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賢整個人靠在石籬上,直直的往下看去,正下方是一條馬路,只通往大學教授的宿舍。事實上,鮮少有車通過,校內接駁巴士是不經過這裏的,只是偶爾有教授開車經過。
「別往下看了。」健身魔人一如以往認真的說。
「為甚麼?」
「高度本身有一種魔力,能迷惑別人。常常看着的話總有一天被拉下去的。」
「不至於吧!」我驚訝地說。一方面是為說話的內容感到驚訝,一方面是為由他的口說出來—怎麼看他都不像哲學家種型的人啊。
「感覺從這種高度掉下去的話不會死。」正賢說。
「不會死?死透了。就是貓有九命都抵不住。」
「你聽我說。如果是在一般高處往下掉,十層樓最多吧,必死無疑。但到了一定的高度,更高更高的地方,總感覺掉下去就會飛。」正賢說。
「確實是會飛啊,最後變成肉醬而已。」我說,才想起那個沒有名字的女孩,和那隻可憐的貓。她好像也說過差不多的話來着。我那時候卻想不起來,只是訝異於那個年輕教授的洞察:憂鬱是對於絕望的迷戀嗎?難道貓弄開了貓網,也是為了對高度的迷戀麼。他們的瘋狂都有同樣的根源。
「走吧,要遲到了。」健身魔人用其實務性的聲線說道。在這時候,沉悶的語調讓人心裏說不出的舒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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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來主角的時候,已經是兩個幾小時後了。
那時候廣場裏人已經開始多起來了,在保安的指示下,他們分批登上了上山的樓梯。在同一時段內,保安會確保只有特定的人數、朝同一個方面上或者下樓梯。據說不知多久以前發生過意外,在混亂下出現了傷亡。我曾在網上搜尋過,卻不曾見過這樣一單新聞。於是那年事就跟湖中女鬼一樣,變成了傳說一樣的存在。
我們匆匆吃過了杯麵,便掛起LED廣告板,宣告開始營業。
沒有想到我們的汽水出奇地賣得很好,引來了好多人排隊。原因相信在於這杯汽水會發光:他們在裏面加了一粒特別的「冰」,實則是一個小玩意,電極碰到水通電便會發光,有不同的顏色,一百元一杯,還是有好多人搶着購買,賺翻了。
不消說,這一點錢對於籃球隊來說不值一提。只見他托着頭,將收款的任務全數交在我和正賢手上;調飲品—也就是在汽水裏加冰—的任務交給我的室友和憂鬱哥;吉祥物的責任交給健身魔人。他在攤位旁邊一站,參天一柱,人無論遠近高矮,都清清楚楚看到一個龐然巨物。籃球隊卻一臉莫不關心,仿佛在宣告:這一切不是正如我所料嘛,一種胸有成竹的態度。但他卻是頻顏看手機,並不是隨心亂滑的那種,而是帶點煩燥和憂心的樣子。
「是有甚麼還沒有送來嗎?」我問。
「不。沒有事一切都很好。」他有點問非所答地回應,然後一整晚依舊每隔三五七秒檢查手機。
另一頭正賢卻興高采烈的,再沒有一個時候比這個時候輕鬆自在了,各種句子混然天成從他口中溜出來,「今天好冷啊!」、「謝謝!玩得開心點。」、「沒錯,一百元一杯。也給女朋友買一杯吧!」。
迷你生意的成功也給了他短暫的自信加成,在這個難得絕不會被拒絕的場合,他毫無負擔地淋浴在注視之中。每一個音節在他口中,比甚麼時候都要輕快自在,他就這樣跟素不相識的陌生人,訴說着轉眼被忘記的內容。
「很壯噢,兄弟!」一個好事的男生說,並在健身魔人手結實的二頭肌上輕輕捶了兩下。殊不知這就開啟了不可逆轉的先例,後面排隊的人,但凡經過他身邊,便忍不住伸手,不時發出讚嘆,也有女孩們的竊竊私議和興奮的笑聲。 健身魔人只是輕輕的點頭致意,不驕不躁,當然也沒有伸手摸回去。
就在一片混亂之中,有甚麼捕捉到我的視線。凱嵐來了。在人群中我看到她的側臉,連她身上穿甚麼都看不清楚。我看着她的時候,她似乎馬上感覺到似的,看了回來。那是一個似笑非笑的神情,不慌不忙地等待着。
這樣的對望有一種奇怪的特質,從某方面來根本不算對望。我的目光幾乎對她沒有影響,只是她單方面的監視我而已。
「喂,有紫色的嗎?」正賢的呼喚讓我片刻分心,再回過頭來,她已經不見了。
我擔心正賢可能因為與顧客無聊的對話(雖然對方的回答只有「謝謝」),而錯過了今晚唯一的邂逅機會。
但接近九點的時候,也就是大半個小時之後,她直接出現在他的身邊,毫無預警地在他耳邊說:「需要幫忙嘛?」
沒有人看到她是從哪裏冒出來的,也沒有誰比正賢更加吃驚,他看起來似乎要心臟停頓一般。
「這……這……這麼早……呀?」他說着,雖然時間並不早了。
「在做甚麼啊?」她站得比任何社交場合所規定的還要近得多,手臀碰着他的胸口,頭髮湊在他的臉前。
是要謀財害命嘛?
凱嵐穿上白色一字領背心,配上深藍色的圍巾直直的垂在胸着,下身淺藍修身長褲,剛好夠不着帆布鞋,露出半吋足踝。風吹過時圍巾在飄然而起。
籃球隊睡了一整晚,這時突然驚醒了,坐直了身子,整理一下衣衫。室友看看凱嵐,又看看我,露出了搞事的笑容。憂鬱哥看起來沒有那麼憂鬱了。
「我以前見過你吧?」凱嵐忽然問我的室友。
「啊對,是有見過。是在音樂祭上吧!」
「對嘛,你看我就記得你嘛!」凱嵐熱絡地說,仿佛他們是相識幾十年的年熟人了。然而我幾乎肯定,她不記得他的名字。
這時籃球隊顯然不甘被冷落了,打斷道:「喂,一個藍的,一個紅的,快一點。可別把我的投資都輸光了。」
凱嵐看了他一眼,籃球隊卻一臉不在乎的別過頭去,繼續數他的吸管。
「不請我喝一杯嗎?」她問我。
「我沒辦法啊。我只是義工,不是老闆。」
「只你的朋友的話只管拿。」籃球隊頭也不回的抛下一句。
「謝啦。不像這個小氣鬼。」凱嵐說像白了我一眼,拿起一杯發紫色光的。
「那邊還有幾個朋友。回頭見啦。」她說着,邁着輕快的腳步去了。
我追蹤她的背影,直到她消失在人群之中。正賢當然也做同樣的事。
「女朋友啊?」室友問。
「不……不是。」正賢說。
「不是女朋友靠這麼?」
「她......習......習慣吧?」正賢很輕很輕地說。
「啥?」室友問道。「算了。不是女朋友的話你要小心了。她能靠這麼近的話定不會有甚麼好事發生。」
「甚麼意思?」
「哼。你以後就知道了。這可是我的經驗之談。」
越晚天氣越涼了,一陣冷風吹來,我不禁打了一個噴嚏。揉了揉眼睛,再睜開眼時,世界便更覺濛矓起來。我赫然發現,我們的飲品已經買出了許多,廣場上來來往往的男女,居然十之八九都手拿一杯。水中蕩漾的微光,就像許多燭光一樣,簡直就像悼念大會一樣。
然而他們臉上又各自帶着角度相仿的微笑,善忘的笑容,時間一秒一秒輕輕地留過,就像是擱在桌上的某種擺設,被隨手拿起來,又隨手丟在一旁。
「去走走嗎?」在最後一杯飲品賣出,所有汽水都變成了待回收的鋁罐之後,正賢問我。
我想着他當然是想找尋夢中纏繞的身影吧,也不說破,便跟着他走了。
「我也該回去了。差不多時間睡覺了。」健身魔人說道。
「今天太感謝你了。」大家對他說道。
身後室友拿出了他預早準備好的結他,本來是打算沒有生意的時候作招徠的,此時卻不同平日,唱起了温柔低婉的情歌。
歌聲伴着流動的燈光,夜更加輕柔了。由於飲品都賣了,一種終於完成了甚麼的倦怠感襲來,渾身上下只覺得軟棉棉的。
我們吃了羊肉串、咖喱魚蛋,還有即場製成的糯米糍。正賢心不在焉地左顧右盼,但配合此時的氣氛卻也顯得正常不過了,實際上,散渙的注意力已經像病毒一樣散播開來,眾人都帶着失焦的目光,打量着面前夢幻一樣的場境。
正賢說想玩射汽球,我勸他打手槍比較,不過還是跟他一起排隊了。
在我們前面一對情侶為了他們的紀念日到底在哪一天而爭吵着。
「是在十一月二十一。你知道嘛,那天正好也是我家中狗狗的生日,所以我特別記得。 」女的說道。
「不對,是十一月二十五。上年那天我們還在河邊散步,然後拖起手來。」男的說道。
「天啊,你說的不是差一天,是差了四天啊!」女的作勢推開男友,但男的稍為拉她一下,她又整個人沒有腰骨似的,依靠在他的身上。
然後他們的對話變成了耳語,再也聽不到說了些甚麼,只是時而還能聽到笑聲。
「我今天表現怎樣?」正賢問我。
「表現?甚麼表現,你根本沒有跟她說一句語話!」
「有啊,說……說了一句。」
「大哥,別再擔心這類事情了。放鬆一點,好好享受過程對吧。別人會怎樣想是他們的事情。」
正賢一連射中了九顆汽球。可惜最後一發偏了。得十連中才有獎。最後一發他瞄了特別久,開槍的時候我都以為必中了,腦裏已經出現汽球破裂的畫面。但汽球就是紋風不動。幾乎逢最後一發是空彈,其實由一開始就註定落空的,以確保無人中獎。
不過到我射的時候,中途空了幾發,最後一發倒是結結實實打中了。相同的是每人五十塊丟水溝了。
我們一直到十一點之後才簡單收拾東西,幸好東西能待到明天再搬。這時,山下一陣騷動,好像有人在驚呼。
「干甚麼呢?」正賢好奇地問。
「不會又有人踏人意外了吧?」室友說。
「哪可能,安啦!」籃球隊說。
過好一會兒,那邊都再沒有聲息。我將製冰機中用剩的冰塊倒出,拿到廣場另一端的垃圾筒。回來的時候忽然聽到警笛聲,閃爍的警號燈觸目驚心,仿佛將天色都染成了火紅。
「不好了!出大事了。」一個人朝我們跑來邊嚷着,卻是凱嵐。
「你還沒下去呀?」我說。
「有人死了。」她喘着氣自顧自說。
「吓?」
「從山上掉下去的。」
「不會吧?」籃球隊臉上出現了詭異的神情,他的嘴巴微微張合,好像在說甚麼卻沒有聲音,面向閃燈的方向呆呆地看着。這是他一整個晚上唯一表現出在意的時刻,在我還沒有明白發生了甚麼事之前。
「去看看吧!」室友說。
剩下在廣場上的人都紛紛靠往觀景台那一邊。但是往下看去,除了從樹木的枝椏之間花紅的閃燈,還有幾個警員叉着手站在路旁,根本看不清發生了甚麼事。此時警苖的鳴聲已經停下來了,帶來了一種暫時的安撫。像是在告訴眾人,沒有甚麼緊急的,已經沒有事了,經過檢查,沒有發現甚麼大不了的事情。就算是有事,一切都為時已晚。總的來說,大家的晚上還是能安安穩穩地過。
我想像着不知在哪一年發生的意外,或者也是那樣的情景。無論再嚴重的事,由平伏到無感,都可以驚人的速度完成。
眾人全都低頭看着手機,手指快速地在上面來來回回,然後在現場交換最新消息。
「好像是個女的呀,二年級。」
「沒有遺書啊!」
「據說是感情的問題。」
「好像是學業壓力呀!」
「哪有甚麼壓力呀?你三年來有讀過書嘛?」
「又不是人人像我一樣!別耍智障行麼?」
籃球隊蒼白的臉色此時也回復了正常,又重新奪回場面的指揮權。
「沒甚麼好看的。已經改變不了甚麼了。先回去收拾東西再說吧。來!走吧!」說着揮動雙手。
在他的摧迫下眾人開始挪動腳步。我的室友卻依然站着,以一種奇怪的眼光打量着籃球隊。
「干甚麼呢?」籃球隊對着他暴燥地吼叫。
「對啊!干甚麼呢?」室友冷笑着說。
「你知道些甚麼!別用這種語氣跟我說話。知道嘛?」說着頭也不回的走了。
室友倒不理他,自己先行下山了。正賢望望我,我本想置身事外,但又想,都幫到這裏了,好歹把東西整理好再回去吧,於是也跟着折返。
沒想到才走得幾步,籃球隊的心情又一次轉換,已經開始關心起別人了。
「你沒事吧?這種事也不必太吃驚。這些東西本來就是命運吧。我聽說有一些人,出生跟死亡綑綁在一起,一直被牽引着,不由自主地靠向生命的另一頭。這是半點沒有辦法的。」他對凱嵐說。
凱嵐看了看他,沒有說甚麼只是點了點頭。
「你……也沒有事吧?」
還好正賢走在前頭沒有聽到,否則肯定後悔為甚麼不乾脆滾地淘哭。
收拾的時候,誰也沒有再多說話了。我只感到極度的疲倦,這一天似乎發生了特別多事。而且,嚴格來說沒有一件事跟我真正有關係。我好像不知不覺被捲進了莫名奇妙的事情裏。
回去的路上,正賢到我宿舍借宿一宵。他盡了全力跟凱嵐道了再見,仿佛要在兩個字裏面傳達出他幻想中要跟她說的千言萬語。
籃球隊跟凱嵐同路下山,我和正賢則走另一邊,經過事發的現場。在路邊一塊黑布蓋住了應該是血漬的地方,除此之外甚麼都沒有了。沒有警員,沒有封鎖線,沒有屍體。那一塊黑布,看起來就像是誰家晾衣服不小心掉了下來的。
宿舍裏只有兩張床,我不太想跟正賢同床,純粹因為無論跟誰同床都睡不著,就算是女孩也一樣。正想着有沒有甚麼好方法,回去之後卻發現室友不在,事實上那一整晚他都沒有回來。讓正賢睡他的床我心安理得,畢竟這一路折騰下來,我都沒有賺到一塊錢。38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2Rh62Bwrr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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