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裡，月華穿過遮天蔽日的漆黑樹冠，在陰森的林間灑下一片若有若無的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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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似是迷宮中的指引又似是垂落於懸崖邊的繩子，光是看見就能再次燃起奔跑的動力，一旦抓緊就是一鼓作氣朝彼端而去；思考在死亡面前不過是種奢侈，此時此刻他們能做的只有拼命跑出自己的下一步，因為多比別人踏出的每一步都代表爭到比別人多一份的生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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唯獨那個人不一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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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頭戴斗篷兜帽，體格不算突出，和這裡的所有人比甚至說得上是羸弱，可儘管已是氣喘吁吁，他依然選擇堅守隊伍後方不曾改變，哪怕這意味著他必須面對自黑暗中襲來的一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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沙沙……沙沙沙沙沙沙沙沙沙沙沙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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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草地而來的細碎動靜持續不斷，仔細看，竟是散落各處的塊狀物正在翻騰滾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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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能以邏輯推論，更沒有常理可言，它們一塊緊接一塊，井然有序地往各自選定的一處聚攏堆疊，最後在揉弄濕潤泥巴一樣的黏膩聲中湊拼成一個又一個完整的人形——死靈，它們是這座森林真正的主宰，而它們將不惜一切代價去毀滅踏入其領地的入侵者，一次又一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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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伊凡團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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被稱為伊凡的他刷一聲後退半步，才剛堪堪躲過一爪又馬上揮劍將某個想要在他肩膀咬一口的頭顱斬開兩半，其間不忘怒斥：「說了別回頭我殿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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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惜太遲了，從旁撲出的怪物趁機截斷去路，切斷他們和前方隊伍的連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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它們的數量其實不算多，換了平時很快就能夾擊突破，問題是大家太累了，遭遇意外導致入夜後依然未能成功撤退不說，剛才還長時間在這麼一個危機四伏的地方繃著神經摸黑而行，想來身心靈都快到極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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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啊啊啊啊啊！下去！下去啊啊啊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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眼見一個騎士馬上就要被開膛破肚，伊凡連忙上前解救，後防無可避免地出現缺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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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一時間，隊伍一眾中堅成員注意到這邊的處境也派人趕來支援了，理應是讓人鬆一口氣的情況，但伊凡此刻卻是心急如焚，因為他注意到後方有十數個蹦跳於樹叢間的影子正在快速接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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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該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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隱隱藏在兜帽下的栗眸轉到前方又馬上轉向後方、轉到後方又馬上回到前方，試圖推測兩邊到底哪邊會先到。趴伏地上的死靈恰好在這時接二連三從地獄深處爬起來加入混戰，密密麻麻的，沒一會就把視線擋個嚴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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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能賭一把了嗎……不行，這裡說的可是好幾條人命啊怎麼可以拿來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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伊凡知道不能再拖了，咬牙擋去數次狙擊後，終是用力把身後數人推到一邊去。「路德！他們就拜託你了！」刻意扯開喉嚨的一聲自然不只有人類能聽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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腐化發白的眼球一同轉來了，伊凡不再猶豫起步就跑，一路上他走走避避的，不到萬不得已的地步絕不浪費體力揮劍，他跑得快，加上刻意跑到樹木較少的地方去，那些東西失去地形優勢，遠遠不是他的對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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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這看似局面大好，實質已是窮途末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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死靈的本質是屍體——一具進入「死亡狀態」時就會重生並且復原身上一切傷害的屍體，無法再次殺死，唯有斬開它們的身體以盡量增加它們復原所需的時間；無關退化的感官，它們的聽覺依舊靈敏，甚至是過於靈敏了，一但放任不管就會朝同類發出的聲響聚集，形成屍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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放在這裡就好比持續發出「他在這裡」的訊息而他束手無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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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知什麼時候從什麼方向撲來的死靈一再撕扯他繃至極致的神經，不過應付數次，他的身體已經像灌滿鉛一樣不聽使喚，反應亦無可避免地變得遲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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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隻死靈冷不防從正前方襲來，這次他沒能完全躲過，不慎失去平衡摔倒地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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顧不上滑落的兜帽，栗髮的青年正要用打顫的手爬起，忽覺哪裡不對——這裡剛才有這麼暗嗎？他愣愣抬頭，只看見一個又一個模糊的輪廓轟立那裡，如同一張細密的黑色巨網就要覆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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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一刻，他……意外地平靜，狂亂的心跳也找回了本來和緩的節奏。他下意識看向來時的方向，那裡自然是沒有他的同伴了，事實上剛才一直顧著跑，他現在都有點搞不清楚自己這是在哪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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夠了吧？混沌的大腦在不覺間反覆思索同樣的問題：來到這裡，夠遠了，是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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收回視線時，映入眼簾的赫然就是一張張至極致的嘴巴，他木然地看著深淵逼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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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事情並未如想像發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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宛如斷線木偶般，猙獰的臉孔莫名在快要咬上來的咫尺間停住了，然後帶著臉上愈發加深的不甘，伴隨緩緩浮現在身體各處的纖長血痕一同自半空散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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伊凡愣愣地看著鋪展眼前的景色，那裡早已不是記憶中的模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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排山倒海的死靈不見了，在取而代之的黑血和爛肉上，一個人影持劍佇立，月下長劍清冷如冰，孤傲的姿態即使置身污穢之中也無法被玷染分毫；被斗篷兜帽籠罩的面容融著夜，看不真切，只能借由身形看出是一名男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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男人也注意到他了，他似乎已經清楚知道自己的對手都是些什麼東西，所以沒等伊凡拄劍站起便拽著他跑了。那隻手抓得很緊，帶著無聲的執拗，溫暖就這麼貼著手腕薄薄的一層皮膚源源不絕地滲入，直至蔓延全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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瞬間，凍結的血液再次流動，被冷汗浸濕的感官也在慢慢復甦，連同扔在過去那些原以為不會再轉動的回憶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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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時候的伊凡還只是個新兵，劍術爛成績爛什麼都爛，每天兩眼一睜就是抓著及格線玩花式單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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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們笑他一個萬年吊車尾的還是早早放手算了吧，他笑他們怎麼都學會睜著眼睛做夢了呢，一天到晚就知道幻想自己當上團長後能幹嘛幹嘛；話說團長到底有什麼好當的？有危險的時候得第一個衝上前不說，一不小心見著豬隊友的話那是該擋還是不擋？不擋失職擋又找氣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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說句大實話，如果不是沒錢買劍，他當初連騎士都不想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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誰又會想到，以往這麼想著的人最後會當上那個吃力不討好的團長，而打從入團第一天開始就被當成下任團長栽培的人反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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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以，這就是你的回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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伊凡猛然回神把手抽回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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兩人不約而同地停下腳步。半晌，前方的人轉過身來，就在他看見那雙薄唇輕啟的一刻，耳邊忽然響起奇怪的聲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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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喀喀……喀……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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伊凡沿聲看去，霎時被驚出一身冷汗，頭頂的樹椏正蹲坐著一具四肢異常修長的慘白身軀，那大半張臉駭人地露出皮肉下的骨骼和牙齒，配上喉間那一聲聲的就如同發出嘲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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它雙腿一蹬就撲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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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時，一個高大魁梧的男人帶著強勁的氣勢快速從旁邊的草叢中衝了出來，只見他在這千鈞一髮之際伸手抓住半空中那條膚色慘白的腿就發力朝後方粗壯的樹幹摔去，脊骨受到撞擊的身軀頓時軟下，他乘勝追擊，將其摔到腳下再踩向頭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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咔嚓一聲，死靈徹底不再動彈，唯有混濁的漿液汩汩流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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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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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德聞聲看了過來，板正面容配上蒼蒼白髮讓正值壯年的他乍看就像個飽經風霜的嚴肅老人。伊凡對他的出現很是疑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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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怎麼會在這裡？脫隊的那些人呢？我不是都交給你了嗎？你在這兒的話他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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說到這裡，他的神色驟然冷了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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唰啦一聲，像是在證實他的猜想般，果然又有數人踏著那由遠至近的整齊步伐從草叢中走了出來，不是別人，正是剛剛那幾個差點把自己命搞掉的年輕騎士，十數分鐘不見，各人身上都多出了或深或淺的傷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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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們低著頭，沒一個敢看伊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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伊凡一時也不知道是該慶幸他們至少意識到錯誤，還是該為他們的屢次不改而生氣。正在兩種截然不同的情緒搖擺不定間，從旁伸來的一隻手嘗試把一枚硬幣卡進他不知什麼時候深鎖的眉頭中，可惜一鬆手就掉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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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德面無表情地發出惋惜的嘆息：「差一點就能夾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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伊凡盯向眼角的路德：「我還沒說你你倒是自己找上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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幾個首次參與牆外任務的騎士能把死靈林當作公園那樣想逛哪逛哪？這絕不是什麼下定決心就能做到的事，要不是有人從旁協助，別說是追上來，他們的屍體現在恐怕都涼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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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德一頓，轉開的視線緩緩從天空看到樹木，又從樹木看到地上，接著才用沒有起伏的語氣啊了聲。「啊，我的硬幣呢？看來是不在這邊了，我去那邊找一下喔？」說著就走開了，邊找邊碎念著諸如怎麼能留它在這個冷冰冰的樹林之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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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伊凡盯著那個裝模作樣的背影沒說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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害怕伊凡會和路德吵起來，眾人看著都有點慌了，其中一人還幫忙解釋：「這事跟副團長沒有關係的，是因為我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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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然是因為你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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伊凡沒等聽完便冷聲打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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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不管你們是出於什麼原因，我保證這事將會永久記錄在你們的個人檔案上，並且在通過審核前都不能再次參與騎士的一切要務，相信你們都知道這意味著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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對於擅自行動，他自然是不認同亦不能認同的，因為在牆外所犯的任何一個錯誤都可能帶來致命的後果，一個搞不好掉的還可能不只是自己的性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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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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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當看見他們低著的頭都恨不得直接埋進土裡的樣子時，那些責備的話又堵在喉間發不出來了，他不禁在心中苦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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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也是一樣的，看見你們沒事我就放心了……謝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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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想，他果然還是不明白團長有什麼好當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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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眾騎士愕然地抬頭，正要說點什麼，細密的沙沙聲響起，暗示著他們在這裡耗上太多時間了。他們神色一凜，都不由以最快的速度擺出備戰狀態，多次的教訓顯然讓他們在過程中成長了不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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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有路德依舊蹲在那裡動也沒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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起初大家以為他這是找得太專心了，所以都想叫他不要再找，誰知一上前就看見他根本沒在找，就是不知道為什麼死死盯著某個方向發愣而已；順著看去，這才驚疑地發現那裡的陰影站著個人，那人一身黑衣藏入其中，唯獨手中那枚小小的硬幣隱約散發著黯淡的光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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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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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脆的聲音驟然從身後傳來，回頭一看，原來是伊凡走到死靈身邊對那個已經復原的頭顱來了一刀，那死靈只來得及動一下手指又不見動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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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總之，一切等回到洛尼蒂亞再說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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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如此說道，畢竟這裡並不適合說話，不論來者是身份不明……抑或擁有著那唯一一個被全團人認定不會從通緝名單上消失的名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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