宇航服里头的，已经不是钟剑勋了，他和宇航服一起，成了个怪物。
李兆黎用尽力气爬起来，他摇晃着走向钟剑勋，他踢打着白色的宇航服，但钟剑勋不为所动，两个大榔头继续捶打钱路的头部，钱路已经失去了意识，饮用水把E区登陆舱的每个角落都占领了，没过李兆黎的脚面。他抱着钟剑勋的头盔，使劲向后拖，终于引起了钟剑勋的注意。他拾起地面上的东西往李兆黎身上砸，把他对体制和规定的恨意，把他不知道去哪找自己老婆孩子的恨意都摔了出来，李兆黎向后爬行，他爬进另一个房间——储藏室。
钟剑勋没打算放弃，他什么也不说，对着李兆黎一路踢打，李兆黎爬过门后转身看钱路，钱路已经不动弹了。李兆黎翻过来，用手撑着身体，嘴角的血水泛着腥味，他有一只眼睛已经看不清，另一只眼睛混杂着汗水和泪水，他感觉到刺痛。李兆黎铆足了劲喊道：“是我抢你的职位，你要弄死我，就给我个痛快吧，用净水器里的刀片……”李兆黎向房间的另一头指了指，钟剑勋愣了几秒钟，他丢下手里的柜门，径直向净水器快步走去。
确实，净水器里面有一个扇叶，上面有两块像超大号西瓜刀长的扭曲叶片，钟剑勋把里面的水倒掉后，观察了扇叶的安装原理，他发现，扇叶是由底部的螺丝固定的，徒手无法拧动，但他可以去登陆舱找来设备拧。说干就干，钟剑勋向登陆舱走去，他在工具箱里一阵翻倒，李兆黎心都提到嗓子了，他深怕，钟剑勋选工具箱里的螺丝刀或锯子来结果他和钱路。钟剑勋相中了一个大扳手，有成人手臂那么长，他走到李兆黎面前，提起扳手在他的头上比划了一下，又绕都李兆黎后面，把扳手当高尔夫球杆、李兆黎的头当做高尔夫球瞄了会儿，他试着挥杆，但效果可能不是他想要的。钟剑勋提着扳手继续走，他爬进了净水器，用扳手拧着螺丝。
钟剑勋把螺丝拧松了，他有些得意，抬头看地上的两个猎物时，他看到李兆黎在向外爬，钟剑勋可不答应，他慌忙爬出净水器，提着扳手冲向李兆黎，银色的扳手发着冷光，就像锋利刀口上的反光一样。李兆黎费力爬着，手臂打破水花，甜甜的浆果味道溅到他的嘴里，混合着血腥味，混合着对扳手的恐惧，李兆黎越过门框的瞬间，他顺势翻到地上，点击柔性设备里的关门按钮。
但，门没有关上，李兆黎快速戳着屏幕，就差点把手指头戳穿屏幕，插进了血肉里。
“嫦娥，锁D区。”李兆黎撕喊道。
钟剑勋把扳手拖在身后，重心下降，两腿已完成蓄力，他打算在不脱离脚上磁力鞋的情况下，冲撞过来的同时，用扳手刮过李兆黎的身体。
万幸，嫦娥关上了门。
“嫦娥。”
“我在。”
“如果机长下令净空某个区域的氧气，里面的工程师因为缺氧死掉的话，机长算不算犯了谋杀罪？”李兆黎爬向钱路，他低声问道。
“算。”
“钟剑勋宇航服氧气还剩多久？”
“七分钟。”
“嫦娥。”
“我在。”
“七分钟后，请净空D区氧气。”
“李机长，请确认是否执行该指令。”
“确认。”
“航行日志CX0306，执行李机长指令，六点三分钟后净空D区氧气，执行。”
门后传来扳手打击金属门的声音，声音里充满了愤怒。
“钱路，你醒醒啊。”李兆黎爬到钱路的头边，把他的头抱在怀里，他用手臂挡住钱路后脑勺的伤口，但血还是像决了堤的洪水，浸湿了李兆黎的衣裤。
“哥，我……不行了。”钱路微微睁开眼。
“不会的，挺住，过十分钟。”李兆黎咽下口水，继续道。“我就可以穿过D区，把你送到医疗区包扎，你挺十分钟好吗？”
“哥，我爸……”钱路脸色煞白，身体开始抽搐，他强忍着道。“还……说……什么？”
“舅舅说，天线是你设计的，他骄傲。”李兆黎想起那段通信，那段遗憾，和兄弟长达两年的误会。“舅舅知道结果，但，他要把你设计的天线安装完成……”
“哥，对不起。”钱路的呼吸已经很弱了，眼泪从他的眼角流下，经过鼻子，停在微笑的嘴唇上方，任凭李兆黎怎么喊他，他都没有回应。
李兆黎把脸贴在钱路的额头上，像小时候那样。那时候，舅舅是个要强的人，舅妈家族是体制内的人，两人的婚姻毁了刚结识时的互相欣赏，刚开始，即使舅妈家的人怎么说舅舅没有出息，舅妈都是站在舅舅这一边。后来，人言可畏，讲的人多了，舅妈也开始嫌弃舅舅，李兆黎五岁时，他们用一纸离婚书让彼此解脱，可这样的结果，无疑把钱路拖进了另一个旋涡。舅妈禁止钱华来看望钱路，甚至告诉钱路，他的父亲是个没出息的人，钱路每次说不信时，都会换来舅妈的冷嘲热讽，甚至是耳光。
钱路和李兆黎在同一所学校读书，钱路经常去李兆黎家过夜，五岁，想爸爸，他躺在十一岁的表哥怀里，问表哥爸爸是什么样的人，为什么不来看他，李兆黎告诉钱路，爸爸是爱他的，只不过，爱并不是一定要陪在身边才行，爸爸在天上给钱路找星星呢，找到好看的，爸爸就会带着星星回来给他了，那时候啊，他们可以把星星挂在天花板上，一睁眼就能看见。
钱路说等不了，他也想去找爸爸，两兄弟发誓，要一起去航天学院，当工程师，李兆黎把脸贴在钱路的额头上，告诉他别怕，哥哥会陪着他去天上找爸爸的。李兆黎呼出的气，暖暖的敲着钱路的额头，还有他的鼻子，钱路闭上眼睛，感觉就像发动机喷射的高温雾气，他在梦里，看见和表哥一起飞到了天上，飞到了爸爸身边。那时候，钱路也是带着这样的微笑入睡的。
“弟弟，对不起，你醒醒啊。”李兆黎摇着钱路，他亲吻着钱路的额头，他把钱路的头发拨弄整齐，可，这一切，钱路都不会再回答他了。
李兆黎做了好长的一个梦，他一个人飘在太空，他在一个草原上看到李星海，李星海在追着马儿大笑，李兆黎想抱抱他，可他到处跑，李兆黎想喊他停下了，李星海好像就听不见的样子，继续大笑着跑开了。不知道睡了多久，李兆黎感觉到全身冰冷，他在寂静的天空里醒来，没有生机，就仿佛，自己被装在一个铁盒子里，而这个铁盒子正在地狱里乱窜一样。
李兆黎抬起手，唤醒登陆舱里的两个清扫机器人，它们便开始忙碌地收拾地面上的混合物，把水吸到肚子里，倒进专门回收水的下水道，再把混合在水里的物品压缩打包，放进装满存放垃圾的铁盒子里。一阵忙碌后，地面干净如初，只不过，钱路的尸体还在渗着血，李兆黎把他拖进储藏室，放进冷柜，至于钟剑勋，他的发疯毁了食物，毁了医疗物资，也带走了钱路的生命，李兆黎把他的宇航服脱下来，缺氧死亡导致他的身体出现大片青紫，李兆黎把他放在了另外一个冷柜，如果哪天，地球人在深空发现黎明号，至少有机会把他们带回地球，带回去故乡。
李兆黎打开医疗室的门，他没有让机器人进来清扫，整顿了下体力后，李兆黎先把没有破碎的包装收起来，没有被水浸湿的那些药片，他把自己认识的重新收集好，没什么可以再挽回的了以后，李兆黎安排机器人进来清扫地面。他接下来该怎么做呢？李兆黎蹲坐在墙根，他感觉头好重，加上被钟剑勋打的伤，两者混合在一起，发酵成了满身的疲倦，李兆黎顺势躺在地上，沉沉地睡了过去。
黎明号的数据经过长途跋涉，来到月球基地的指挥中心时，依然保持着原来的样子，陈将军最先做出了评估结论，黎明号已经不适合完成任务了，损失了两名工程师，剩下一名工程师受了伤，身体上的，还有心理上的都有，更何况，食物和医疗物资的破坏，都不足以让李兆黎撑到柯伊伯带。即使，食物还够，但到柯伊伯带还有好几个月的路程，他在这途中难免会精神崩溃，现在要做的事情是，飞船进入木星轨道时，获得弹弓引力后返回月球基地。指挥中心把命令射入太空，朝着黎明号的方向奔袭，这些电子信号里，还有一条是修改嫦娥任务的指令，嫦娥需要在木星轨道返回月球。
李兆黎身上的工程服还是湿的，他躺的附近渗出了水，扫地机器人在回收水时，不停地碰撞着他的身体，李兆黎醒了过来，手臂上的柔性设备提示他体温过低，脉搏也较弱。他知道该怎么处理，李兆黎走到有人造重力的房间，把自己冲洗干净后，重新换了一套干净的工程服，回到储藏室，李兆黎重新清点了食物，总的来讲，食物所剩不多，水没问题，回收系统会把被污染的水重新净化，在泵回到蓄水设备里面。
“任务要不要继续？”李兆黎这些天都在问自己，他不确定，如果这个时候回到地球，没人会说他失职，可能还会为他安排个长假。但，如果不继续任务，月球基地上的工程师们怎么办呢？很多人这次任务付出了十年心血，由于长时间在低重力环境工作，半数工程师骨骼密度低得和八九十岁的老人无差了，他们可没有下一个十年。
“抓阄吧。”李兆黎往空中丢出半粒花生。“听好了，花生停下来，如果背朝上，那我们就继续任务，如果不是，那就回地球去。”
每次他都这么讲，他丢了无数次，同样的花生，同样的力度，有可能是同样的时间，花生没有一次是背朝上的。他想：“算了，零重力下靠丢花生来决定任务是不公平的。”至少对花生不公平，它没这个义务要承担决定任务执行与否的重任。那好吧，“这样，可以找两粒花生，一粒大的，一粒小的，同时朝空中抛，我闭着眼睛去抓，抓到大的就继续任务。”
“李机长，我们即将进入木星轨低空轨道，木星的重力捕获到黎明号后，绕道一半我们便加速逃逸，预计黎明号的速度会上升到五百二十公里每秒。”
“知道了。”李兆黎躺在瞭望塔的地板上，舷窗的保护罩在缓缓下降，硕大的木星就在前面，超大型龙卷风在木星内撕扯，让这颗气态行星的表明看起来像棒棒糖那样。李兆黎想起李星海刚上幼儿园的时候，他觉得幼儿园不好玩，每天晚上他都会给李兆黎解释为什么不想去，李兆黎鼓励他去发现有趣的地方，不要把注意力放在没有趣的事情身上，这都没效果。直到有一天，李星海突然对制作棒棒糖来了兴趣。
“爸爸？”父子俩牵着手在街上走着，李星海手里拿着一颗巧克力牛奶味的棒棒糖，他抬头问。
“怎么啦？”李兆黎笑眯眯看着他。
“爸爸，我想知道怎么做棒棒糖。”李星海停了下来，他把手里的棒棒糖给李兆黎看，圆球看起来像是好多层叠在一起的，白色的奶、棕色的巧克力，咋一看，就像现在李兆黎看到的木星。那时候，李兆黎告诉李星海，去幼儿园学习知识，才知道怎么做棒棒糖，不上学就学不到，从那以后，李星海不再讨厌幼儿园了。
“宝贝，我正在飞过你喜欢的棒棒糖。”李兆黎举起手，柔性设备的屏幕上是李星海的笑脸。
李兆黎从地上坐了起来，他想起离开时告诉李星海，爸爸要去天上给他摘一颗星星，既然答应了他，那就应该兑现自己的诺言。工程师经过多年的培训，大多数时候是用来学习航天工程了，还有少部分的医疗技能，但很少训练他们遇见对内危机怎么办，航天局太相信制度和系统了。不过话说回来，航天局教会了工程师们如何重新规划目标，或者是，如何重新制定新的计划完成任务，本来，地球上的竞争已经够激烈了，如果这次舜天号的知识被竞争对手拿到，那么地球有可能会被打回到更原始的时代。竞争对手的手段比较简单，就是打压我们，让我们经济崩溃，新生儿没有疫苗，没有干净的分娩环境，大一点的孩子没机会得到教育，经过一两代人后，欧亚大陆就只剩下一堆体力劳动者，李兆黎可不想看到这样的结果，他答应过李星海，要一起去遨游星辰大海呢，儿子有个梦想，作为爸爸，有义务去守护他的梦。
地球上提前预测到黎明号的飞行轨迹，指挥中心下一次看见黎明号时，它是在冲出木星的低空轨道后朝着月球方向飞，月球基地将按最初搭载两百个宇航员的计划重新规划黎明号的任务。黎明号飞到木星的另一边，望远镜已经看不见了，但他们没想到的是，黎明号没有往回飞的迹象，而是加速朝土星的下一个汇合点飞去，指挥中心刚开始以为飞船出错了，但他们再次分析数据时，明白了不是他们的错，黎明号飞船确实在继续着任务。
剧烈的摇晃，超重挤压背部的疼痛感，孤单一起袭来，李兆黎的眼泪不自觉地流了下来，他捂着嘴，在椅子上呆到黎明号脱离木星的引力，飞船当前的速度是五百七十公里每秒钟。他还有一个危机，就是食物已经不够了，即使每天只吃一次，食物也只够他吃十天左右了，看来，得重新规划下任务。
“嫦娥。”
“我在。”
“我的食物只够吃十天，加上花园里的小球藻，还有一些无毒的树叶，我最多可以撑三十天，所以，如果我们要在三十天内赶到舜天号，飞行速度要调整到多块才行？”
李兆黎问完后，嫦娥并没有及时回答，它现在像个有心思的小女人了。
“嫦娥？”李兆黎重新叫了一次。
“我在。”
“回答上一个问题。”
“一千二百公里每秒。”女声还是甜甜的。
“能做到吗？”
“不能，黎明号的反应堆不允许，隔热设备最高只支持一千公里每秒。”
“好的，我想想。”李兆黎躺在地板上，他把天花板当做背景，在上面重新规划黎明号的飞行路劲，他想到另外个方案，风险很高，但他现在不采取新方案的风险更高，李兆黎从地上站了起来。
“嫦娥。”
“我在。”
“黎明号原计划的飞行路劲是利用木星和土星加速，最后用海王星减速，对吧？”
“对。”
“这样的话我们只能获得两次加速，但如果，这次我们把天王星算进去，用天王星来获得第三次加速，最后继续用海王星的引力来刹车，这样是否能够在三十天内赶到舜天号所在的位置了？”李兆黎甚至有些兴奋，多么简单有效的方案啊。
“理论上可以，但黎明号的反应堆可能会随时损毁。”甜甜的女声没有悲伤。
损毁是什么意思？为什么该死的人工智能不直接说任务失败，或者说李兆黎会被炸死，难道它也害怕任务失败？
“嫦娥。”李兆黎沉默了一阵子后开口道。
“我在。”
“修改航行路线。”
“航行日志L20591227-K6，机长李兆黎修改航行日志，飞船将加速到一千公里每秒，并修改原定航行路线，最终决定，黎明号将利用土星、天王星获得第二次和第三次加速，确认执行。”
“确认。”
“李机长，黎明号十秒后将再次提速，请系好安全带。”
反应堆里的补偿棒被机械臂抽出，中子的数量飙升，更高的温度在隔热材料里产生，嫦娥调整了过氧化氢的喷射量，在浩航的太空里，黎明号尾部的蓝色火焰明亮得像夏夜里成年萤火虫的灯。李兆黎在椅子上承受着加速度带来的压力，刚开始时，他感觉到呼吸困难，好不容易适应了呼吸的问题，他身体和飞船反方向的加速度被椅子挡住后，这种挤压在他的胸腔里变成另一种难受，气管几乎变形，肋骨在折断的边缘挣扎，肝脏受到挤压后，血液从李兆黎的嘴里开始涌出，他几乎要被自己的血呛死。李兆黎视线模糊，脑子里就像有一坛老酒被打翻了，让他昏昏欲睡。屏幕上的数字增速放慢，挤压感小了些，气管慢慢变回原来的形状，空气混合着血液灌入，他开始咳嗽，刚开始时，李兆黎跪在地上咳，等他差不多把血咳完后，他已经没力气支撑自己的身体了，李兆黎趴在一片鲜红里无法动弹。
不知过了多久，李兆黎的意识恢复了些，但身体，就像宿醉醒来般难受，他跪在地上，试图站起来去清洗，几次的努力都失败后，他唤来了一只扫地机器人。圆筒壮的机器人可以按照设定的路线移动，李兆黎在柔性设备里修改了机器人的工作模式，改为手动，他在屏幕上画了一条线，从当前地点到医疗室。李兆黎扶着机器人，站起来后趴在机器人的圆筒盖子上，点击柔性设备的开始按钮，机器人就这样把他驮到了医疗室。万幸，还有不少止痛药没有被损毁，李兆黎吃了处方规定的三倍，他坐在地上休息了片刻，感觉到似乎好了些，他把少量食物挤在水里，艰难地摇晃了几下后，趴在机器人上开始吞食。
“换衣服，否则伤口会感染。”李兆黎低声提醒自己。
重新设定机器人的路线，把他驮到了有人造重力的房间，他瘫坐在浴室里，温热的水开始冲洗，他太累了，已经无法穿干净衣服。李兆黎爬出浴室，向着床爬去，他从床上扯下被子，一半垫在地板上，一半盖在身上，他从未如此的困过，他等不及闭上眼睛，就沉沉地睡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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