碎浪打在珊瑚礁上,唰啪、唰啪的浪濤聲為這片無人的海灘添了點色調。
他低著頭,只見倒映在水坑裡的自己仍是以前那般黑髮戴眼鏡的書呆子模樣,於是抬起視線,果不其然,身旁還站著另一名俊俏的少年與少女──申瑋卿與虞嵐析,他的兩位至交,亦是如今躺在大災難死亡名單上的兩個冰冷姓名。
偶爾他也會猜想,他們的名字是否只是被誤植在名單裡。既然自己還活得好好的,他們說不定也還活在世界上的某個角落。
──作夢?
他幾乎第一時間便意識到自己在夢中。
或許是日有所思、夜有所夢,重現在夢境的記憶正是那場戛然而止的班遊,當時他們剛剛得知家鄉遭遇火山爆發的消息。
由於此前的災難破壞了觀測系統,爆發時機毫無預警,大台北地區被塵灰埋沒殆盡,彷彿歷史裡的龐貝城再現,範圍內無人倖免於難,也包括他們的家人。
也許是災厄來得過於突然,抑或是被大災難折磨半年導致了情感麻木,比起雙親驟逝帶來的悲痛,楊靖銨更慶幸自己躲過了火山爆發。
但另外兩人顯然不是相同的想法,否則也不會強拉自己來海灘上放空思緒了。
他小心翼翼地踏過珊瑚礁岩上前,一如過去重複過無數次的夢境內容。「你們……還好嗎?」
申瑋卿搖搖頭,過往的活潑不再,神情凝重。「我只是在想,大災難到底什麼時侯才會結束?」
「過一天算一天吧,就這種發生頻率,明天誰死了都不奇怪。」虞嵐析蹲下身,隨意撿起一塊小石子,稍加施力便往海面一丟。
「嘶,別講這麼不吉利的話!」申瑋卿環抱雙手,嘗試讓自己的表情不那麼難看。「樂觀點想嘛,班長。妳家人今早才從墾丁回去,說不定在路上塞車,耽擱行程而逃過一劫也說不定?」
虞嵐析嘆了口氣,無法苟同友人的異想天開,乾脆繼續蹲在地上尋找適合拋擲的石頭,卻突然愣了下。「那東西是什麼?」
「什麼東西?」申瑋卿順著她指的方向看去,只見一處岩石縫裡,一顆圓球狀物體卡在那兒。「也許是海漂垃圾吧?」
「不,剛才還沒有那玩意。」虞嵐析駁道,同時行動力頗強地走向石縫。
楊靖銨漫不經心地望著那顆球,心裡忽然升起一股錯覺,彷彿那顆球有著生命,在少女對其伸手的剎那,閃爍起別樣的熾熱。
「等等!別碰!」
他聽見自己發出不經思考的警告,但是少女已經撿起那顆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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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虞嵐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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楊靖銨猛然驚醒。
為剛剛的夢呆了半晌,他才意識到自己趴在書桌上睡了一整晚。白球靜靜地躺在手邊,與其連結的浮空視窗正等待它的主人按下最後一個確認鍵。
──果然不管怎麼看,都與虞嵐析當時撿到的球非常相似,不是同一顆也至少是同個款式。
楊靖銨按下確認鍵,視窗立刻消散。
接著,躺在桌上的白色圓球突然違反了重力向上浮起,發出了刺眼的藍色光芒,令他反射性遮住眼睛。
待藍光散去,他放下手,卻見桌上那顆白球已然變成由白色方塊組成、活像立體拼圖的幾何物體,整整愣了三秒不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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於是當日空堂,楊靖銨在藝術館的油畫教室找到了瑞恩,趁著整個教室裡沒有其他外人在,向後者展示白球破解後的成果。
「真是神奇。」一陣訝然過後,瑞恩試探性地伸手,卻又像是想到了什麼,手指倏地縮起。「說起來,我昨天巡邏時,從青色盜團成員的身上發現一張紙條。」
話鋒轉得過於突然,楊靖銨措手不及,慢了半拍才反應過來。「與教學樓襲擊有關?」
瑞恩沒回答,默默地從手鐲叫出昨夜拍攝的紙條照片,大方將內容展示於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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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區的棲淨學院探測到「拼圖」的訊號,若遇見外貌是白色圓球的精巧機械,請勿直接碰觸,否則若引起大規模爆炸,後果請自負。
八區分團長釉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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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釉綠?」楊靖銨指著署名欄上略顯突兀的顏色。
「青色盜團成員向來以各種顏色為代號互稱。」瑞恩心不在焉地聳聳肩,思緒不自覺飄回昨夜發現紙條的場景──當巡邏的小隊抵達現場時,現場只剩下被雷電劈成漆黑的滿地焦屍,要不是盜的衣服特徵還能辨識、密令做了特殊處理,恐怕除了炭以外什麼也留不下。
還在考慮要不要把這點細節道出口,她便見那顆白色方塊倏地被推送到自己面前。「幹嘛?」
「摸摸看?」見人反射性往後仰,楊靖銨將方塊往她的方向再推一步。
瑞恩堅定地拉開他拿物的手,以動作表達嚴正拒絕。「若它真的是拼圖,那我可碰不得。」
「但是我隨便碰也沒事……」
從門口傳來的腳步聲,讓楊靖銨的話戛然而止。
「瑞恩,你果然在這裡!」伴隨聲響而來的是一名淺金短髮、身材高挑的青年,熟門熟路地繞過地上堆積的畫具,一掌搭上作畫人的肩。「怎麼又在畫圖?」
「沒辦法,現在不把作業趕完,下個月就沒時間回六區。」瑞恩正無奈地朝調色盤擠顏料,調色的動作不受肩上一掌的影響。
「你要去六區?」楊靖銨裝作沒事般問道,實則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將方塊藏進背包。
額外的發言,總算讓高了一個頭的淺金髮青年發現了另一人的存在。「你是誰呀?」
「楊靖銨。」瑞恩代為答覆,筆下的線條沒有因此產生絲毫晃動。
「原來你就是楊靖銨?我聽瑞恩提過你喔!」青年有著一雙獨具特色的金色豎瞳,此時此刻浮誇地彎成了月牙狀。「幸會幸會,我是商學院的原紛呈。既然你是瑞恩的新朋友,那我們也來交換個聯絡ID吧?」
語畢,也不給人考慮的時間,楊靖銨的手鐲彈出了一封交友邀請。「哈?」
「你不用理他沒關係。」作業暫時告一段落,瑞恩轉動椅子,看向最後才到的傢伙。「找我有事嗎,原紛呈?」
「沒什麼,就是想問你下個月的行程,但你剛才已經說完了。」原紛呈收起笑意。「轉眼間清明節又到了呀!」
「你一個日本人是在感慨什麼鬼。」瑞恩白了他一眼。
伴著身旁二人的鬥嘴,楊靖銨點下交友邀請,又基於個人習慣駭出原紛呈手鐲所有的聯絡人列表,卻見「曙光」一詞突兀地映入眼簾。
他不著聲色地訝然,想起曙光曾經透露,她從某位接應口中聽說了瑞恩的模樣及身分。難不成那個接應就是……
……算了,不要自找麻煩。
楊靖銨悄悄將列表刪除,轉身介入鬥嘴的兩人。「瑞恩,妳四月要回去掃墓嗎?」
「墓?」似是對單一詞語感到不對勁,瑞恩的眼底滑過一抹疑惑。「大災難結束後,你是不是沒回過六區?」
這個反應倒讓楊靖銨跟著一起困惑了。「是沒錯。」
「那不如和我一起走吧?機票一起買有打折。」瑞恩提議。
「哇!瑞恩你都沒問過我要不要一起去六區,喜新厭舊!」原紛呈打趣地調侃,成功收穫友人沒好氣的瞥視。「開個玩笑而已,你也知道我下個月很忙,沒空出遠門。」
「反正就是這樣,你意下如何?」瑞恩收回視線,再一次向楊靖銨提問。
見對方直截了當地點頭,她輕勾起唇。
「那麼,目的地就選在台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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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區涵蓋的範圍是大災難前的部份東亞與東南亞,是當年的重災區之一,亦是現今治安相較安定的區域。
天災帶走的人命並非全部,也有許多生命死於災後的饑荒,甚至更極端一點地說,正是饑荒導致了現行的秩序──起因依然是那座在十區出土的太空船資料庫,它記載了一種叫A379的特殊物質,它存在於地球的植物中,會抑制植物的生長速度,因此在饑荒蔓延的時候,政府刻意忽略該物質的其他作用,大量栽種剔除A379的基改作物,如擁有肥沃火山灰的台北盆地一度變成大片農田,直到饑荒危機解除才重新進行城市規劃。
然而饑荒結束後,剔除A379的弊端也一併出現,那便是人類潛在的異能力接連覺醒,造成一次又一次的混亂。
不知道該說是幸或不幸,百廢待興的六區無緣參與秩序的爭奪,也因次避開爭鬥帶來的摧殘,雖說因此失去影響力,卻也多了幾分悠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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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月四日,瑞恩與楊靖銨抵達位於台北的罹難者紀念公園。
「這是墓園?」望著大門內的悠閒景色,楊靖銨挑眉,有點意外。
「是公園。」瑞恩垂下眼簾,簡單的說明裡卻有著濃濃的哀傷。「光一個火山爆發就埋葬了台北的一切,大災難後期又很混亂,眾多罹難者遺體沒有機會被挖出來,更別說辦理喪事了,這座紀念公園還是在眾多民眾央求下才有辦法募資建設。」
或許是清明節的緣故,從公園的大門一路直走,哪裡都見得到人,而無論是什麼樣的人,表情無一不帶著憂鬱地前往公園中心的巨大方尖碑。
遠遠望去,那彷彿是以台北盆地為棺材,埋葬罹難者的大型墓碑。
「的確。」瑞恩倏地出聲,楊靖銨才發現自己將內心想法說出口。「照你的說法,我的爸媽、我的哥哥或許就好好地在棺材裡睡大覺呢。」
「或許?」畢竟在出發前就聽說她也是台北人,楊靖銨對她模稜兩可的用詞感到不解。
瑞恩停下腳步。
以為旅伴有狀況,楊靖銨忍不住轉身察看,正好與對方的四目相對。
「因為我不記得了。」瑞恩直視著他,回答。
楊靖銨猛地一愣。「……什麼?」
瑞恩的雙眸清澈有神,顯然沒開玩笑。
「說來也神奇,我完全想不起來自己在大災難後期在哪裡、做了什麼。記憶從某天開始變得模糊不清,直到半年後的某個清晨,我在救命恩人的家裡──在七區醒過來。」她的平板語氣似在敘述他人經歷,聽著又像是強忍徬徨。「記憶遺失前的最後一個印象,正是我與家人分別的那一刻。我隱約記得自己目送著他們的車子開往北上的道路,祈禱他們平安回家,而正好在一日……大屯火山爆發了。」
理應珍藏的記憶零星破碎,瑞恩甚至想不起自己要與家人分別的原因,回憶起當日下午的新聞頭條卻如歷歷在目。「當然,他們也可能不是死於那次事件,而是之後的任何一次災難,但是當我在異鄉醒來時,他們都已成為死亡名單上的一列名字。」
語畢,有很長的一段時間,他們不再說話。
楊靖銨的心裡五味雜陳。他知道有些人在大受打擊後會產生失憶症狀,卻沒料到瑞恩會是其中之一,沉澱在內心許久的問題反射性脫口而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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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瑞恩.希達斯,不是妳真正的名字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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和失憶的人談往事,或許只是徒勞。
然而那聲質問,就彷彿在期盼故人歸來一般。
聽出了話語中的渴望,瑞恩卻聽不明白他如此期盼的理由。「是貨真價實的真名,登記在官方資料上。」
「和妳的性別一樣?」
意識到對方無法被三言兩語蒙混過關,瑞恩不禁沉默。
「我不知道你把我當成誰了,要是你真在過去認識我,並且十分肯定不是認錯人的話,現在應該能立刻說出『我』的舊名。」認真斟酌著用詞,她別過頭,讓楊靖銨只能憑她刻意放平的語調中找出自己一絲絲的情緒。「但就算你真的知道,我也會阻止你喊出那個名字,因為我仍然不知道以前和你到底有沒有關係,軍的眼線到處都是,我不確定該不該冒這個風險。」
「你不就是軍嗎?」楊靖銨納悶地反問,卻只換來更長的靜默。
一個名字而已,能有什麼風險?
瑞恩幾近抗拒又彰顯警告之意的應答,終究讓他的諸多疑問胎死腹中。
兩人漫步在綠林小徑,尷尬的氛圍在之間蔓延。原以為對方短時間內不會再與自己互動,楊靖銨的大腦逐漸放空,但才沒過多久,又被瑞恩提醒回神。
他總算注意到身旁不知何時多了一位金髮女性,正好奇地與自己並肩行走,一雙熱情的眸子眨也不眨地盯著自己。「呃……」
「小楊?」
在他嘗試說點什麼之前,女性冷不防地開口。「你是小楊,對不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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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楊靖銨愣住了,徹徹底底的,因為他認得這個人。「聿裴翎?」
「好棒,真的是小楊啊!你變好多,我差點認不出來!」認出故人的女性興奮的打招呼,旋即轉向一旁的瑞恩。「這個是你同學嗎?帥哥耶!」
「我是瑞恩.希達斯。」瑞恩的自我介紹帶著一抹莫名的訝然,但應該與認錯性別無關。「請問妳與楊靖銨是……?」
聿裴翎正要回應,兩道腳步聲卻從遠處奔來,回頭一瞧,來者是一男一女的組合。
「小翎!」為防止他們繼續前進,男生急忙出言叫喚。「總算找到妳了,妳說那個像楊靖銨的人在……」
他的話在見到褐髮青年時戛然而止。
接著就是感人的重逢局面。
也許是再次見面的喜悅大過於一切,誰也沒注意到旁觀的瑞恩緊緊蹙眉。
融入其中大抵是沒指望的,她便趁機打量起那對男女──黑褐短髮的男生皮膚慘白、黑眼圈很深,像是長期沒睡飽,但明亮的銀色眼睛維持著淡淡笑意,讓人聯想到冬日暖陽;女生擁有像滿月般溫暖的黃色眼睛,一頭長直髮乾淨地束在腦後,右邊的斜瀏海下藏著單邊智慧型眼鏡,是最新型的款式。
根據研究,異能基因似乎能影響人體的色素,所以在A379消失的現在,世上多了許多亂七八糟的瞳色、髮色,面前這對男女顯然是活生生的例子。
畢竟他們與無異能的聿裴翎、楊靖銨不同,都是等級很高的異能力者。
「男的是言述、女的是黎昀琉。」聿裴翎沒發現瑞恩的暗中觀察,興致勃勃地幫她介紹同伴,也向同伴介紹她。「言述、小琉,他是瑞恩.希達斯。」
黎昀琉友善地朝瑞恩打招呼,噙著那種不是很真誠的客套笑容。520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N2QQjZCn0O
言述則猛盯著她,沒打算掩飾饒富興趣的態度,但也看不出惡意。520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eVbusYuz0K
「你們是同班同學?」瑞恩皺著眉問。「全部都是?」520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ct21YwYOdz
「妳猜對了。」言述笑道。「國中同學。」520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tHctQkCRlS
「不只是這樣,我以前還和小楊他們組過樂團喔!和你介紹一下,我所謂的『他們』是指國中時和小楊形影不離的兩個好朋友,叫做……」回憶往事的聿裴翎起先頗為興奮,卻在中途急轉直下,變得沮喪又悲傷。「對喔,班長和申瑋卿都已經過世了。」520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UHWBDCOUfB
「說到虞嵐析……」楊靖銨像是突然想到什麼,開口了。「你們有她的照片嗎?」520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rA5cglvRQK
幾人搖搖頭。520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PR6OGXusAD
「為什麼這樣問?」黎昀琉起初有些疑惑,但馬上意會楊靖銨的意思。「連你也不記得了嗎?班長的樣子?」520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T80GmvSwrk
楊靖銨點點頭,嘆了口氣。520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GJkSjT83L3
一旁的瑞恩在他們沒注意到的地方,瞇起眼。520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tp8bDNYTtp
「我倒還有點印象。」言述用食指點了點自己的臉頰,銀瞳往斜上移動,似乎在回憶什麼。「大災難某次的地震,地表裂開、我差點掉下去的時候,是她救我的。雖然記憶就只存在那一秒,我也不太記得她的外貌特徵,但不知道為什麼,只有那秒的表情我記得一清二楚,如果再來一次相同的場面,我一定認得出來。」520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0TRK9gkzhD
「總而言之就是不太記得。」黎昀琉白了他一眼。520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LeudwfIrwl
「至少比妳好啦!」言述回嗆。
楊靖銨嗤笑一聲,不作評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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短暫的交流之後,一行人終於走到紀念碑前。520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YfgLmlCYQg
就與來此地悼念的所有人一樣,自動自發地保持靜默,並在碑下獻上一束花。
瑞恩低著頭,安靜地看著碑上的文字,那每年回來都會看到的短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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敬因為大災難過世的無辜生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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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的一生分明多彩多姿,死後卻只剩下一句話證明他們的存在。
多麼殘忍。
半數人類死絕的大災難,沒有人想再體會第二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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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