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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夜,遙遠遙遠的遠方
據說有一片盡是石子的河灘
陽光正沙沙地、沙沙地照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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雖有陽光,卻猶如砂礫一樣
細小細碎的粉末呀
正沙沙地、沙沙地響著細語
沙沙地、沙沙地閃爍著水光[註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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和橫濱不同,拉普蘭的天空是混濁如紙漿的灰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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向北綿延數十里,四周怎麼看都是相同的風景,松木林,凝固的湖泊,一片平坦的天際線,偶爾有霧氣帶著地鳴由遠方冒出,不太合時宜的白霜貼附在枝枒與路面上,三分愜意,剩下的則是極近於沉默的平淡。
太宰治坐在鐵鏽斑駁的二手車裡,聽著引擎驅動的聲響奔馳在長路上,三四個小時過去,依然只有樹林與灰雲作伴,車窗是半開的,外頭的冷空氣毫不客氣地灌進來,他不得不抱著雙臂瑟瑟發抖。令肺臟發麻的寒冷,收音機播放著的半世紀前的鄉村歌曲,搭配前述好景,為旅行者們津津樂道,所謂歸定自然、洗滌身心的公路之旅莫過於此。
——平凡也無所謂,人活著就是為了這一刻啊!
如果是浪漫主義的詩人,大抵要這麼說。可惜,太宰與那份悠哉無緣,人人都言來到這臨冬之城便能激起對生活的渴望,此刻他卻只想到死。
他想到死,不是出於那種由煩悶世界中解放的目的,而是心計與權衡後的結果。雖然活著也無所謂,但是人只要活著就會受苦,就算得到短暫的安心,那份安心也很快就會消失,被新的煩惱取代掉,無論怎麼想都十分不划算,於是便像枯坐在學堂中無所事事卻也無心聽講的學生般,滿腦子只想著快點下課,而期望能早早地死去。這番意志之堅定,說是太宰的人生目標也不為過,撇除半年前的某個時刻外,幾乎不曾動搖,即便是遠離故土,離鄉背井的現在,他依然邊望著外頭一成不變的景致,邊想著要是現在推開車門跳下去,自己就能夠死了。
然而——沒等他將這個想法付諸行動,一隻手機便甩到他臉上,紮紮實實地在顴骨砸出「通」的一聲。
「拿去。查一查附近的加油站,要沒油了。」
「沒油的話,中也拖著車子走到下一個小鎮也可以吧。啊,但是我要坐車裡,外面好冷。」
這次換一顆拳頭飛來,太宰按著自己大概已經瘀青了的臉頰分毫不差地閃過。他沮喪地想,自己又死不了了,每次如是,只要他準備去死,總有自私自利的暴徒跑來阻撓,尤其駕駛座上的這傢伙,可謂擋住他走向人生目標的最大障礙,而本人似乎對此絲毫不覺,想到這兒,太宰便像是忍無可忍般打了個冷顫
「要是有一台攜帶式暖氣就好了。」
他毫無異議地抱怨,拿起手機點開地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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流年不利。
諸事不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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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若倒楣事事衰,此言不可謂沒有道理。太宰與他的旅伴大老遠跑了十公里開外,結果硬生生碰了壁。加油站裡中年發福的紅鼻子管理員說什麼管線故障,反正加油站暫時沒有油,得三天才能修好。管理員先生坐在老舊的接待窗前,裡頭窄小的辦公室灰撲撲的,沒有其他人,他一邊說,一邊喝著一瓶黃澄澄、散發出酸味的酒,晃晃悠悠地令人不禁懷疑這傢伙其實是附近鳩佔鵲巢的流浪漢。
既然沒有油,那也沒有辦法。
二人得出結論。但他們的車子跑不動了,這種天氣如果睡在沒有暖氣的車裡三天,恐怕要凍死,終究還是得找旅館下榻。
「不幸,真是不幸啊。」
旅伴正比手畫腳地向醉漢詢問附近的落腳處,太宰卻像一隻無骨章魚似的攤在客椅上長吁短嘆——被困在這種鳥不拉屎的地方就已經夠慘了,更不用說在異國他鄉,還得和那樣的傢伙進出同一間旅館,先不管有沒有被人看見,光是想想就讓人頭皮發麻。他伸長了脖子望了眼窗外,窗外依舊是一片乾淨俐落的瘦木林與灰色天空,這時太宰驀然懷念起了橫濱,那種雜亂、帶著硝煙的混濁空氣,從來不曾這般令人窒息地清新。
太宰治與其旅伴中原中也,目前正孤身位於芬蘭北郊的某個小鎮。
究竟為何會發展到如此事態,太宰本人也百思不解。他越是回想著這趟旅程的初衷,越是感到困惑。首先,此刻他坐在長椅上撐著下巴發呆,以及他的矮個子旅伴在前台糾結於旅館到底有沒有浴缸,這兩者就已經十分詭異。彷彿他們是閒得發慌的觀光客,整天只想著吃到美食或者在人盡皆知的景點底下擺出乏味的手勢拍照,但事實卻完全相反,真要說的話,太宰想他們現在應該是處於分秒必爭的狀態。
這一切得說到數月之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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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人的故鄉——橫濱,出現了令人費解的異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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異象,太宰並不喜歡這個詞。世界上根本不存在什麼異象,不過是人類試圖透過有限的科學解釋萬物,再失禮地以「異常」去定義自己認知以外的東西罷了。明明只是出於自己的無知,卻將事情說得像是神蹟一般,也太過大驚小怪了——然而,即便是秉持著如此堂皇之言的太宰也不得不承認,這一個月來發生在橫濱的大小事,除了異象外,沒有其他更洽當的形容詞,如果只有神蹟可以稱呼,那確實是神蹟。
天降紅雨,降下青蛙什麼老掉牙的事件暫不說,例如某日半夜十二點,整個橫濱的地下水突然沸騰,或連續七日都在傍晚發生地震,震壞了許多舊樓,但橫濱周遭的城市據說完全沒有受到影響,甚至連地震都感覺不到,再或者多人連番遭遇奇異的怪事,說在大馬路上看見沒有聲音也摸不到的黑色人影,有時則是在暗巷的角落,有時在出海口。這種黑色影子似乎導致人們精神錯亂,交通事故頻頻發生,還有許多隨機殺人,一夕之間變賣了所有家當而不得不潦倒街頭的傢伙貌似也不少,除此之外,尚有其它更甚之事。總而言之,人們像是發了瘋一樣透過各種方式實現自我毀滅。
大家都在說,橫濱被詛咒了。
一定是半年前的那場災難,人們得罪了守護橫濱的神明,才會使神發怒,降下這些禍事。仔細想想,確實一切都是從那場災難開始的。
眾人一個接一個地逃離橫濱,橫濱的街道變得混亂不堪,特務科光是維持秩序就十分困難。為了找出異象的緣由,武裝偵探社、港口黑手黨與特務科,三方在各自未曾設想的狀況下達成了同盟。同盟調查了橫濱地面上與地面下的所有情報,排除了意外、毒品,與來自任何意志的陰謀的可能性,就結果而言,就像這片土地注定要經歷此劫般——異象的發生毫無道理。
如此看來,橫濱彷彿真的被詛咒了,神明大人是真的想要毀滅在這兒生活的人們。
像是應證著這一點,那些令人毛骨悚然的怪事似乎只存在於橫濱地區與橫濱的居民。外來者,或者說來自其他國家的訪客——完全沒有受到影響。雖然,經過半年前的那件事,外來勢力已經衰弱了很多,許多領頭羊都不在了,但仍存留著幾支懷抱破釜沉舟之志的殘黨,這些殘黨如今趁虛而入,正慢慢地起死回生,企圖佔地為王。同盟中懷有異能者多,大概是這番緣故,大部分人受到異象的影響比較慢,勉強還能行動與作戰。按理說他們應該先撤出橫濱避難,但這些人並非輕易將故鄉拱手讓人之輩,因此數月以來一直在艱鉅的狀況下與外來的異能者纏鬥。
大約是在兩週前,太宰被偵探社社長福澤諭吉叫了過去。
白燦燦的議廳中,與福澤諭吉一塊兒的還有港口黑手黨的首領森鷗外,與另一名板著一張臉的熟人。那個人的頭髮是閃耀的蜜糖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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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找到解決異象的方法了。』
率先開口的是森先生。
『雖說找到了,但不是任何人都能執行,必須由太宰你,以及這邊的中也才可以。』
中原中也,那個面色不善地站在一旁,擁有蜜糖色頭髮的男人,是太宰的前搭檔。
太宰討厭他。打從進到會議室,看見對方的那一瞬間起,就算沒有太多說明,他也立刻明白了自己即將面臨的是怎樣的任務。
『解釋一下這樣安排的原因?』
太宰抗議道。
『沒有辦法解釋太多,我們這裡的資訊也很模糊,只是透過一些蛛絲馬跡,推測出可能有解除異象的辦法。』
『那些所謂蛛絲馬跡呢?至少共享一下情報如何?』
『如果有情報,就會分享給你們。但很遺憾,我們現在確實什麼情報都沒有,不如說,化解異象的確切方法,就是需要你們幫忙找出來。』
他在騙人。太宰立刻察覺。
『中也可是已經答應了喔,跟你比起來,可沒有那麼囉囉嗦嗦。』
『我們已經死了很多人了吧?必須盡快解決才行。』
原本一直將頭撇向一邊,不發一語的中原中也,終於不屑地嘖了聲。明明對前搭檔同樣厭惡至極,他的臉上卻沒什麼表情變化。太宰可以理解,因為這段時間,港口黑手黨的折損是最嚴重的,中也身為幹部,必定希望處理掉這件事——不,跟是不是幹部無關,他就是這樣的人。
儘管總是擺出一副兇巴巴模樣,但中也其實比大家所想的更以大局為重。
雖然很多人都看不出來,太宰卻知道,中也對於私情,有時甚至蠻不在乎到了輕蔑的地步,這是也他討厭中也的其中一個原因。
太宰看向另一側的福澤先生,那位穿著樸素的和服,充滿沉著氣質的男人,像是感覺到了朝自己投來的視線般抬起臉。男人什麼話都沒講,只是回應著那道視線,輕輕地點了點頭。事至於此,太宰已經無法拒絕這個任務了。
——那麼,究竟希望我們做什麼,既然都把我們叫過來了,這點計畫總該要有的吧。
太宰放棄掙扎。森鷗外露出了一個像是在說「看吧」的微笑。相較於福澤諭吉的沉默,他抬起一隻手,指著天上某處,指頭的前端曖昧不明,卻又彷彿錨定的羅盤般無路可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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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宰,中也,去尋找極光吧。』
森鷗外冷不防地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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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北歐去,去極冬之地尋找極光吧。』
『雖然現在什麼都還未可知,但只要找到了極光,一切就會真相大白,相信我,到時候所有困難肯定都能迎刃而解,只要找到極光的話,橫濱就能得救。』
聽起來很荒唐。
太宰並不相信森鷗外,但他相信福澤先生。
森鷗外不會強迫福澤先生做違心之事,福澤先生也不可能妥協,更不是會幫忙開這種玩笑的性格。他們二人將他與中也喚過來,必定是已經取得了決定性的情報,並且有了共識。再況且,僅管現在已經建立了同盟,但太宰終究是武裝偵探社的人。
『……我明白了。』
彷彿吃進了幾隻飛蚊般,太宰在嘴裡囁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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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們隔日便出發,飛機從奧斯陸降落,黑手黨安排了一輛二手車給他們,途中曾繞去瑞典,最終抵達芬蘭,跨過北極圈,去尋找所謂的極光。
然而,明明是危急存亡之際,兩人卻像是不務正業般成天慢悠悠地閒晃,有時睡在車上,有漫無目的地瞎逛,有時到背包客常去的太空艙租浴室洗澡,在便利商店及家庭餐廳中解決三餐。是出來旅行嗎?甚至偶爾會遇到商店或者雜貨舖老闆這麼問。也許在世人眼中,他們已經悠哉到了那斯境界,就像結伴而行的親密友人在這致北之境入鄉遊歷。對當事人而言,這無疑是最恐怖的誤會,這種誤會,使得太宰不得不時常抱頭「不幸、不幸」地痛苦大喊,就連一開始氣勢高昂的中也,也在旅途中漸漸變得散漫。幾日下來,二人既煩躁,又無所適從,之所以會如此,除了彼此相看兩厭,還有一個重大的原因。
「極光?」
空曠的加油站裡,紅鼻子的管理員先生拔高了聲音,用帶著一點口音的英文說。
「兩位先生,也不看看現在幾月份了,別說極光,連星星都看不見。不行啊,兩位先生,這樣不行啊,你們從很遠的地方來吧?從那麼遠的地方,花大錢來觀光,卻沒有事先查好資料,這樣可不行,除了太陽跟雪地之外,什麼都找不到的。太遺憾了。」
管理員先生即使喝醉了說出的話也正確無誤,看樣子芬蘭居民的水準都很高。沒錯,極光本來就是在每年九到四月可以看見,四月份之後,北極圈的白晝會漸漸變長,天空一直亮著,也就看不到極光了。
然而——太宰與中也到達北歐時,已經是五月中旬了。
如今再過幾日就要進入六月,即使是在羅瓦涅米,太陽也漸漸不再下山,就算沉下,總是很快就會浮上來,天永遠不會暗——北極圈早就進入極晝了
太宰與中也當然知道這一點,但他們肩負使命,就算沒有也得把極光給找出來。據說,每日太陽傾角最大的時候,因為光線較暗,運氣好的話,即使在極晝也有可能看得到極光。但是因為只會出現一下下,所以無法依賴天氣預報,只能向住在附近的人打聽。
——這麼說,前兩天好像有看到耶,在哈爾地亞的山腳附近。
——似乎昨天有人在圖蘇拉湖的北側看到喔。
——這些都是道聽途說吧,我家在那附近,什麼也沒瞧見。
——沒有啦,沒有啦,這個季節不會有極光,別被騙了。
太宰與中也就這樣,一路開車問著路經之人,一路尋找極光的痕跡。他們抵達羅瓦涅米村時,村裡一片荒墟空空如也,連小販都沒見到,但據說那個地方其實是觀光勝地,冬季擠滿了人潮,放眼望去都是等待奇景的旅客,根本無法想像。總之,他們四處流浪,不斷地落後、跟丟,一次次就如同現在,被喝醉的管理員先生用憐憫的眼光看著,成為了在夏天追極光的傻子。
——說到底,這項任務根本就很籠統。
太宰忿忿地想。什麼尋找極光,到底是遇到極光還是看到極光。如果是遇到極光的話,北極白晝的背後,極光其實也是存在的,只是人們看不見而已,他們東西南北跑了那麼多地方,應該也有遇到一、兩個看不見的極光才對。若說要看見才算找到,那又該用什麼方式去觀測呢?肉眼嗎?還是天象望遠鏡?如果是天象望遠鏡的話,即使是七、八月份也能看到極光吧。究竟是如何?難道他們其實被整了嗎?這段期間,時不時能從手機接收到橫濱的近況,事態完全沒有好轉,依然怪事不斷,每天都在死人,死者的名單一列排開,一日一日地越加越長。
「喂。」
忽然有人喊了聲。
太宰抬起頭,中也放棄與酒鬼糾纏,朝他走來,腋下夾著拉普蘭觀光地圖與遊客傳單。
「這一帶應該沒指望了。附近好像有間旅館,說是可以先借我們停車,還有浴缸。」
中也有些沒精打采地說。
雖然天還很亮,但現在其實已經晚上十一點了。
無處可去,無法行動,如今只能大睡一場。至於救人,救人的事,也只能明天再煩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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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BC〉
※註2:選自中原中也詩作《一個童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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