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王朝落幕
1979年1月16日清晨,德黑兰梅赫拉巴德机场上空阴云密布,寒风阵阵。机场贵宾停机坪处,一架皇家专机的引擎正低沉运转。约翰·威尔逊远远站在停机坪边缘,注视着那熟悉的人影沿舷梯缓缓登机——穆罕默德·礼萨·巴列维国王身着笔挺的灰色西服,神情憔悴地搀扶着皇后法拉赫的手。在他们身后,几名侍从提着行李亦步亦趋。
不远处,美国大使苏利文和伊朗首相沙普尔·巴赫提亚尔等人在寒风中静静伫立送行。没有仪仗队,没有欢送人群,只有一小队王宫卫兵肃立行礼。约翰透过护目镜看到,巴列维登机前回头望了一眼,那张曾经意气风发的面孔满是疲惫与落寞。或许此刻他也明白,这一去,很可能再也回不到这片他统治了37年的土地。
舷梯收起,机舱门关上。片刻后,专机滑行起飞,冲向苍凉的天空。约翰的心情复杂难言:这象征着一个时代的终结。1953年那场政变中,美国曾扶持年轻的沙阿重新掌权,彼时他也不过三十出头。而今,美国却眼睁睁看着他败退。他拿出记录本匆匆记下一行字:“巴列维已离伊朗——王朝命运未卜,各方进入真空期。”
几乎就在同时,巴黎郊区纳伊湖畔的一所小屋内,阿里兴冲冲地推开房门,手里挥舞着刚接到的电报:“陛下跑了!沙阿离开伊朗了!”屋内的霍梅尼正坐在地毯上读书,闻言缓缓点头:“赞美真主。这是人民坚持的结果。”
阿里难掩激动:“老师,现在天下震动,就等您回去掌舵!”霍梅尼却抬手示意冷静:“孩子,别高兴太早。国王虽然逃了,可他留下了一个巴赫提亚尔。我们得逼他下台,不能给美国人可乘之机。”
阿里连连称是。霍梅尼当即吩咐助手起草声明,宣布国王出逃是伊朗人民的伟大胜利,但斗争尚未结束,呼吁全国人民继续罢工示威,直到巴赫提亚尔傀儡政府也垮台。随后,他转向阿里:“准备回国的安排吧,各方都催促我早日回去。我也该和祖国的人民并肩站在一起了。”
阿里眼中放光:“我已经联系了法国这边的支持者,包了一架专机。天下英雄都在等您凯旋呢!”霍梅尼微微一笑,望向窗外阴沉的冬日天空:“真主仁慈,让我在有生之年看到这一天。”
然而回国之路并非一路坦途。巴赫提亚尔政府意识到霍梅尼归来将如滚石压顶,试图阻挠。他们以安全为由关闭了伊朗机场,不许霍梅尼的飞机降落。一时间舆论哗然,德黑兰几十万群众涌上街头,高喊“开放机场!让霍梅尼回家!”连续几天的抗议和国际压力下,巴赫提亚尔终于不得不在1月末重新开放领空。
2月1日清晨,万众瞩目中,一架法国航空的包机降落在德黑兰。舱门打开,身披黑色长袍的霍梅尼在众人簇拥下现身舷梯顶端。哈桑踮起脚,努力透过人海望向远处停机坪,那白色飞机仿佛圣鹤落地,无数人发出欢呼与哭喊。一旁的朋友激动地摇着他的肩:“他来了!霍梅尼真的回来了!”
哈桑只觉热泪夺眶而出。这一刻,他等待许久,也无数次在梦中幻想过。当老人稳步走下舷梯,脚踏祖国土地的一刹那,全场沸腾。人群开始呼喊:“霍梅尼!霍梅尼!”那声音如海啸般此起彼伏,响彻云霄。
机场外,黑压压的群众早已将道路挤得水泄不通。哈桑和朋友连夜赶来,才勉强在通往市区的公路边找到一席立锥之地。随着霍梅尼乘坐的车辆队伍出现,人群情绪达到了巅峰。无数青年冲上前试图触摸车身,抚摩这位时代领袖哪怕一片衣角。哈桑被挤得东倒西歪,却顾不得疼痛,只拼命挥舞手中的旗帜,高喊口号:“伊朗万岁!伊斯兰万岁!”
浩浩荡荡的车队最终在南郊的贝赫什特·扎赫拉陵园停下。霍梅尼选择在这里——埋葬无数革命烈士的墓园——发表返乡后的首次公开演讲。因人潮汹涌,只有少数人挤进现场。哈桑远远站在人群后方,听着高音喇叭里传出的铿锵之声:“我以伊朗人民和安拉的名义,宣布这个非法的政府不存在!我要任命我们自己的政府……巴赫提亚尔必须立即下台,否则人民将把他轰下去!”
每一句话都如惊雷般引发阵阵欢呼和泪水。哈桑激动得几乎站立不稳。霍梅尼话语中展现出的果断和权威远超想象——他毫不理会巴赫提亚尔的存在,径直宣示主权。这无疑是总攻的号角:革命已进入最后决战的时刻。
接下来的日子,德黑兰局势剑拔弩张。一方面,霍梅尼迅速组建了一个临时革命政府,任命温和宗教人士迈赫迪·巴扎尔甘为临时总理,要求官僚和军队效忠新政权。另一方面,巴赫提亚尔负隅顽抗,仍控制着部分军警和广播媒体,宣布国家进入紧急状态,命令军队“维持宪法秩序”。
2月8日深夜,灯火通明的总参谋部大楼内,几位身着军装的高级将领举行了最后一次危机会议。外面不断传来集会群众的口号声和零星的枪响。陆军参谋长叹息道:“我们挡不住这股潮流了。陛下都走了,还打什么仗?”空军司令忧心忡忡:“可要是就这样投降,我们成了叛国之臣。”会议室沉默了片刻,最后,大家决定采取折中方案——宣布军队“中立”,不再参与政治冲突,以避免军中分裂与更多流血。
然而,就在军方高层犹疑时,革命群众和下层军人的热情已不可遏制。2月9日凌晨,德黑兰东郊的空军基地内爆发了武装冲突:一批同情革命的空军技术士官(被称为“空军少尉”)与忠于国王的帝国卫队驳火对峙。闻讯后,大批平民冲向基地声援反叛军人,彻夜厮杀声不断。哈桑与伙伴们也守在基地外,高喊支持口号。清晨时分,帝国卫队撤退,反叛士兵与平民欢呼着拥抱在一起。这一胜利成为导火索,点燃了全面起义的导线。
2月10日清晨,德黑兰城内战斗全面打响。市民和起义士兵开始攻击警察局、军火库和情报机关据点,解放被囚的政治犯,夺取武器武装自己。卡维和几名图德党同志身穿简单的迷彩服,混杂在一支攻占电台的队伍中。他手里握着一支从昨夜缴获的步枪,心跳如擂鼓——多少年地下斗争生涯,他从未像此刻这样真刀真枪地走上前线。身旁一个年轻工人递给他一枚自制汽油弹,两人交换了一个紧张却兴奋的眼神。
国家电台大楼前,忠于旧政权的卫兵筑起沙袋,拼死抵抗。枪林弹雨中,不断有勇敢的青年倒下。卡维伏在一堵矮墙后,向前方连射几发压制子弹。一颗子弹呼啸着擦过他头顶,击碎了身后的砖瓦。他冒险探头观察,只见那卫兵火力点居高临下,必须想办法摧毁。
“燃烧弹!”卡维朝后面的同志打了个手势。几名青年纷纷点燃手中的汽油瓶,瞄准楼顶掷出。熊熊火焰顿时在沙袋后窜起,卫兵的枪声为之一滞。抓准这一刻,卡维带头冲锋:“冲啊!”他翻过矮墙,借着弥漫的浓烟快速逼近大楼。
突然,从侧面巷口传来一阵猛烈的射击,把冲锋的人群逼退回来。卡维迅速躲回掩体,大喊:“侧面还有机枪!”情势刹那逆转,被困的卫兵竟趁机反击。子弹横扫而来,卡维周围几个年轻人中弹倒地。
生死关头,卡维脑中一片空白。就在这时,他听到背后有人高喊:“真主至大!”随即一阵密集枪声划过耳畔,却是从他们这一侧射向巷口的。卡维猛然回头,只见一群须发散乱的男子出现在街角,为首者挥舞着一面绿色旗帜。他们身穿黑衣,臂缠白布,赫然是一队宗教志愿者。他们手持各种从军火库缴获的枪支,正对准帝国卫队的火力点猛烈扫射。
卡维心中一震,连忙端枪加入还击。双面夹击下,侧翼巷口的火力逐渐稀疏下来。卡维瞅准机会,再次招呼身旁幸存的同志:“继续冲!”这一次,他顺利带人突入电台院内,与其他方向攻入的队伍一同制服了顽抗的守军。
上午10时,国家电台终于落入起义者手中。人们欢呼着冲进演播厅,当场改播革命消息。不一会儿,收音机里传出振奋人心的声音:“这里是伊朗人民之声!压迫者的堡垒正在一一倒塌,胜利属于人民!”听到这宣言,卡维跌坐在电台大楼门口,热泪纵横。他身旁那个举旗的虔诚信徒上前握住他的手,彼此泣不成声。此时此刻,意识形态的界限早已消融,唯有共同的喜悦和解放的狂喜。
与此同时,德黑兰各处捷报频传:国家电视台、陆军总参谋部、德黑兰大学、中央监狱……一个个象征旧政权的据点被攻克。残余的帝国卫队和皇家近卫军纷纷放下武器,有的逃离,有的向革命力量投诚。下午2时许,伊朗军方通过电台发表声明,宣布武装部队“中立”,不会再参与任何政治对抗。消息传出,全城沸腾。成千上万的人冲上街头,高举旗帜,相互拥抱致意。人们爬上坦克,在上面贴满“伊斯兰革命胜利”的标语;孩童爬到士兵肩头,为他们戴上象征和平的鲜花花环。
帕尔维兹躲在自己家中,通过收音机听到军队中立的消息时,整个人仿佛被抽去了力气。他明白,这意味着旧政权彻底倒台,自己作为其一员的命运也走到终点。他仓促收拾一个小行李箱,招呼妻女准备离开——去哪里并不清楚,只知道留在这里凶多吉少。
傍晚时分,帕尔维兹一家驾车驶向德黑兰西郊。他计划先到邻省找可信的朋友藏身,避过风头再伺机出境。然而沿途每个路口都有人设卡检查,挥舞枪械的年轻革命卫队盘查着过往车辆。帕尔维兹摘掉军帽,换上便服,强作镇定驾车经过一个路障时,被拦下检查。
几个热血青年探头进车内,目光在帕尔维兹和他妻女脸上打量。“你们从哪儿来?要去哪儿?”为首的问道。帕尔维兹勉强笑道:“先生好,我们是从城里回乡下老家,听说城里乱,就早点回去。”那个青年狐疑地盯着他,又扫了眼后座惊慌失措的妻女,似乎觉出什么。他突然命令:“下车!打开后备箱!”
帕尔维兹的心一下沉到谷底。他只好下车,慢慢走到车尾打开后备箱。随着盖子升起,一个小巧的黑皮箱露了出来——那是他匆忙中遗忘清理的旧公文箱,箱盖上清晰地印着金色的“SAVAK”字样!他暗叫不妙,几名检查者显然也看到了,大声喝令:“站住!你是萨瓦克的走狗!”帕尔维兹脑中“嗡”地一声,拔腿就想跑,但四周枪口立刻指向了他。
一阵撕心裂肺的哭喊声中,帕尔维兹被按倒在地,双手反绑。妻子抱着女儿吓得瘫坐在地,不停求饶,却无济于事。检查队长冷笑道:“把他带走!这些年折磨死多少好人,现在算总账的时候了!”帕尔维兹被粗暴地拖上另一辆卡车,耳边是妻女绝望的哭声和革命青年愤怒的咒骂。他闭上眼,心如死灰——一场浩荡的革命,终将碾碎他这样夹在历史车轮下的旧人。
夜幕降临,德黑兰整个城市陷入狂欢的海洋。枪声、欢呼声、汽车喇叭声此起彼伏,人们纵情庆祝属于他们的胜利之夜。在美国大使馆内,约翰站在窗前,看着远处天空映照的阵阵红光,不禁长叹一声。他身后,同事们正将成箱的机密文件丢进火盆烧毁,准备次日一早撤离。这片土地从此将迎来崭新的主人,而他们所代表的时代宣告结束。约翰不知道未来会如何,眼下只能感慨:伊朗,这个冷战角力的焦点之一,今日翻开了历史新篇章。
1979年2月11日深夜,伊朗广播反复播放着一句话:“这里是伊朗伊斯兰革命的声音!”全国百姓无眠。革命的旗帜在飘扬,旧王朝的残迹在燃烧。经历长达一年的浴血奋战,伊朗人民终于推翻了巴列维王朝,结束了两千五百年的君主制历史。一个新的共和国正在破晓的光辉中诞生,而围绕它的故事,才刚刚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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