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孽芳華‧紅塵卷》 - 《第三回、出邪入正伴紅塵》

《第三回、出邪入正伴紅塵》─啟程篇之三

（上回你遠走高飛，這回，你歸我身邊。──陸靜虛）

　　今日怎麼說也是來盈盈一水間的第一日，陸靜虛自個兒與雲門商量好了消息打探，今日便不出蓬萊山了。

　　其實，他也就是想多看看聶成華罷了。

　　聶成華發現九重簫被保養得特別好，那個皮套也順道歸他所有了，不然一只洞簫也不短，每次掛在腰上、塞在腰帶下的，確實多少會不便，甚至是汙損。

　　聶成華捧著洞簫，上頭的藍色流蘇與尾端的藍色髮帶都完好無損，他心內一陣複雜的思緒盤根錯節，是幾分慨歎，幾分哀怨，幾分慶幸，幾分欣慰。

　　他向右手邊瞅去，發現陸靜虛竟也瞅著他，他忽感訕訕，道：「陸寧，這麼多年你都帶著我的九重簫啊？」

　　陸靜虛點頭。聶成華尋思片刻，又道：「那你、你也吹過了吧？」

　　陸靜虛仍是點頭。聶成華嘴角一抽，更是訕訕，乾笑道：「哈哈哈……果真如此。那你都吹什麼曲子啊？」

　　陸靜虛張口，卻是啞聲，他又抿了一抿，這才道：「方才那首。」

　　他差點兒就不小心脫口而出了！

　　聶成華登時古怪一臉，沒打算多問，點點頭道：「那首曲子為你所作，從曲律聽來，情感深沉，我想……對你來說肯定很重要吧？」

　　靜默片晌，陸靜虛道：「確實。」

　　聶成華怔了一怔，沒想到陸靜虛這般直率。這天底下有什麼能讓陸靜虛覺得重要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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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想起一件事了，在他上回來這在水一方藏身，作為此地之主的陸家宗主陸玄機雖一臉倦容，卻仍掛著溫和的笑容。

　　他還記得自己問過陸玄機，問陸寧有什麼弱點或罩門，陸玄機的回答言猶在耳。

　　──我認為，這天下地上，除了親人能動搖靜虛，就只剩下聶公子了。

　　陸玄機便是如此說的。可那時的聶成華反駁了，卻駁不出完整的一句話，他是排斥的，因為他沒能明白。時至今日，他仍舊沒明白。

　　聶成華抿起雙唇，喉間卡著一個問題：是我嗎？

　　他問不出口。他莫名的有些害怕，畏懼答案是任何一個，是與否，皆恐。他知陸靜虛總會一鳴驚人，一點兒反應都沒有的沉默也不算多數，千萬不能賭這麼一把。

　　聶成華甩了甩面門，索性不再思考，他轉了個方向，背倚石案，將洞簫吹孔就口，十指落定，吸氣吐氣，一點兒提醒也沒有。

　　前兩個音下去，陸靜虛便聽出了曲子，是那《惡道出山》。

　　他真不喜歡這曲子，除了對曲子本身的索然，更因這是聶成華離開前送給他的最後一曲。

　　此曲歡快而輕盈，傲然而霸道，與聶成華格外相襯，陸靜虛不否認這點，他只是單純不喜歡這曲子罷了。

　　那《惡道出山》原為笛曲，為一道人出關時所作，那道人風評不佳，特立獨行，作風果敢，受天下修士排擠，可不能否認的是，那道人確實有一手，且壓根不顧天下眼光，仍舊恣意妄為，瀟灑快活，自稱惡道，可他卻不曾犯過駭人聽聞、天理難容的惡事。

　　確實，確實與聶成華相當。

　　不過，陸靜虛也知，聶成華的心性，卻是比擬不及那惡道的。所以，他會陪著聶成華。

　　當簫音止落，聲聲悠盈，聶成華滿足地哈出一口氣，自賞道：「我吹得可真不錯！」

　　陸靜虛淡淡道：「確實。」

　　聶成華驚了一驚，猛然瞅去，這才憶起，分別時他吹過這首曲子啊！突感難為情，他連忙訕訕笑道：「謝謝啊。陸寧，咱們別時我吟此一曲，如今咱倆再會，同此一曲，算作個紀念了！」

　　陸靜虛瞥眼過去，道：「嗯，上回你出蓬萊山，這回，紀念你出崑崙山。」

　　聶成華訝然片刻，失笑道：「對！」

　　其實陸靜虛更想說的，是「上回你遠走高飛，這回，你歸我身邊」。

　　＊

　　接下來的日子，聶成華被逼著將在化神谷的四年經歷能說則說，他每每隱瞞時，便會察覺到陸靜虛那正義凜然的如炬目光，他內心一陣掙扎之後便會和盤托出，無一保留，不說心裡彆扭，說了心裡也是彆扭，惹得他裡外不是人。

　　不過他不願說是怕陸靜虛神情有異，挑出尷尬的問題。怎料陸靜虛神色始終如一，淡漠歸淡漠，卻似乎不見從前那般冰冷，也不知是不是聶成華自己的錯覺。

　　但陸靜虛確實毫無反應，只是細細聆聽，格外認真，偶於停頓之時輕應一聲，好似在說：我聽著。

　　聶成華心中那股彆扭堪堪消融，更是侃侃而談，他有些話實在憋得太久了，與說書沒個兩樣，抑揚頓挫，天花亂墜！

　　他一連說了三個白日，算上休息喘氣時間，因為幾日陸靜虛外出，所以花上了七日。每次說完，陸靜虛都沒什麼反應，只是點頭輕應一聲。

　　有時候聶成華晚上想起什麼，又會侃侃而談，搞得整日下來都是他的聲音，陸靜虛便是說些早安晚安、吃飯睡覺。

　　聶成華老實交代了自己偷偷救了一個風家的人，是風青的妹妹風情。

　　那風青也是他同窗，是風家少爺風棋的隨侍，還是個醫者，上有一姐風心，下有一妹風情。可風心與風青都死在了崑崙山，聶成華將風情送至妖域，之後也帶去了化神谷。

　　可在韶華爆發之前，他將風情與另一個孩子司堯送出化神谷，說要送去即墨，也不知有否平安到達，更不知如今可好不好。

　　這些陸靜虛知道，他知道風情的下場與司堯的下落，只是他沒回應。

　　第七日晚間，在水一方的大樹下，石桌上橫著一只大琴，相臨置著一盞燭燈，幽幽火光映在二人面上，聶成華正飲著茶，這幾日浪費太多口水了，方才晚膳前總算落幕。

　　這在水一方與盈盈一水間相同，並無氣候變化，甚至不下雨打雷，聶成華特別喜歡這種溫潤的環境。

　　陸靜虛始終看著身前自己那盞沉香，細細尋思，他不知聶成華是否期待他問些什麼，又或者想從他這兒知道些什麼。

　　思索良久，他終是面了過去，臉容因背著光而顯得昏暗幾分，卻更顯其目之清明，道：「聶芳，你想尋那兩個孩子嗎？」

　　聶成華定了一定，放下杯盞回望而去，神情有些驚訝，也有些困惑，道：「不了吧，我相信他們能照顧好自己的，況且他倆也不是孩子了。喔，司堯的確還是稚兒！不過，都這麼多年了，我可不願再拖累他們了，也不想再連累隅卯他們……」

　　隅卯便是妖王之名。他說著說著，眼簾垂軟了幾分，他擺擺頭失笑道：「哈哈哈，我只想找到我的小哥哥！啊，當然還有蘇圖！」

　　陸靜虛眉目間閃過一抹思緒，轉瞬即消，道：「你……還想尋他？」

　　聶成華點點頭道：「那當然！雖說我不是藍家的人了，沒辦法帶他回藍家了，反正他願意收留我的話我便留下，倘若他也無家可歸，我便陪他恣遊山水！」

　　這些話聽在陸靜虛耳裡，實在好古怪。

　　要說聶成華口中的「小哥哥」是何人，那該從他五歲前說起了。

　　是他未滿五歲那年正月，他被父母送至一友家，那家有兩個孩子，一個大得多，一個與他相當，長他一些。

　　長子便是大哥哥，次子便是小哥哥。那小哥哥總帶著一只不符身材的紫竹六孔洞簫，勉強能吹幾個調，他瞅著欣喜，老去搭話，那小哥哥卻不怎麼瞅睬他，但也不至於迴避他，更像對他視若無睹。

　　十天半月過去，他從友家叔姨口中得知自己的家沒了，爹娘也都沒了。那日正月十九，春雷陣陣，一道雷響喚醒他的神智，他才反應過來，才嚎啕大哭，卻如何也蓋不過滂沱大雨。

　　那一晚，雷聲不止，小哥哥在床邊陪他，給了他一個擁抱。他好生害怕，瑟縮被褥之中，緊緊攥著次子的手指不放，直到他睡下也沒放手。無奈的次子只好靠著床柱過了一夜。

　　之後，三月初十，聶成華五歲生辰，與聶氏有過親家關係的藍家派人來接他了，這事兒早就說好了，聶成華不反對，不過有些可惜那小哥哥簡單的簫聲。

　　結果，小哥哥竟將六孔洞簫送給他了，他除了接過洞簫牢牢抱在懷裡，說一聲「謝謝」，不知該如何是好。

　　之後他沒直接被帶回藍家，而是去了斷壁殘垣的聶家，他又想起那日震天巨響的雷聲，腦兒裡一陣昏亂，等他日後反應過來，他竟然忘了小哥哥是誰。

　　可他沒問藍家的人，沒問新的家人，他決定不要回首過去了，不回首聶家、不回首那個友家，可他一直惦記著那個小哥哥。

　　要說小哥哥出現過在他人生中的證明，便是那一只洞簫，以及那僅有開頭幾個音的曲子。

　　他是問遍了天下曲子，將他大師兄二師兄都問煩了才知，那極為殘斷的曲子是小哥哥自個兒作的。可是又過了十幾年，他沒再聽過了，他老覺得是自己帶走了洞簫，小哥哥不作曲子了。

　　倘若沒有那小哥哥，他怕是撐不過那麼多年的，那人於他何其重要，也只有他自個兒知道。再讓他說一聲謝謝就好，或是，說一輩子的那個一生的謝謝也成。

　　陸靜虛沉默了一會兒，道：「眼下尋得蘇圖為先。」

　　聶成華訕訕笑道：「嘿嘿，那倒是！說起來，雲門有打聽到什麼不？」

　　陸靜虛道：「有些事情，不多，還得整理，不急。」

　　聶成華點點頭沒再說話。確實不急，無頭屍的後續至少得等上半個月呢，這才過了半個月的半個月，悠哉得很！

　　＊

　　結果等了多久，整整一個月。

　　聶成華六月初一返世的，這都七月初一了，才見早膳後，陸靜虛帶著殘盤出去，攥著一只魚雁回來。

　　陸靜虛沒將魚雁與他，也沒坐下，直是道：「聶芳，兄長來信了，說無頭屍……」

　　話未說畢，聶成華便倏然起身，截話道：「你要不把信給我看吧！諒你懶得說那麼多話！」

　　「……」

　　陸靜虛愣了愣，默然片刻，搖搖頭道：「家書，不可看。那我便說一句。那是具無頭女屍。」

　　「啊？」

　　聶成華登時木然，他真有些措手不及，腦兒裡複誦了三遍，他這才詫然道：「天啊！竟然是個女的！那麼兇！境遇得有多悲慘啊？該不會是哪家怨婦吧？霜晚君有沒有問出個什麼？」

　　陸靜虛之兄，當今華山陸氏宗主，陸平，字玄機，尊號霜晚君。雖家中以梅為表，其霜晚卻指君蓮，反而陸靜虛的疏影一稱才以梅相襯。

　　陸靜虛又是搖首，道：「陰邪戾氣過重，又因缺了頭顱，舉家上下魂師出手，皆請靈失敗，無法問事。不過，信上說，那無頭女屍對一個方向煞有執著，便以縛神索將其制住，過陣子會遣後輩門生動身隨往。」

　　聶成華愣愣道：「還用上縛神索啦？往哪個方向啊？」

　　當初將無頭屍帶回陸家，用的是縛鬼索，最基本的制邪道具，那縛神索便是最上等的，何止道具，壓根是仙器，尋常仙家都用不起的極品，可見無頭女屍有多陰邪。

　　陸靜虛淡淡道：「巽位。」

　　聶成華仍是愣愣道：「東、東南方？咱們的位置也算華山東南吧？雖是離得有些遠……」

　　陸靜虛點首，道：「嗯，便是這個方向，只是不知會在哪兒停下。」

　　聶成華驚得誇張一臉，道：「天啊！從燈火闌珊處出發，往東南方向可得經過多少地方啊！對了，你說的後輩門生，莫不是……我上回見的那倆黃毛小兒？」

　　陸靜虛道：「你上回見的，陸忘瑤與陸敬雅，確實會由他倆帶頭，其餘暫不明。」

　　聶成華嘴角抽了一抽，他可真對那倆小輩沒個好印象，還取笑他！尤其那個叫陸敬雅的，一點兒都沒華山陸氏的禮節！

　　他在心裡翻了個白眼，道：「他倆都是親眷子弟，是你的誰啊？」

　　陸靜虛道：「忘瑤並非陸家子嗣，不過拜在我座下，便作親眷。敬雅乃我堂兄之子。」

　　聶成華倒是訝異，一驚陸忘瑤並非陸家人，二驚陸寧竟然收徒了，三驚敢情這樣便能作親眷！

　　問道那年春節，他與同窗們去了陸家度過，知曉陸靜虛堂兄弟甚多，反而當時的宗主、也就是陸靜虛父親那一脈最為單薄。他想了想，道：「那他倆多少歲數啦？瞅起來都沒你當年一半厲害！」

　　陸靜虛道：「忘瑤未滿十六，敬雅已滿十五。」

　　果真是黃毛小兒！聶成華「喔」了兩聲，抬起食指明顯又要發問，陸靜虛皺眉搶先又道：「你莫再問他倆的事。」

　　意圖被看穿的聶成華乾笑兩聲，食指悄悄放下，一屁股坐了下去，道：「知道了，不問他倆了。既然無頭屍的消息傳回來了，那咱們現在該如何？藏玉的事兒有消息不？」

　　其實他方才猛然想起，陸靜虛分明是說「過陣子才會遣後輩門生」，他自個兒忽略，才想著用小輩當幌子。

　　陸靜虛堪堪行去，入座同時道：「兄長讓我們先去找蘇圖，倘若拖得太久，便不等我們接應無頭屍了。兄長未能從唐門問出劍尊下落。」

　　就連陸玄機出馬也問不出，那顯然唐門在藏著什麼了！聶成華笑道：「好嘞！明白啦！那咱們又上哪兒找蘇圖？」

　　陸靜虛將魚雁置案，抽出其中一張薄紙遞將過去，道：「這是整理出來的，黃家滅門之後，不了了之的人為事件。你先看個印象，咱們去了一趟揚州黃宅後再決定，指不定也用不上。」

　　聶成華這才知有兩張紙，他快速瀏覽，也就十幾件事兒，都是殺人放火的勾當，哪兒都有。他點點頭道：「嗯，行啦，那咱們何時動身？」

　　陸靜虛道：「明日一早。」

　　聶成華登時定住，心內特別複雜。他認識的陸靜虛就是這種人，一件事兒能耐心等上幾載數月的，也能這般雷厲風行的，值得慶幸的，便是沒說「即刻動身」了！

　　他嘆了一口氣，道：「好，知道了，我唯一的要求就是吃完早膳再出發。」

　　陸靜虛道：「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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