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論是誰,我都拯救不了。
無論是誰,我都拯救不了。
無論是誰,我都拯救不了。
小綠在那天跌倒之後,再沒有站起來,一直躺在威爾斯親王醫院的深切治療部。而阿玲則因為失血過多,有部分的腦細胞受到永久的損害,現在只能用機器維持生命,她沒有被放在深切治療部,只是在一個普通的單人病房。
而我現正坐在威爾斯親王醫院的餐廳,看着那碟淡而無味的白汁雞皇飯,卻完全沒法下嚥。我不知道為甚麼我每次回到過去之後,事情都總是變得更糟。
果然,是我的問題吧。
是因為我那天沒有上班,所以才會去和阿玲看流星雨。是因為我和Gibson早了到燒烤場,所以小綠她們才找不到燒烤爐。是因為沒有燒烤爐,小綠她們才會走上大壩看星。是因為她們走上大壩看星,才會遇上盜賊。是因為她們遇上盜賊,我和阿玲走近時才會有危險。因為我想兩個人都救,才會害兩個人現在都面對這樣的厄運。
果然,是我的問題吧。
總結下來,我已經害了太多人了,三個活在2018年的小綠,一個2012年的小綠,一個2004年的小綠,還有Louis,還有2001年的阿玲和小綠。
這些人,全都是因為我,因為我回到過去把時間線搞亂,才會遭上厄運的。如果我好好地留在2018年,好好地接受小綠的死,那我只會失去一個小綠。現在呢?因為我貪得無厭,因為我高估自己,我總共失去了六個小綠,加上一個阿玲。
這是所謂的「電車難題」吧?假設有一台失控有軌電車,軌道前方有一個被綁在鐵軌上的人,若電車撞過去他們就會一命嗚呼。我面前有一條分支路軌的控制器,我連忙按下控制器,想要救那個綁在鐵軌上的人。
怎知道原來另一支路軌上有五名工人,我的選擇,讓那五名工人被撞死。
但問題是,我選擇轉路軌的時候,我根本不知道路軌前方有多少個人呀?我以為只要我轉軌,我就可以救回那被綁的人,但正正因為這樣,我撞上了另一條鐵軌上的五人。
於是我時光倒流,在路軌更前的地方,再一次轉軌,希望可以救到那個工人,還有綁在鐵軌上的五個人。結果呢?那輛火車撞死了更多的人。
我從口袋中拿出那個該死的CASIO鬧鐘,我再一次思考2018年的阿玲要把這個交給我的原因。她把這個送給我,是為了要我明白,無論我做甚麼,發生了的事都已經無法改變。即使我回去多少次,只要我本身參與在這件事之中,不幸就不會離我而去。
果然,是我的問題吧。
我要做的,看來不是嘗試去拯救任何一個人,因為我無論是誰都拯救不了。我可以做的,是主動去承受了這種不幸,代替阿玲、代替小綠去承受這種不幸。
我坐在威爾斯親王醫院餐廳的塑膠椅上向後仰,把「黑夜不再來」高舉在我的頭上,然後隨意地把響鬧時間調教到了兩年多前的一個時間。
我根本不記得我在那個時間點在做甚麼,也不知道自己為甚麼要調較這個時間。我知道的是,我將會回到那個時間點,然後死去,或許是在馬路上被車撞,或許是吃一點藥物,或許是去長洲找一家度假屋來個一氧化碳中毒。總之,我要把那個不幸攬在自己身上。
這樣的話,我大概就可以讓在那個時間點的阿玲和小綠都平平安安吧。
我趴在桌上,希望就這樣睡着,但無論我趴了多久,腦海中都是在想東想西的,根本就睡不着。「黑夜不再來」最麻煩之處,就是只要我沒有睡着,我就只能留在原本的地方。
我再一次走上去阿玲的個人病房,阿玲眼睛沒有張開,在氧氣罩和喉管的包圍下,安靜地像睡覺一樣躺在病牀上。我很掛念阿玲,2018年、2012年、2004年的阿玲,我全都非常掛念。但她們和我面前這個2001年的阿玲一樣,我已經永遠地失去她了。
我走到阿玲的牀邊,捉住她的手。雖然我只要再睡着一次,就會永遠離開這個2001年的阿玲了,但我還是希望2001年的阿玲可以康復過來。醫生說需要一個奇蹟她才會醒過來,那麼,就請這世界給阿玲一個奇蹟,她需要一個奇蹟。
在這房間待了好一陣子之後,我走到了深切治療部的外面,隔着玻璃看那個插滿儀器的小綠。2001年的小綠還沒有認識我,但卻還是因為我的關係生命危殆,本來我就想着不要再進入她的生活,但不知不覺間,我還是把她害成這樣。
再睡一覺後,我就再也見不到2001年的小綠了,希望她可以盡快康復,希望我回到兩年前之後,我再也不要見到1999年的小綠,我希望小綠可以平平安安地活出自己的人生。
對,我已經甚麼都不想要了,我已經失去得太多了,失去到一個地步,我打算代替小綠、代替阿玲去失去她們將要失去的東西。
我離開深切治療部,在領藥處前面的木椅坐下來,來吧,好好的睡一覺,然後代替她們受到不幸,當我這樣想的時候,身體好像突然失去了支撐似的,軟倒在地。
「啲啲啲啲……啲啲啲啲……」CASIO鬧鐘的響鬧把我吵醒。
我趴在中學的課室內醒過來,身上穿着校服,桌子上是一本沾滿我口水的數學課本,我抬頭看了看四周,在不遠處的前方看見了Gibson,而且他正在桌子下玩着一部Game Boy Color。
數學老師在示範如何計算幾何方程,但課室內真正在聽的人就那麼幾個。這些東西可能在社會中沒有實際的用途,但卻教了我們認識論證和思考的原理。為甚麼老師從來都不把這個重點說出來呢?
在課室內找不到阿玲的身影,當然了,今年我是中五,我和阿玲是不同班的。
或者,還未認識?
我忘了,她大概就從中一開始是我的同學,但說到混熟和真正成為朋友,應該都是中六的事情吧?
我真的沒有一個很清楚的印象了,畢竟那對我來說,已經是二十年前的事了,2018到2004,2004過了兩次,今年是1999,正好20年。
數學的確是好東西。
我伸手到自己桌下的抽屜中,一下子就摸到了那個該死的CASIO鬧鐘,它也跟着我來到1999年了,當然,其他跟着來的東西,例如記憶、業障、心情,統統一樣都沒少。
每次「啲啲啲啲……啲啲啲啲……」這個聲音響起時,我都背負着這堆東西,然後到達一個似曾相識,卻又完全不同的時間線中。
一輪胡思亂想後,下課的鐘聲響起。那是多麼令人懷念的聲音,只要這種聲音一響起,無論之前那一課有多痛苦、或是多開心,都會立刻結束。
沒有任何牽絆會被帶到下課後的生活中,只要鐘聲一響起,我們就回復自由,想幹甚麼就幹甚麼。
「一陣有班際籃球比賽,你唔好唔記得呀!」Gibson走到我的座位旁邊對我說。
「吓?」我又怎可能記得今天有甚麼比賽?老實說,我大概這幾天之內就會死去,或許是在馬路上被車撞,或許是吃一點藥物,或許是去長洲找一家度假屋來個一氧化碳中毒。總之,我早就已經決定要把那個不幸攬在自己身上,來換取阿玲和小綠的幸福快樂。
「『吓』你個頭咩,我哋全班最高係你,你一定要去呀!」Gibson不知道我比他背負多二十年的記憶,所以才可以把專注力放在班際籃球比賽上吧。
況且,我才高178cm,是你們太矮而已!
「哦!」我虛應,即使我和1999年的Gibson如何解釋,他都沒法子明白吧,不是他理解能力的問題,而是他實在太年輕,太多事對他來說完全沒法理解。
我被Gibson半推半就地拉到了男更衣室 ,換上體育服,還有一件螢光黃色的分隊背心,背心背後用粗製的燙印印上了42的號碼。
如果是2005年的Gibson,就會知道42是在Douglas Adams小說《The Hitchhiker's Guide to the Galaxy》中所有問題的最後答案,但在1999年,這本小說還沒有電影化,在香港知道的人也是門可羅雀。
「今年一定唔可以再第一圈就出局啦!」我們的隊長說,因為中學在中四開始是原班直升制的,我們中四時輸得很慘,而會考過後同學們大概都會各散東西。所以中五這一場比賽,大家都希望能無憾地打完。
班際籃球比賽分為高中組和初中組,高中組由中四至中七的班級角逐。中四和中五是會考班,每級有五班,而中六和中七則是高考班,每級有三班。賽際是單淘汰制,只要輸一場,就立刻出局了。
我們班中就只有隊長一個校隊成員,其他都只是隨便玩玩的普通人,平均身高也是位列中游,中四時第一圈就出局不是沒有原因的。
由更衣室走向籃球場後,我們開始拿着籃球亂投,順便熱身。就在我投失一球,準備去把撿回來的時間,我在觀眾中間看見了阿玲,她正在和另一個女同學談天,完全沒有注意到我。
我把視線從阿玲身上移開後,Gibson就走來我身邊,用肩膀稍微撞了我一下。
「嗰個係C班嘅何紫玲,幾正呀可?」Gibson對我說。
多謝Gibson提醒我,現在我們二人都和阿玲完全不熟悉,她對於我而言,就是C班的何紫玲罷了。
對於我這個將死之人,我果然不要接近她比較好。
我再次抬頭看着那個籃球框,剛好避開了阿玲看過來我這邊的目光,然後隨手把球投向籃板。可能太過用力,而且角度也不對,球直直地擊中了籃框前緣,再反彈擊中了我的臉。
我就這樣狠狠地吃了一記「波餅」。我動了一下臉部肌肉,用手摸了一下鼻子確認自己沒有流鼻血,打算走過去把球撿回來。
同一時間,我聽到了阿玲的笑聲。她把一切都看在眼裏了?我看過去阿玲那邊,她把球撿起來,遞給我。
「我以為睇卡通先有人咁樣食波餅嫁!」阿玲笑得很開心。
我,究竟有多久沒看過阿玲的這個笑容了?我想不起來,我們相隔了六個平行世界,或許,我走了這麼遠的路,就只是為了再次看到阿玲的這個笑容。
球賽正式開始,我幾乎已經忘了怎樣打籃球了,在場上跑來跑去,完全不知道自己在做甚麼,但還是好運地搶到了幾個籃板,射入了三球。
比賽結束,我們險勝一分,也不是我們有多厲害,只是對手運氣不好,很多球都投不進罷了。
「好,今年終於贏返次啦!」隊長在完場哨響起前咆吼。
而我心裏則沒有甚麼感覺,對於一個十七歲的小伙子,班際籃球比賽的勝負或者至關緊要,但對於我這個已經活過了七個平行世界的人,這場比賽的勝負,只是一個微不足道的狀態。
離開籃球場,我打算回去更衣室好好地換過衣服之後就回家去。但走了還不到五步,阿玲就攔在我的面前,手中拿着兩支維他奶,並遞了一支給我。
(插圖: OK維他奶)
「我同佢哋輸賭,話如果你哋班贏咗,我就要請你飲嘢。」阿玲把維他奶遞給我,指了指身後的一班女生,之後和我並肩而行。
「多謝你,阿玲。」我吸了一口維他奶之後,對阿玲說。
「你知我叫咩名?」阿玲一邊咬着透明飲管,一邊問。
「我個Friend,Gibson話我知嘅,佢知道晒全校所有靚女讀邊班同埋叫咩名。」我一邊漫不經心地回答,一邊想方法開溜,我是不應該在這個世界和阿玲聊天的。
「你兜個圈想讚我靚女,係咪?」阿玲再次展現出一個無憂無慮,從內心深處顯露出快樂的笑容。
為了不讓這個笑容消失,我甚麼都肯做。
我心中突然冒出這個想法,恰巧和我當年對阿玲求婚時說的話不謀而合。
那年的一個夏天,我帶了阿玲去石澳的海邊。
當年的我們站在《喜劇之王》那棵樹下面,玩着扮尹天仇和柳飄飄的遊戲,阿玲倚在那棵樹上,而我則站在她的對面。
「試下耷低個頭,怕醜少少,等對方抬起你個頭嘅時候,先至講……」我用一隻手指托着阿玲的下巴,然後說出戲中的對白。
「先生……哈哈哈,我唔得,你個樣太搞笑……」阿玲的對白說不下去,臉上則掛着和今天一模一樣,無憂無慮,把內心深處的快樂全顯露出來的笑容。
「我想你永遠都喺我身邊,永遠都可以有而家呢個笑容。」我在她笑的時候從口袋中拿出一早準備好的戒指,對阿玲說。
阿玲用雙手掩着自己的嘴巴,眼淚奪眶而出,我不知道她是太過開心還是太過感動,但我知道她是答應要嫁給我了。
為了要守護這個笑容,我還是不要再回答她了。逃走吧,我留在她身邊多一秒,她就會多一分危險的。
「喂,白映雄,你發咩呆呀!」阿玲把我從回憶中召喚回來。
「冇嘢,我去換衫先啦。多謝你支維他奶!」我加快腳步,甩掉阿玲逃進了更衣室內。
換過衣服後,我和Gibson一起離開更衣室,我們幾個籃球員決定一起去麥當奴慶功,我們點了些麥樂雞,一些薯條,然後圍在桌子旁回味剛才的勝仗。
「頭先我見到C班個何紫玲走過嚟請你飲嘢喎,你今日行運啦!」Gibson推着我的手臂,笑着說。
「你唔明嫁啦,我經歷咗好多嘢先嚟到呢一步。」我答。
「想點呀你,講嘢成個阿伯咁。」Gibson回答。
「未係阿伯嘅,阿叔就難免嫁啦,唉……」在這一刻,我只想早點回家。
「你個何紫玲喺嗰邊。」Gibson指着麥當奴另一邊的一張桌子,幾個女生在談天,而其中一個,就是阿玲。
「晏啦,我返屋企先。」我真的不想再談這個話題了,快點回家,快點由我來結束這個輪迴吧。
「你唔敢過去咋係咪呀,嚟,一場兄弟,我幫你!」Gibson也沒有理會我的反應,說完這句之後,逕自走向那檯女生們那邊,再指着我們這邊,說了幾句話。
之後阿玲就站起來,和Gibson一起走過我這邊。
「佢話你有啲嘢想同我講,係咪?而家我喺度啦,你講啦!」阿玲當着我們整隊籃球隊前,對我說。
看來即使我想逃走,也是沒意義的,命運會把我再次拉向阿玲和小綠身邊,我一定要在不幸的事情發生前進行我的計劃才行了。
但現在我要怎樣才可以回家呢?再次逃走?那會不會顯得我很沒用?
即使走回家,我又要怎樣自殺,才不會誤傷我的家人呢?開煤氣的話是一定不行的,割脈的話很容易被發現和救回,連橫樑也沒有一條的雲疊花園,又可以怎樣吊頸呢?
然後,在我自殺之前,我要怎樣處理「黑夜不再來」呢?把它放進垃圾桶?把它砸爛?
對了!我只要把這東西還給阿玲就好了!這本來就是她的東西!
即使我面前這個阿玲和2018年的阿玲其實是兩個人,但最好的做法,就是把「黑夜不再來」還給阿玲吧。她才有權選擇用不用這個東西,她才有權選擇這件事應該要怎樣完結。
趁這個機會就把那個煩人的CASIO鬧鐘還給她吧,我受夠了,有資格選擇要不要回到過去的人,本來就是阿玲。
「點呀,叫我過嚟又唔出聲,你係唔識跳舞吖?定係唔識講嘢呀?」阿玲再次發出那個無憂無慮,從內心深處顯露出快樂的笑容。
「我想單獨同你講。」我下定決心,要把事情對阿玲坦白,然後把那個放在我書包中的「黑夜不再來」還給阿玲。
我和阿玲走向一張空着的二人桌子,各自拿着自己那杯可樂,坐了下來。
「你而家可以講啦。」阿玲雙手托腮,等待着我的告白。
「你有冇兩個鐘頭,我從頭講畀你聽?今次你唔好再掛住玩電話同埋食米線啦……」我說了一句1999年的阿玲沒可能聽得懂的話。
「我有冇兩個鐘頭,要睇吓你講嘅嘢吸唔吸引啦。」阿玲可能還不明白,她將要聽到的話究竟有多沉重。
於是我由那張被我藏起來的雜誌內頁開始,毫無保留地把一切,是把一切都告訴了阿玲。她可能把這一切當做一個有趣的故事在聽,也有可能以為我是一個喜歡妄想的瘋子,不要緊,至少她沒有打斷我的說話,也沒有起身離去。
當我說完大尾篤那次事件後,才把那個CASIO鬧鐘從書包內拿出來。
「我一定要救到你,救到小綠。所以今次我返嚟,要將所有嘅不幸由我自己嚟承受。我要將呢個『黑夜不再來』還返畀你,我要結束呢一整件事。」我把那個CASIO鬧鐘推向坐在我對面的阿玲。
「你打算點樣承受所謂『所有嘅不幸』?」阿玲用認真的眼神看着我問。
「呢點唔重要。」我敷衍地回答,如果我誠實地回答她的話,她會阻止我吧,所以還是不能對她說實話。
「你係咪諗住自殺?」無論在哪個時空,這世上最了解我的人,也只有阿玲和Gibson。
「咁樣唔係最好嘅解決方法咩?」既然已經被猜到,我決定放棄抵抗。
「點睇都唔係掛?你點肯定你自己死咗,就會救到我同小綠?或者你死咗之後,我同小綠都會繼續遇到不幸呢?點解你會覺得你一個人就可以改變宇宙?」阿玲連續地追問,而的確,我每一條問題都無法回答她。
「係唔肯定,但至少好過眼白白咁睇住你哋一次又一次咁遭遇不幸吖嘛!」我在得出這個結論之前,其實早就問過自己這堆問題了。
因為這個該死的鬧鐘並沒有說明書,沒人知道回到過去之後,要怎樣做才可以有美滿的結果,而鬧鐘上唯一一句「只能回到更之前,24H。」也是由2018年的阿玲寫上去的。
「我覺得,你第一次嘅人生,其實冇咩不幸吖。」阿玲說這句話的時候語速特別放慢,感覺好像在觀測我的反應,才決定要不要講下去似的。
我看着阿玲的雙眼,我明白,如果這世界的悲劇是由一種粒子導致,這種粒子無論我回到過去多少次,都永遠會維持着同一個濃度吧,所以問題其實是誰會去吸入這種導致悲劇的粒子。
即使我現在如何竭斯底里地大吸一口氣,世界上粒子的濃度也不會就此改變,也不代表我在意的人就不會再遇上不幸。
而且,如果這種粒子的濃度,並不是維持一致,而是與日俱增呢?誰可以肯定世界只會變得越來越好?誰可以告訴我究竟要如何才可以避免悲劇發生?
對於1999年、甚至2018年的阿玲而言,小綠只是一個陌生人的名字,她的命運,與阿玲毫不相干。只要不幸的不是我、不是她,這就好,其他也管不了那麼多;世界上悲劇粒子這麼多,我們又怎會有萬全之策去躲避它們呢?
如果不是萬全之策,就不去做,那麼我之前下的決心又算是甚麼?我自己搗出來的攤子,除了我之外,根本就沒有其他人需要負責。
「咁啦,我唔會收你呢個鬧鐘。」阿玲把那個CASIO鬧鐘推回來給我,然後深深地吸了一口氣,說:「你要自殺嘅話,我都唔會阻你。不過呢,我唔畀你喺我呢個時空度自殺。你要死,你校呢個鐘,校去琴日又好,前日又好,先好去死。」
「我唔明。」我真的不明白,為甚麼我坦白地向阿玲說出一切之後,換來的是這樣一個莫名其妙的命令。
「因為我好自私,你喺其他時空製造出嚟嘅問題,我唔希望你喺我呢個時空度解決。」阿玲說完之後,歎了非常漫長的一口氣,那口氣好像要把整個宇宙都要從她肺中呼出來似的。
「但即使我去下一個時空,都只係一個全新嘅時空,你明唔明,我已經冇法子再見返2018年嘅你啦。」我也被她的歎氣感染,忍不住一起歎氣。
「咁你不如考慮下,好好咁望住呢個1999年嘅我?」阿玲雙手握拳,狀甚緊張地說。
我的時間因為這個問題而停住了,關於我和阿玲的一切一下子在我腦海中快速地閃過。
「我唔理你之前時光倒流咗幾多次,發生咗啲咩事,我要你由聽日起每日、係每日都要打電話同我講早晨,每晚臨瞓之前都要同我講早抖,直到我同你講話唔使為止。」阿玲把她的命令延伸了。
「吓?」我還是不懂。
「如果你做到嘅話,我就做你女朋友,好唔好?」阿玲咬着下唇,用極小的聲音說出了極重要的話。
「你一直都係我女朋友,無論係邊個時空。」我回答說。
「咁講定啦,呢個係我屋企電話,今晚瞓教之前我要收到你電話,聽朝返學之前你要打畀我,未收到你電話我唔會瞓或者出門口。」阿玲從書包中拿出一本小記事本,寫下了她的號碼,再把那頁紙撕下來遞給我。
我接過那張紙,上面是一個我根本不會忘記的電話號碼。當然,我沒有忘記的,除了阿玲老家的電話號碼外,還有她的手提、小綠的手提、Gibson的手提。我本來就喜歡用腦袋去記下一些重要的號碼,例如2004年第138期六合彩的開獎號碼。
阿玲把紙張遞給我之後,就離開麥當奴了。Gibson連忙過來問我「發展」如何,但老實說,「把故事由頭到尾講一次」這件事,一天做一次已經夠累了,我不打算再說一次,於是就搖了搖頭,對Gibson說之後再對他解釋。
我回到家中,把那個CASIO鬧鐘放在牀頭,自己則躺在牀上,細心地思考2018年的阿玲為甚麼要交這個鬧鐘給我。我明白阿玲在把鬧鐘交給我之前,可能也和我一樣,經歷了無數次的時間旅行,用盡了一切方法,才確保了我們二人在2018年過着幸福快樂的婚姻生活。
但到頭來,我還是因為小綠的死而崩潰了,所以她才心灰意冷,也不想由頭再來一次(畢竟她也可能要重過超過二十年),才把鬧鐘拿給我?
整件事就像今天在麥當奴我想把鬧鐘交給阿玲一樣,算是找個救贖?
一直想呀想的,時間不經不覺就來到了晚上快十二點,我拿起電話,撥了阿玲的號碼。
「我打嚟想講『早抖』。」我說。在我想到我能怎樣做之前,我本能地去完成了阿玲的命令。
我掉入了一個兩難的局面,如果我現在去自殺,會傷到阿玲的心。如果我繼續在這個1999年生活下去的話,我隨時會給阿玲帶來不幸。
我應該怎麼辦呢?
我沒有答案,而在我有答案之前,我每天能做的,也只有早晚都打電話給阿玲報到,讓她知道我還活着,而且沒有回到去更之前的時空。
拖延是一種治不好的疾病,同時亦是一個會讓人感到相當舒服的狀態。因為「下決定」這件事,本身是痛苦的,這代表一個了結,一個結局,一個要主動地改變的節奏。
一個人要「下決定」,需要很大的決心、很大的勇氣,如果有親友可以在旁推我一把的話,我應該還可以深深地吸一口氣,然後向前一躍,好好地下一個決定。
但現在呢?我沒有這種力量去推動我自己,阿玲希望我一直待在她身邊,Gibson也認為我應該找一個更健全的解決方法,至於小綠呢?她根本不認識我。
時間總是在不知不覺間流逝,這樣每天拖延的日子,一下子就過了兩年。2001年來到,我今年就要考AL,還要去報JUPAS,今次我報了不同的科目。老實說,不認識小綠才是對我最好的。
但我還是要下個決定,究竟我應該要怎樣做,因為我已經不能再拖延下去,再拖下去的話,大尾篤事件就要來到了。
我打電話給阿玲商量,她沒打算和我談這個問題,只是說她這個夏天,我們無論如何都不會去大尾篤,我們無論如何都不會有事,只要我乖乖地每天打電話給她報到,世界就會照常運作。
到那個日子真的來臨,我一個人窩在家裏,哪裏都不敢去。那天阿玲整天都在電話旁陪着我,我們無所不談,真真正正由巴哈講到將進酒、由光纖講到于素秋。
直到踏入十二點正,我的電話筒在發熱,因此我把它由右耳換到左耳去。
「嗱,我都話會冇事發生嫁啦!信我,我哋可以咁樣一步一步,慢慢咁返去屬於你嘅2018年。」阿玲在電話筒的另一邊說。
「我想講……」我有點猶豫要不要說下去。
「嗯?」阿玲在等我說下去。
「嗰個係你嘅2018年。」雖然我知道我不應該說穿,但我還是說出口了,我有必要讓1999年的阿玲明白這一點。
「咁你更加應該信我,聽晒我話,同埋以後畀晒啲錢我。」阿玲一邊說,一邊自己笑。
「但我可能隨時就返咗去再之前,咁樣都OK?」我也不知道,再這樣下去,如果再發生不幸的事件,我會不會又再一次往過去逃走。
「你唔會,你會繼續每日都打電話同我講早晨,每晚臨瞓之前同我講早抖,直到我同你講話唔使為止。」阿玲充滿信心地說。
大學生活異常地愉快,時間不知不覺間,來到了2005年,我從新聞裏看見了南亞海嘯的消息,才想起了小綠、還有Louis。
我嘗試去找尋南亞海嘯的遇難者名單,找不到黃嘉嵐,也找不到任何一個我之前的大學同學。看來,這世界真的如阿玲所說,我正一步一步,慢慢地回去那個平穩安樂的2018年。
這次和之前的分別是甚麼呢?是我的心態轉變嗎?還是因為我的行動?
我看不透,在這個時空已經六年了,我已經慢慢習慣這裏的一切,我把那個該死的CASIO鬧鐘鎖了在一個夾萬裏面,我把過去都拋開,好好地享受着再來一次的學生生活。或許,這一次,我真的選對了。
是嗎?真的是這樣嗎?
我帶着這個問題,又在這個時空內生活了六年,2012年12月,我在社會工作已經數年了,我知道世界末日不會來臨,我知道這世界不會因為我曾經活過兩次2012年而有任何改變。
在這個世界,我甚至不認識小綠,當然也不可能認識邱浩基,我拿起Facebook,搜尋了「Midori Wong」,簡單地就發現了在這個時空中的黃嘉嵐。
但看着這張照片,我突然覺得,這個人再也不是我那個我認識的小綠了。我和她之間,有了十三年的距離,上一次我見到小綠,已經是十三年前,大尾篤的時候。現在我Facebook上面的這個小綠,已經不是那個我認識的小綠了。
我把Facebook關掉,閉上眼睛,想去想像那個曾經是我「100%女孩」的小綠,但她的身影、她的面貌已經變得相當相當的模糊。我知道,那個小綠已經像其他一切一樣,在我第一天使用那個該死的鬧鐘開始,不再存在。
當我接受了這點後,我就可以好好地活在這個世界吧?
對嗎?
對嗎?
真的對嗎?
我帶着這個問題,一天一天地生活下去,這些年間,我從不間斷地每天都和阿玲報到,是這個報到的動作定義着我的存在,定義着我在這個時空的存在。
2018年,相隔了那麼久之後,我終於回到了2018年。
「你嚟揾你老婆?佢喺嗰邊。」理髮店接待處的小妹親切地對我打招呼。
「唔該。」我和往常一樣來到理髮店等阿玲,那個已經成為我太太的阿玲,走到她旁邊時,剛好她電髮電到中途,正閉目小休中。我也不忙於叫醒她,於是我到一旁的沙發坐下,沙發前面是一張小茶几,上面凌亂地鋪滿了一堆不同的雜誌。
這個畫面,似曾相識。
雖然那已經是20年前的記憶,但我還是記得,那堆積如山的雜誌堆中,應該會有一個熟悉的面孔。我翻開那堆雜誌,找到那本二零一八年六月號的財經雜誌,內頁入面,我找到了小綠的照片。
在她的專訪中,小綠還是那個基金公司的行政總裁,傳說中的黃金單身族,白手興家。版頭相片中她微微抬頭,穿着整齊的行政套裝,側面看着遠處,一副高瞻遠矚的模樣。專訪的標題用大大的字體寫着:「在激烈的全球競爭中,黃嘉嵐依然脫穎而出,她到底有甚麼致勝秘訣?」。
真是久違了的一份報導,在上次的2018年,我把這頁雜誌撕下來,然後找小綠出來吃飯。但今天的小綠,根本就不認識我,而小綠對於我而言,只是一個遙遠而又不設實際的記憶。
現在我看着這兩頁雜誌,發現我經過這二十年,要找的並不是這本雜誌內的女人。我的良心或許長得不像椰青,但我的良心明白,我要找的人,正在那邊電髮。
但我還是把這頁雜誌撕了下來,放進了口袋中,這應該是我和黃嘉嵐這個女人在這個廣闊浩瀚的無限時空中,最後的一點聯繫,就讓我把這個聯繫好好地保持着吧。
回到家裏後,阿玲簡單梳洗後就先睡了,剛電完髮的她也不能洗頭, 所以梳洗比平日都要快了。我在她走進房間裏之後,走到牀邊彎下腰來輕吻阿玲的額頭,像這二十年以來每一晚一樣,我對她說了聲晚安。
然後我離開房間,到廚房拿出平價的Jim Bean威士忌,倒了一小杯,加了一點冰塊,然後回到客廳裏,坐在沙發上。
電視中播着我根本沒在看的內容,家裏的小狗蹲在我面前擺尾,一直把玩具推向我討玩。我拿起玩具和牠玩了幾次拋接,然後摸了摸牠的頭,牠就識趣地自己躺下來了,而我也順手把電視關掉。
我從袋中拿出那幾頁雜誌,小心地攤開,小綠的專訪又再出現在我眼前。不知道過了那麼多年,阿玲還記不記得我是從2018年回來這件事呢?
近幾年我都沒有在談起甚麼未來、又或是時光倒流的話題了,那個該死的鬧鐘我把它鎖在夾萬中也許多年了,即使阿玲把這件事忘記,也不足為奇吧?畢竟這件事到了今天,已經完全影響不到我們的生活。
我開始細看那幅側面的照片,看着她那把長直髮,小綠的純黑行政套裝,感覺非常專業,但同時也感覺不到任何感情。小綠臉上還是讓人感覺到冰冷和抽離,眼睛中還透着一股淡淡的寒氣。
我怔怔地看着小綠的臉,我開始想像這二十年間小綠經歷了甚麼,Louis有追求她嗎?她有發現阿基的真正性向嗎?她有沒有發現生命中少了一個人跟她說她就是那個「100%的女孩」?
我想不出來,我知道這些事完全與我無關。我只能單向地幻想很多不同的情況,但我卻不能證實。我當然記得小綠的電話號碼,但是我不會找她。首先不知道這時空的她是不是還在使用那個舊號碼,其次是她根本不認識我。
我拿起手中的那杯Jim Bean威士忌,冰已經全融化掉了,我一飲而盡。然後就藉着這一點點的酒意,我在沙發上躺了下來,不經意地睡着了。
第二天早上我從鬧鐘的尖叫中醒過來,我不知道是不是只有我一個人覺得自己的鬧鐘每天早上都在慘叫,那種叫聲就好像一種來自心底的吶喊,一個人的心臟如果被一對無形之手緊緊地捏着,就會發出這種吶喊聲。
我安撫了一下自己的鬧鐘,這個鬧鐘沒有那種回到過去的功能,是普通圓形,頂上有兩個金屬鐘的普通鬧鐘。阿玲早就起來梳洗完畢,自顧自地在化妝和換衣服。而我則走到梳洗台前面,用手掬了一些水往臉上潑去,睡意登時退去了一大半。
梳洗過後,我站到阿玲後面,從後抱着她,並在她耳邊輕輕地說了一句「早晨」。這句「早晨」和昨晚的「晚安」一樣,這二十年來,從不間斷。阿玲是我承諾和她度過一生一世的女人,我愛她,我比任何人都愛她,所以我才會和她結婚,這點從來也沒改變過。
上班的時間,我一直無心工作,我開始擔心今天晚上究竟會發生甚麼,小綠會平安無事嗎?還是她會像之前一樣,遇上意外?
我在Google中輸入小綠的全名「黃嘉嵐」,一篇又一篇地看關於小綠的報導,那些報導和我認識過的小綠們都有着一點微妙的距離,或許是工作的性質變了,或許是生活的經歷不同,總之我無法在報導中找回那個我當年喜歡過的小綠。那個小綠和其他一切一樣,在我使用過那個該死的CASIO鬧鐘之後,離開了我。
離開在觀塘的公司,我在開源道那魚貫的人群中向着地鐵站前進。觀塘每天的交通都是如此的糟糕,平日我非常討厭這條路,因為明明只是五分鐘的路程,在上下班時間往往需要三倍時間才能走完,特別是巧明街直上APM那個入口,上下班時間擠塞的人潮簡直是讓人災難級的難受。
我沒有回家,反而乘地鐵到了中環站,在J出口向上走,經過遮打花園,來到了長江實業中心的大堂內。時間是晚上七點,而對於小綠這個工作狂而言,她應該還沒下班。
我對自己說,就在今天,就在今天讓我看她一眼就好了。過了今天,我可以重新開始過一個新生活,到達一個我從來沒有到達過的「新一天」,面對一個我從來沒好好面對過的命運。
我站在長江實業中心的地下大堂內呆等,慢慢的,我發現我在人流中變成了一個沙丘,身邊的陌生人繼續像流水一樣從我旁邊經過,把我的自我一點一滴地沖走。我好不容易才再次站穩,打算把我的自我一點一滴地撈回來。
「嘭!!」突然,升降機槽那邊傳來了巨響。
我大概知道發生甚麼事了,於是跨過員工專用閘機,走到升降機前,拿出電話,撥打了小綠的號碼。同一時間,發出巨響的升降機槽內,傳來電話的鈴聲。
我看着長實中心的升降機門,我知道那電話鈴聲代表着甚麼,小綠在這個時空中沒有更改電話號碼,也沒有更改到意外慘死的命運。面對着這一切,我非常冷靜。畢竟,這已經是我第六次經歷小綠的死亡了。
我離開中環,回到家裏,阿玲外賣叫了晚餐正等我回來一起吃。
「我頭先去咗中環,長實中心啱啱有一單電梯意外,同我第三次返去過去嗰時一樣,小綠喺嗰架𨋢入面。」我一邊脫下鞋子,一邊對阿玲說。
「嗯。」阿玲點了點頭,用温暖的手掌摸了摸我的臉。
「呢二十年我過得好開心,真係好開心,而且,我好愛你。」我對阿玲說,而且,這都是我的真心話。
「我知道,我都愛你。」阿玲給了我一個擁抱。
「1999年嗰時,我話我要下一個決定。到咗今日,我應該真係下到決心。」我深深地呼了一口氣,然後說。
「如果係我唔想聽嘅,你唔好講。」阿玲用手指按住我的嘴唇,阻止我再說下去。
我回到房間中,翻起牀板,從牀下底中找出那個已經塵封的小型夾萬,密碼是我和阿玲的生日。我輕鬆地把夾萬打開,從夾萬內,拿出了這個名叫「黑夜不再來」的CASIO鬧鐘。
我拿着鬧鐘回到客廳中,阿玲坐在飯桌前等着我,我把鬧鐘放到阿玲前面,然後從椅子的後面,隔着椅背擁抱着阿玲。
「我想將呢個鬧鐘送畀你,你想點用就點用,你可以掉咗佢,可以用佢嚟返去過去,你可以點都得。」我對阿玲說完,就放開她,坐在她的對面,開始吃那個外賣的燒肉飯。
阿玲看着這個鬧鐘呆呆地出神,然後把口中的米線吞進肚內。
「我唔理你之前時光倒流咗幾多次,發生咗啲咩事,我要你每日、係每日都要打電話同我講早晨,每晚臨訓之前都要同我講早抖,直到我同你講話唔使為止。」阿玲把鬧鐘拿起,放到自己的大腿上,然後說。
「嗯,冇問題。」我答。
(插圖: OK背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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