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暮光前夜(下)
祷告完毕,霍梅尼似乎恢复了一些精神。他招呼阿里在身边坐下,温声道:“今天情况如何?”阿里取出笔记本,翻开记载:“伊朗国内继续大规模罢工,炼油厂和银行等基本陷于停顿。昨天德黑兰再次有上百万人的游行,口号都是要求您回国和沙阿下台。”这是1978年12月初穆哈兰姆月(伊斯兰历重要的纪念月)期间,全国各地连续不断的大游行已达到顶峰。
“很好,”霍梅尼点点头,“声势愈大,沙阿愈孤立。”他微微一笑,“我看报纸上说,连美帝国主义的走狗们都开始动摇,想抛弃沙阿另寻出路了。”
阿里也笑了:“是的,据可靠消息,美国人在暗中推动巴列维交权给一个温和派政府,然后请您回国‘共商国是’,他们还以为能掌控局面。”霍梅尼哈哈一笑:“他们总是这样自作聪明。等国王一走,我们就要主动掌握全局,让他们措手不及。”
阿里望着导师胸有成竹的神情,不禁感慨万千。从十几年前的孤身流亡,到如今即将凯旋归国掌舵大局,这位老人凭借坚韧的信念一步步走到今天。他阿里有幸亲历这一切,内心既激动又紧张。接下来,他们将直面更严峻的考验:如何把百花齐放的革命洪流收束成自己理想的方向。
12月中旬的德黑兰,寒意袭人。然而街头巷尾却燃烧着前所未有的热情。随着穆哈兰姆月进入高潮,最神圣的阿舒拉节日来到,无数群众走上街头,参加悼念伊玛目侯赛因殉难的宗教游行。这一天,也成为伊朗反对运动展示团结和力量的绝佳时机。
清晨,哈桑裹着厚外套,手持一面黑底绿色书法旗帜,与朋友们一起汇入人山人海的游行队伍。四周几乎全是身穿黑衣表示哀悼的群众,男男女女分列道路两侧,有些默默垂泪,有些高声吟诵祈祷文。空气中弥漫着悲壮肃穆的气氛。然而在人群深处,也飘扬着许多意味鲜明的标语:“巴列维下台!”“霍梅尼回家!”“伊斯兰共和国万岁!”
哈桑跟着队伍缓缓前行,耳边回荡阵阵宗教悼歌,仿佛一场黑色的海潮在城市中涌动。他目睹沿途一些士兵放下武器,与游行者一起敲打胸膛哀悼,这是什叶派传统的表忠仪式。这一幕令他惊喜交集——连军人都不再阻拦人民,革命已经无可逆转。
走着走着,他察觉前方人群里有几个年轻人举着一块写有“工人阶级团结”的红色横幅,在黑色队列中显得格外刺眼。周围一些保守的宗教群众对那红旗投以异样目光,但碍于大局并未制止。哈桑心领神会:那是左翼同志表达存在的方式。他突然想起自己当初在库姆只是一心向道的学生,从未想过有朝一日会与这些马克思主义者并肩走在同一条战线上。然而此时此刻,他对身边这些持不同信仰却并肩前行的人们油然生出深深的敬意。
游行持续了大半天,整个德黑兰几乎陷入一片静默的示威洪流中。没有人上班上课,店铺关门,公共交通停摆。城市属于示威者,也属于纪念先贤的信徒。黄昏将近,游行队伍平静地解散,各路人群纷纷前往清真寺继续祈祷或返回家中。没有警察干涉,也没有暴力冲突发生。这是一个奇迹般的和平抗议日,向世界展示了伊朗人民坚定而有序的反抗决心。
哈桑与朋友返回临时居处,依然心潮澎湃。有人笑着拥抱他:“我们成功了!国王完蛋了!”也有人激动落泪:“我这辈子从没想过能看到今天,真像做梦一样。”哈桑默默望向窗外暮色,恍惚间觉得那些为自由而牺牲的英灵仿佛在天边露出欣慰的笑容。父亲倘若还活着,见此景象会有何感想?他紧了紧身上的旧外套,暗自祈祷父亲能够平安。那个曾经慈爱地教他经文的身影,自从被萨瓦克抓走后就杳无音信,他不敢深想,只能将全部心力投入革命,作为对父亲的告慰。
夜幕降临,德黑兰的上空却不平静。在北城一处隐蔽的公寓内,卡维正通过短波收音机捕捉着来自莫斯科电台的波斯语广播。嘈杂的电磁声中,一个低沉的播音员声音忽隐忽现:“……苏联对于伊朗人民英勇的反帝斗争表示钦佩……相信伊朗的进步力量将继续团结,在伟大的伊斯兰领袖霍梅尼的指导下推翻独裁,建立真正独立自主的国家……”卡维关掉收音机,嘴角露出一丝苦笑。
他身旁几个同志正在灯下编写一份传单稿。“苏联同志真会见风转舵,‘伟大的伊斯兰领袖霍梅尼’……啧啧。”一名女同志揶揄道。卡维摆摆手:“咱们也别讽刺莫斯科了,人家毕竟比美国好,不再支持沙阿。我党(指图德党)领导已经指示,我们全力支持霍梅尼的斗争路线,暂不强调意识形态分歧。”
另一个青年愤愤不平:“可宗教势力掌权后,会给我们空间吗?前阵子伊斯法罕就有神职人员煽动群众砸毁一家酒厂和舞厅,这种倒退行为让人心寒。”卡维沉声道:“眼下大敌当前,必须顾全大局。如果革命失败,我们所有人都没有未来。革命胜利了,我们再寻找机会影响新政权走向进步。”
众人默然,一时无言。卡维望着窗外闪烁的星光,内心并不如言语般笃定。他当然清楚,一旦霍梅尼掌控大局,像他们这样的左翼分子很可能成为防范对象。然而此刻已无退路,只能寄希望于之后的政治博弈。至少,如今的共同敌人即将倒下,这是无数先烈用鲜血换来的成果,必须先把它抓牢。
就在伊朗国内各方蓄势待发之际,千里之外的莫斯科克里姆林宫内,一场高层会议悄然进行。苏联领导人勃列日涅夫凝视着手中的情报简报,缓慢地问道:“所以,美帝的小伙计快撑不住了?”坐在他侧首的克格勃主席安德罗波夫推了推眼镜:“是的,根据我们的评估,巴列维王朝极可能在数月内垮台。伊朗将出现一个以霍梅尼为首的新政权。”
外交部长葛罗米柯插话:“霍梅尼这个老头,强烈反美反以,但也反我们共产主义。他上台未必对我们有好感。”
安德罗波夫点头:“没错。但我们可以采取务实态度。已经指示驻德黑兰使馆和在伊朗的同志,与霍梅尼派和民族主义派都建立联系。必要时提供一些舆论支持,比如刚才的广播。我们重点是防止伊朗滑向美国阵营的另一种替代,比如军事独裁或亲美文人政府。”
勃列日涅夫慢慢露出笑意:“不错。在他们革命胜利时给些友好姿态,将来或许能拉他们一把。至少,给美国人制造麻烦我们不亏。”一阵低低的笑声在会议室中响起。冷战大棋局上的这次剧变,似乎令苏联高层颇感振奋。安德罗波夫却依然神情严肃:“也不能掉以轻心。伊朗的共产党同志将来处境堪忧,我们或许有必要加强对他们的保护和隐蔽行动。”
“这个你全权负责吧,尤里。”勃列日涅夫摆摆手,“总之,不管谁上台,只要伊朗不再做美国在中东的桥头堡,就是我们战略的胜利。”
寒夜的莫斯科与动荡的德黑兰遥相呼应。时代的巨轮即将转向,每个置身其中的人都屏息以待。暮光之下,新旧力量正在紧张角力,黎明前的最后时刻已悄然临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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