嗎？不！那隻小小的手還在牽着我。在破爛不堪的手心上，我還能感受到那份紅色的餘溫。「它」還是有希望的！

紅色安放在黑洞裡，「它」一定是冷了，我不斷為「它」蓋上黑色的「棉被」，直到那個黑洞被填滿，紅色藏在底下，我才停止。

「對不起……媽媽來了，一定……一定沒事的……」

我掏出另一衣袋的東西，那是一塊碎玻璃，它劃開了我的掌心，一道鮮血湧出，滑過手臂，落在那片黑色上。種子要水才能成長，我對準了喉嚨，懷着決心，刺了下去。

下一刻，時間像是在回溯，回到我的誕生。

張開眼睛，我看到畢生最溫柔的笑容，雖戴上了口罩，但蓋不住迎接新生的喜悅。他是誰？我的父親嗎？不，他是醫生。他的溫柔，大概是我花光了人生餘後的福氣，才握到這一刻的幸福，黃黃的，暖暖的。但是，在那之後，我的人生就再沒有快樂了。

我是一個不完美的人，眼睛失去了光彩，只看到一片的灰色，以及黑色。灰色，是我看父母時的顏色，甚麼也看不清，像是一片馬賽克碼上父母的臉。灰灰的，我只記得他們總是在對罵，還有就是叫我下樓買啤酒。

黑色，是啤酒罐的顏色，以及被一拳打暈的顏色。小時候的我沒有壯健的身體，沒有反抗的力量，很多時候，眼睛一黑，又是一天。要說是新一天嗎？不！我並不覺得那會是新的，那只是重覆被毒打的每一天。到了我長大了，瘀黑的手臂下，除了有一條條自己劃的黑色結痂，終於是多少有了點肌肉。第一次的下樓，我終於不是去買啤酒，而是離開。

搭上不是上學的巴士，我逃掉了，逃到天涯海角。沿途中，我遇上其他灰色的人，口吐白煙，第一次落紅，到黑黃色的酒液下肚，然後身體被注入一次又一次的白色，我流轉在這些人身上。白色，那就是完美的色彩嗎？我一邊坐在灰色的「他」身上，一邊在思考。

心臟跳得很快，怕是濫藥的影響。身體上的快感，使我暫時忘記痛苦，我是要變完美了嗎？每天都有白色添在我身體，直到眼前再次一黑，醒來之時，我已身處醫院。

「你有了身孕，但你未成年，你父母呢？」

白衣天使在呼叫我，但我這個惡魔卻甚麼也聽不到。我是有讀過小學，我認字，但「有了身孕」？「父母」？我不知道那是甚麼，我只知道，我又要變回不完美了，父母帶給我的黑色，又要來了。

父母對我又是一頓臭罵，幸好是在醫院，警察會阻止他們打我。能在清醒時聽清他們的惡言，還是頭一次。

「生塊叉燒好過生妳！」

「妳到底又要給我多少麻煩。」

「沒有妳，我的人生可完美了！」

「妳！就是我的缺點！！」

似乎我就是個不完美的人，我的誕生就是錯，我，不該出世。但此時我的手卻無意中放在肚皮上。

我聽着父母簽下墮胎的書寫聲，還在自我放棄的我，沒注意到肚皮下的心跳聲。

生小朋友又是何苦？為何你們要生我？

我帶着疑惑被推入手術室，一聲嬰兒的哭聲，在我腦海回蕩。那是幻聽，我從來沒有聽過哭聲！……嗎？

不！我聽過。那是被無數次傷害而忘記的哭聲，那是最真摯最幸福的哭聲，那是生命的起源，代表誕生的哭聲，是由無知的我發出，好奇着世界的一切，我的一道哭聲。孩子是沒錯的，若是那個溫柔的醫生是我的父母，那會有多好……

「不好！」我終於醒覺，但屠刀已落下，一道鮮紅從我體內流出。醫生無奈地拾起肉塊放在鐵盤上，那是個胚胎，一條被我奪走的小生命。不想承認，我崩潰：

為何為何為何為何為何為何！！！……

不曾感受過父母的愛，為何我會有如此痛心，我不知道。不完美的我竟妄想當一個完美的母親，我恥笑自己。為何那天會有勇氣反抗，但今天卻接受了，我為自己的軟弱而恨自己。看着死去的「它」，我不承認，我瘋了，真的瘋了。

一手奪走鐵盤上的「它」，我奔跑。血液在我大腿流，我不管，我把「它」放進衣袋裡。一拳又一拳打例阻撓我的人，我跳窗逃跑，順走了一塊碎玻璃。跑到醫院上的一處泥土，我挖着。埋上那份紅色寶藏，幻想能想種樹一樣，我刺破喉嚨，為「它」灌溉上鮮血。

對不起，我是個不完美的母親。

對不起，「你」那未開始的人生。

像是彼此的缺陷，用紅色劃上一個完美的句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