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點半。室友還沒有回來。我住的是三樓的房間,也就是宿舍的頂樓。從窗戶看出去,正正是上次跟正賢信步而行的草坪。此時草坪的正中央有甚麼活動在舉辦着,二三十人圍一個大圈,中間放着一堆螢光棒充當營火,還有一部看起來至少三四公斤重的音樂播放機,形狀是一個三到五尺長的長方體,很有年代感的東西,我能想像上面還有可以放卡式帶的插槽。那東西想必已經用了很多年了吧,在同一個校園裏。音樂是八十年代節奏感強烈的流行曲,只聽到砰砰的重低音,不很聽到唱些甚麼,仿佛是因為年代久遠中途跑了調。
在圈裏的學生們時而搭着彼此的胳膊,時而往同樣的方向踼腿,唯一相同的是他們齊一的律動。我從來都沒有辦法享受那樣的活動,因為我的節奏感奇差,小時候大合唱的時候,我每句都等同學先唱,以免造成在大家沉默時只有我開口唱的宭境。因此在節奏感至關重要的情景,舞會、演唱會、卡啦OK,我總發現自己手忙腳亂地嘗試預測下一拍何時到來。
這裏面有不少的可行的策略,比方說專注於敲擊樂,且祈求着鼓手老老實實打着正拍,不要心血來潮加入病發級的即興過門;又或者,用腳踏拍子並監測着每小節第一拍是否對齊。
但在許多努力之後,我終於發現拍子這一東西,並不是感觀接收上或認知上的東西,那東西不存在於音樂裏,也不存在於搖擺的肢體裏。那是身體深處的某種東西。在他們之中,我最多只能算是一個努力搖擺身體的旁觀者而已。
就像先天失明便無法完全地把握顏色一樣,也可以說我並沒辦法理解,他們到底在參與一項甚麼活動。
我只好關上了窗簾,倒在床上,想像着明天該發生的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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慶典開始的第一天,天氣突然轉涼了,冷得就像是十二月提早到來似的。還沒有入夜時,廣場上已經人來人往,都是布置場地的工作人員,以及準備開業的學生們。
日暮的天色似乎也因為冷而變了色,一片灰蒼蒼的,山上的樹木都像染上了藍灰藍灰的色調。
我和正賢幫着室友,將一箱又一箱的罐裝汽水搬往場地處。好家伙,毫不含糊就是訂了整整三十六箱的汽水,每一箱重七八公斤,就是沒有一輛手推車。
前往山頂廣場的路十分艱難。學校裏從山腳到山腰的設施是有接駁巴士連接的,由早上七點半開始,一路到晚上六點半,接繁忙程度十到二十分鐘一班不等,不收費,可以隨便坐到爽。(車上的冷氣全年維持在企鵝館的等級)
不過要到山頂廣場,就非走一條長長的斜路,再攀上Z字型緩緩往上爬的樓梯不可。樓梯共分十二節,每爬一段都能感覺到溫度又下降少許,撲面而至的風越加冷冽。樓梯很窄,只夠一人通過,若遇迎面而來者,需要側身而行。雖然有欄杆,但也頗有「雲棧縈紆登劍閣」的感覺了。
在樓梯的開端設有一個電話,若是行動不方便人土,辦公時間內可聯絡校方,有專門樓梯機接送。每次要爬樓梯之前我都有致電的衝動。
出於兩個原因往上行者不可回頭,一是因為懼高,二是據說會畢不到業。當然除了特別時節和在上面上課的兩個學系,以及少量的登山愛好者,沒有多少人會有事無事跑到山頂上去。
校方多次無視興建升降機的意見,認為那段路正反映了不懼艱辛的求學精神。另一個原因或者是:本來就沒有甚麼出息的校友,從人文學科畢業又可以捐很多錢的校友,更是少之又少。
我們好不容易搬了第一趟,千辛萬苦登頂之後,籃球隊的卻早就早安坐一張摺椅上。他似乎認為自己負責較為高級的管理任務,一邊點算着汽水的數目,一邊統計着工作進度,但硬是沒有搬過一趟。
「媽的,神經病吧?」憂鬱哥很不滿地說,當然是等走遠了之後。
「沒辦法啊,有錢人啊。」室友說。我這才聽說他家底很有料,具體是多有料呢,我也聽不明白,大概是跟某些政治人物有一定關係,酒駕能無保請回的程度吧。
「我們到底為甚麼要找他啊?」
「你白痴啊?錢都是他付的,我們只是湊了一些汽水錢而已。你有錢你也可以囂張啊!」室友說,一邊按摩着自己的大腿。
就在我們第三次回到宿舍拿汽水的時候,一個人擋在我們面前。具體是擋在誰面前呢?我也說不出來,因為他的體型大概就等於我們三人加起來,在那裏一站便同時阻擋了三人的去路。
「我來幫你。」他以低沉得近乎機械式的語調說道,但也無阻我們感受到他的熱心。
不等我們回答,他大步走進房間,出來的時候左擁右抱,左右手各摟着兩箱,然後輕輕巧巧地用腳踢上了門。
「到山頂廣場去嗎?」他若無其事地問。
「沒想到你三十年的苦練終於大派用場了。」室友笑着說。
沒有人知道他的名字,因為根本沒有人會喊他的名字,只是私下都叫他「健身魔人」。他不是在健身,就是往健身室的路上。平時不嘉歡說話,但無論在走廊上碰到誰,都必定以一種近乎宗教式的虔誠,堅持打招呼。像量度好一樣,他會在三步外的距離,用力的點頭,輔以誠懇的眼神和眼神,說「你好」。不是「HI」,不是「喂」,而是字正腔圓的講出那兩隻字,十年如一日,就像在完成某種儀式一樣。
除此之外他的生活極為規律,無論甚麼時候,永遠穿的是都是無袖背心、短褲、拖鞋。仿佛有一道公式,你只要代入時間,就能精準求出他的位置,以及正在做甚麼,是在健身房,是在房間裏,是在吃雞胸……我甚至懷疑,他連上廁所的時間都是固定的,因為有幾次六點醒來,都在剛才碰到他從洗手間走出來。
我略為憂心地問道:「會打擾你訓練麼?」
「今天是休息日。」他簡單地回答,除此之外再不說一隻多餘的字。
由於上天派來巨人幫忙,我們的進度大大加速,天未黑之前就將三十六箱汽水整齊排在攤位裏面。
「你不送上來,難道我自己下去搬麼?廢物!」籃球隊如今在攤位前面來回踱步,一臉煩厭地對着電話大吼大叫。
「怎麼了?」室友忙問。
「那部小型製冰機,只送到校門口是甚麼鬼?」
「加錢行嗎?」正賢問。
「你覺得錢能解決的話我會跟他浪費時間嗎?」
「我來幫你。」一把低沉的聲音說道。
籃球隊望了他一眼,有點錯愕,主要是因為不認識,另外也是因為對方站着竟比他還高半個頭,石頭一般的二頭三頭肌從背心中磞出來。
他甚至忘了請教他的名字,便說道:「我想那最好不過了。」
為了短暫逃離那越見緊張的氣氛,我和正賢也自告奮勇一同前去。
走了幾步,害怕任何沉默時刻的正賢便忍不住說道:「你練這麼壯一定很多女朋友吧?」
健身魔人搖了搖頭。
「我對那種事沒有興趣。」
「那練這麼壯到底是為了甚麼啊?」
「為了看看極限到底在哪裏。」
我和正賢都不由得深以為然地點點頭,這個男人身上有能使人信任的某種特殊氣質,仿佛在告訴你這個世界都是狗屁,在我的肌肉面前都不算得甚麼。
我們來到了樓梯的邊沿,在這裏有一個觀景台,能俯瞰整個校園的景況。現在天色已經轉暗了,下面的建築物疏疏落落地安插在山的四周,大多窗戶都亮起燈來,令人想起了燭光晚會,只是不知在悼念些甚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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