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命理店打工的日子 - 沒有名字的貓

在約定好的時間，師傅並沒有出現。在他稍後致電的電話中，他表示正在服務一名尊貴的客戶，還不能過來。

於是坐在他那張破舊而沉重的桌子前是我，對面坐着上次同一個女孩，她蹺着肌肉量明顯過少的腿玩電話，淡紫帶閃粉的水晶指甲，橫在螢光粉紅半透明電話殼前，格外引人注目。

在收到師傅的電話前，我們已經如此相持了二十分鐘之久。

「所以今天還是只有你嗎？」聽到我的解釋後，她冷冷地問。

「恐怕是這樣。我可以先將重要的資料記下來，方便以後安排。」我不慌不忙的說。從她說話的語氣，以及其他種種表現看來，現場的氣氛已經相當繃緊，尤其是以事情的發展看來，我還站在理虧的一方。

然而，從任何生理或心理的指標看來，我都相當平靜。即使用再精密的儀器，量度心跳、血壓、口水成份、皮膚導電率，都不足以動搖這一事實。

那完全是由於我們置身於特定的場所當中。人們帶着各種的煩惱以致傷痛來到這裏，出生、死亡、結婚、離婚、詐騙、強姦，應有盡有。而作為命理店的員工，我們卻能躲在名為「命運」的屏障後觀察這一切。在強烈肯定「命定」的場所，此時如果完全相信命定，你唯一需要擔心的是正在等待你的命運，唯一感到不適的是命運的不可抗；然而在任何情況下，你都沒有責任可負，任何時刻你都可以合理地聲稱：我已經盡力而為。如此下來，你又會感到輕鬆無比。

「那麼，能請問貓的姓名？」我從古老的文件夾中番出一份「新客戶資料紀錄表」。很難想像如此龜毛的店舖裏會有這種預訂好的表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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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還沒有名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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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沒有......名字…..」我猶豫着說。「也沒關係，那能請問歳數嗎？」說着在「客戶姓名」一欄寫下「無名氏」。但我想想，其實客戶好像是面前的女孩啊。畢竟已經死去的家貓能當客戶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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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在我能問她的名字之前，對話已經繼續往前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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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還不滿一歲。」她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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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好的。」因此我也只能將這項資料填在歲數一欄上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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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當我問她本人的姓名時，或許是為了解釋貓的早逝，她又說：「牠是死於意外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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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點點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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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想必牠不能原諒我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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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麼......能請問當時的情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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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剛好貓網壞了，因為那也不是很堅固的那種貓網，就是軟綿綿的一塊，用黏扣帶貼在窗戶上的。父親每次打開窗戶時，都太過用力--他是很缺少耐性的人--以致貓網脫落了一角，很小的洞而已，跟本不夠貓穿過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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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再次點點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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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本想修補好的，但正好沒有能力的膠紙之類的東西。你能想像？家裏連一捲正常的膠紙都找不到。也以為那個洞實在太小了，連一隻手掌的大小都沒有。於是我就只是收父親別再打開那一道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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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他還是打開那一道窗了。而且推到了最大。正好我有事出來了，就這樣，貓從三十三樓掉了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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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那個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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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我回來查看時，貓網只有半張還貼着了。那天下很大的雨噢。或者是風吹脫落了？但也說不準是貓。或者牠自己把洞擴大了。牠是一隻好奇的貓，好奇心比一般貓都要強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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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說着，情緒並不激動，只是臉如死灰(雖則她大部份時間都這副表情)，就像是早上一臉疲憊抱怨着8點半課堂的同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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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確實是……很不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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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天下好大的雨，天色灰濛濛的，在一片濕冷之中，冰冷的雨水打在身上，毛色因為沾了水，也變成一片深一片淺的。那時她一定在想：怎樣才能爬回去呢？那個位於高處，又才此溫暖的地方，有軟綿綿的毛氈……牠就這樣死去的。三十三樓，比一個平平無奇的山崖還要高—不同的只是，人種總認為掉下山崖不會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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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怎樣說？」我問。死透了，怎麼不死呢。我心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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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略顯不安地撇了撇嘴，仿佛在咀嚼甚麼過份有嚼勁的牛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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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電影裏面都不會死呀。要是一槍打在腦袋上那就死定了，可要是一腳踹下懸崖，不大多還有救嗎？人總以為下面會有樹枝、藤蔓、草堆之類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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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像有些人以為空難時跳海就不會死掉一樣？」我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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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孩皺着眉頭想了想，就像她本來也以為那是可行的自救方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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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概吧。總之，一種是希望的、絕處逢生的飛躍。另一種則是絕望的、死定了的下墜。」她如此說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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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突然發現我們踏進了形而上的探討。雖然命理也算得上一種形而上學，嚴格來說，但我們所關心的又只是最貼身的事，比如七月底表白是不是最好的時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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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以，此時我必須將對話從雲霄中帶到一個安全的着陸點。任何鎖碎的問題都能很好的做到這一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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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要進行儀式的話，你有已經挑選好的日子嗎？我們也可以為你挑選一個好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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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需要怎麼樣的儀式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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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個……我想還是跟專業人士協商比較好。」我說着以拇指不無詭異地往後指指，代表那個專業人士不是我而已，身後當然沒有甚麼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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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貓能原諒我嗎？這是我想知道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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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想必她已經原諒你了吧。」我安慰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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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是不是就不需要儀式了？管他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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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會再來的。能給我你的電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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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裏的電話嗎？我忘記了，等我查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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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的電話，可以嗎？你那個師博就不知甚麼時間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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於是我拿起她的手機，在上面輸入了我的號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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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對了，你是學生嗎？」她轉身又回頭問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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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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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讀紫微斗數的嗎？」她罕有露出一絲俏皮的笑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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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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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是讀什麼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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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研究老鼠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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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噗的一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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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後去當滅鼠隊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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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搖搖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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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後的事以後才算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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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後的事……對，我也這麼認為。」她說。「不過我看你還是研究算命比較好，省得將來乞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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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嘴角嘲笑般輕微上揚，緊接頭也不回推門去到，只剩下鈴噹清脆的聲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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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再看一眼表格，這才發現，客戶姓名一欄依然沒有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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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天一直到關門，老闆還是沒有回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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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點了外賣，水餃跟酸辣湯，還有枝裝的豆漿。入口實在太低調的關係，外送員基本上找不到上來這裏來，因此時間差不多的時侯，我就往樓下去等。叫外賣還得自己爬樓梯，其實蠻不划算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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吃飯的時侯，我在書桌下面翻出一本名為《紫微斗數基礎講義》的書，像牛皮紙質地的封面有許多皺痕，就像是分布手目腕上的靜脈血管。封面上只有一個簡單的命盤圖案，和字體方正的標題。中間的地方褪了色，上方的地方裂了一角，看起來很有些年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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按照簡介，作者為梁洪武博士，曾在幾家主要的大學教授過，教的是甚麼科或者是甚麼方䤏的博士則沒有提及（總不能是紫微斗數學博士吧？）。曾被邀請到各大電視台解答命理方面的問題，並被選為「百年十大占卜師之一」。成書之時四十三歲，廣收門徒，專注於傳承命理傳統。沒有附上個人照。我也沒有聽過他這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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開篇簡介中談及了紫微斗數的歷史，以及跟古代天象占星學的淵源，書中並貼心的提醒，古時天文為帝王之學，民間私下修習天文為重罪，罪行與謀反同罪，因此在這個時代裏，能自由學習相關的知識，實在是萬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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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是大陽、月亮及各種星宿的總圖，加上與古希臘星座的對照；第三章是命盤排定的方法；第四、五章分論吉星與兇星；第六章總論各種命格的分類，第七章為十個實例，第八章為大陽系行星位置對整體命格的影響，討論到晨星昏星、火星逆行的問題，據說包含筆者自創的觀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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全書全六百多頁，建議售價六十元，相當的合理。我沒有工夫整本拜讀，遂在網上找了一個簡單的命盤程式，輸入了出生日期時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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結果大概就是說，我要不就是過不了三十歲，若然過得了則可飛黃騰達。我想了想，不太確定到底算是好還是不好。或是說三十歲前安然無恙，但一生註定窮困潦倒，是不是會比較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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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正如尼克所說（《了不起的蓋茲比》1925年）：永恆的希望，就是全然的絕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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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隨手又翻了兩頁，作者行文流暢，旁徵博引，一會是唐代李淳風《法象志》，一會是杜甫「人生不相見，動如參與商」等句，真頗有學者之風。我一邊讀，一邊喝湯吃雲吞，雲吞味道不錯，湯似乎搞錯了辣度，咽喉處接近三級燒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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