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孽芳華‧紅塵卷》 - 《第十八回、孤注一擲飲舊冤》

《第十八回、孤注一擲飲舊冤》─殊途篇之十四223Please respect copyright.ＰＥＮＡＮＡuVKKLwBhXK

（我只是，不想讓你失望。──蘇圖）

　　聶成華嘆了一口氣，往床緣坐去，蘇圖驚了一驚又鬆下了。

　　陸靜虛瞅向聶成華，沒說話，也沒什麼想法，他也知道，現在只剩一件事了。

　　──蘇圖與夢容輝為何會去黃家？

　　夢容輝的死因已是可見一斑，倒也不那麼重要了，可，倘若他二人沒去黃家，那也不會走至這般地步。

　　蘇圖垮下肩膀，劈然仰頭，重擊床柱。聶成華嚇了一跳，可他見了蘇圖的神情，驚嚇全被無奈取代了。

　　聶成華腦兒裡只剩一句話：自作孽，不可活。

　　＊

　　同祥三年，正月過去。尋思會答應蘇圖的，成了。蘇圖不過默默放在心內，沒告訴任何人，包括夢容輝。

　　在那之後，竊運屍體依舊，真要說有哪兒不同，便是任務目標不再只有年輕男女，甚至老幼皆有。

　　六月十五左右，他倆盜了一具幼女屍體，順利交貨，那天夜裡，二人野宿於山林，月色清明，渾圓通亮。他倆處於一處山坡，席地而坐，皎潔白光映於青青草地，晚風吹拂，窸窣擺動，碧波粼粼，舒心快意。

　　可，今夜的夢容輝不大對勁。蘇圖無心賞月，小心翼翼瞅著身旁那人，儒雅白裳早不若先前那般拘束，神色卻有些複雜。

　　蘇圖開口詢問，這或許是他頭一回問「怎麼了」。

　　夢容輝微微仰頭，月色撲面，稜角柔和，光暗分明。他輕舒一口長氣，睫毛輕顫，眼目中滿是盈盈月明。蘇圖還以為，那雙眼睛不會瞅過來，可他猜錯了，夢容輝確實披著合身的月色、噙著複雜的深意、揪著混亂的思緒瞅過去了。

　　蘇圖沒再問一次怎麼了，他隱隱約約知道夢容輝要說什麼，或者該說，要問什麼。

　　這回「救援」的幼女屍體，是去挖墳的，蘇圖謊稱是竊屍者想掩人耳目，實際上那稚女是遭誘拐來的，不幸身死，親人活要見人，死要見屍，調查後發現人已死，便由他們來取屍。至於兇犯，那並非尋思會負責的範疇。

　　夢容輝緩緩開口，道：「阿書，我沒問過你，你也沒必要告訴我。畢竟，我本就不是尋思會的人。但我最近一直在想，尋思會實際的運作是如何？」

　　蘇圖表現得煞是鎮定，他作出思考的樣子，靜默片晌，道：「經你這麼一說，我才發現沒告訴你，我還以為……罷了，我便娓娓道來。」

　　他說，尋思會是由商貴暗中金援，也會雇人守墓，甚至保衛村鎮。關於運屍，便是受人委託，談妥後確認目標所在，再者派人營救，得手後轉交運屍部隊，將屍體交與委託人，完成委託，基本不收費的，除非有危險。

　　夢容輝堪堪瞭然，神色舒緩不少，短暫沉默過後，他微微笑道：「我明白了。阿書，謝謝你告訴我，這算是不能公開的吧？」

　　見他安心，蘇圖也安下心來，擺擺手道：「與你說，不算公開。」

　　頓了一頓，他似是想起什麼，從兜內取出符信，遞了過去，道：「瞧，這便是尋思會的證明。」

　　夢容輝愣愣接過，驚呼一聲，道：「原來還有這個！」

　　蘇圖點點頭道：「不然人販子趁機混入就糟了。」

　　夢容輝頓了一頓，整身面了過去，興致勃勃地道：「對了！我還想問這個呢！阿書，你說那些人偷屍都是為了什麼？」

　　蘇圖古怪一臉，思量一番覺得沒啥不能說的，便道：「還能為了什麼？陪葬、冥婚、湊齊全屍，甚至替換部位。」

　　夢容輝登時詫然：「湊齊全屍是、是何意？」

　　蘇圖不以為然地道：「富貴人家的手筆。拿你來說好了，斷了一條胳膊，下葬時我便拿別人的胳膊與你接上，你不就成全屍了？」

　　夢容輝滿面詫異，驚呼道：「原來是這樣！其他的我也明白了。」

　　不知是他傻，還是蘇圖撒謊功力深厚，夢容輝總是毫無遲疑地相信。雖說蘇圖是自認謊言特別合理，指不定世間真有個與尋思會完全逆行的組織，實行正義，打擊罪惡。

　　而這個尋思會在蘇圖口中，不過是非顛倒罷了。他想這輩子都不可能告訴夢容輝真相了，其一是為了保全自己，其二便是保全夢容輝了。

　　要是夢容輝知曉真相會如何，蘇圖想都不敢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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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自打將話說開，蘇圖慶幸夢容輝沒提出也要正式加入尋思會，看來還是惦記著下山的初衷。慶幸屬實，可他也免不得心裡那淡淡的惋惜。

　　這段友誼是由一個謊言牽連起的，又由無數個糾結的謊言維繫住。

　　完整的春夏秋冬走了一遍，同祥四年春節，蘇圖真與夢容輝去了千鹿城，不愧是華山陸氏之下的大城，滿大街盡是文人修士、宗匠墨客，優雅莊重，自持得體，相敬如賓，城中活動亦是清賢。

　　說白了，就是無聊。至少對蘇圖而言是的，可夢容輝倒不那麼想，他還是覺得挺有趣的，畢竟山中都沒有這些那些。

　　城中四處可見品茶、品畫、品劍、對弈、談詩論賦、歌吟曲品，人潮雖多，卻錯落有致，遊者亦是輕聲細語，好聲好氣，好似再粗俗潑辣之人，來了這千鹿城都能被薰染，陶冶性情。

　　或許對尋常人能的，對蘇圖卻是沒輒。他百無聊賴地等著四處湊一眼的夢容輝乖乖歸隊，好不容易逛遍了一個街區，到了下一處又是同樣的模式。

　　約莫三番下來，夢容輝一臉滿足地與蘇圖會合，蘇圖撇嘴咕噥道：「有啥好看的？滿是文人的騷味！」

　　這咕噥得實在響亮了，夢容輝掩嘴發笑，道：「抱歉抱歉，沒想到你對這些竟如此不感興趣，實在出乎我意料！」

　　蘇圖聳聳肩道：「反正我是格格不入。」

　　夢容輝仍是笑道：「阿書性情活潑，風流瀟灑，幽默風趣，才叫人羨慕呢！」

　　蘇圖登時一臉作嘔，連連擺手道：「別誇我別誇我，尤其在這種地方，千萬別誇！聽得我疙瘩滿身，真是噁心！」

　　夢容輝笑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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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時的蘇圖以為，能再順順利利度過一輪四季，再與唯一的友人度過未來的每一年，能去遍大江南北，玩膩世俗紅塵，最後的最後，與他回歸山林，待在雲來山修身養性，度過餘生。

　　然而，這與蘇圖至今的人生相同，都不過是他以為的罷了。

　　為何？

　　為何又只是他以為的？

　　……

　　同祥四年，歲次甲辰，九九重陽。沒有任務，蘇圖與夢容輝遊山玩水，在山中偶見一野墳，無名無碑。夢容輝湊了過去，緩緩跪坐，微微低著頭，輕輕說了句：「願安息。」

　　蘇圖聽見了，他沒打擾，只是等夢容輝起身會合，他才用手替夢容輝撢去土灰。

　　夢容輝笑著道了聲謝，靜默須臾，瞅向野墳，又道：「阿書，願此山野孤墳並非竊賊所葬，也不會被竊賊盯上。」

　　蘇圖立身，沉著眉目也瞅了過去，意味深長地道：「嗯，是啊。」

　　他老有股不好的預感，滿腦子地揮之不去。然而，餔夕時分，他的煩躁得到了解脫不了的解脫──

　　他倆在山坡上看夕陽，沐浴最後一絲溫暖，這山不高，走得不深，他倆打算日頭落山後，趁著餘暉下山就好。

　　可，蘇圖想起了那夜月色下的夢容輝，如今的他，不過環境氣溫不同、不過鋪在身上的顏色不同，那股叫蘇圖無所適從、兢兢業業的感覺毫無二致，甚至，更加深遠。

　　那日是清明朗月，如今是夕陽西下，蘇圖繃緊心神，他怕，他怕一切都會被反轉。

　　夢容輝仍舊沒瞅蘇圖，卻不必仰著頭了，暮景即在前方，不過他的雙目因為落暉而微微瞇起。

　　蘇圖稍稍偏頭，眸子緊緊鎖在那張赤晃晃的白面上，這一次，他沒敢問怎麼了，他甚至希望夢容輝一句不說，直接忘了他的存在也好。

　　可終究事不由他，夢容輝又如那個月夜，掛著一抹極輕極淺的笑意，眉目流露出的情感盡是難以言說，蘇圖知道，但揚起的雙唇將會分離，在眼睫拍顫的同時，便能決定生死──

　　「阿書，我想去黃家。」

　　夢容輝開口了，蘇圖呆住了。

　　木然沉默良久，夢容輝也沒催他，蘇圖猛然醒神，倉皇道：「為何？你下山之後自己沒去過嗎？」

　　夢容輝搖搖頭道：「當初聽聞消息，也過了大半個月，之後先在山中等了一月，想著黃臨會來，結果沒有。再來我決定下山，師父師伯擔心我無法適應，讓我在附近城鎮生活一月。之後我又在附近打聽黃臨的消息，終是無果，然後便是慢慢向東，一路助人為樂，聽聞守追鎮山賊肆虐，就打算去探探真偽，便遇上你了。」

　　蘇圖聽得一愣一愣的，不明所以地輕輕擺頭，道：「那你如今為何、為何想去了？」

　　夢容輝真誠笑道：「我想儘早將事情解決了，黃臨指不定與本家有所聯繫。等沒了掛念，便能安心與你恣遊山水了。」

　　蘇圖仍是愕然，他不覺得現在這種生活有何不好，可，對夢容輝來說確實不好的，尋不得友人、亦尋不得兇手，心裡那層疙瘩如何放下？

　　不過，這是不是也擺明著夢容輝是真想與他……

　　那些都是後話了。

　　見蘇圖未有回應，神情亦是古怪，夢容輝困惑道：「阿書，你不願意嗎？」

　　蘇圖肩頭輕顫，他不知夢容輝問的，是去黃家一事，或者與他恣意一事。前者不願，後者願，可前者不成，是否便無後者可言？

　　靜默一會兒，夢容輝淺淺一笑，難掩無奈，道：「阿書，我知道你與黃家有些芥蒂，真不想去的話不必勉強，我自個兒去便可。」

　　蘇圖錯愕劇增，他能感受到夢容輝的委屈與失落，他倆向來雙行，即便能獨自過活，即便只是分開幾日，卻也……

　　那不過是心理問題。

　　蘇圖明白，倘若不應了夢容輝，此事便會為兩人落下第一份疙瘩。

　　「好，我陪你去。」

　　蘇圖應允了，他不願看著夢容輝失望，他分明知曉夢容輝有多依賴他的。

　　不過他也明白，不知不覺中，自己也依賴上夢容輝了。

　　簡直可笑至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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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這便是終局的開端。

　　在守追鎮山寨中的主屋內寢，四身無語，一人無息。

　　可聶成華的表情舒緩了些，他與陸靜虛淡然互視，彼此眼中都透露著瞭然。

　　說到這兒，有幾個關鍵，不過最叫人在意的，便是尋思會了。

　　至於夢容輝如何成了這般模樣，答案已是呼之欲出，可在那之後呢？蘇圖究竟都做了些什麼，那反而才是決定聶成華幫忙與否的關鍵。

　　聶成華將目光轉向蘇圖，淡淡道：「繼續說吧。」

　　蘇圖回以一個複雜且絕望的眼神，整身近乎癱軟，如爛泥攀附床柱，道：「你能不能先告訴我，你願不願意救他？」

　　聶成華不以為然，聳聳肩道：「看你表現。」

　　蘇圖的臉登時皺了起來，鼻息狠抽一氣，憋了一憋，才緩緩從嘴裡吐出，吐出了無盡的苦澀。

　　「……說到做到。我隨他去了揚州，帶他去了東廣城，我還蒙著面，收起任何從黃家掠奪來的東西，我背著劍，刻意用黑布包著，以防萬一，只露出柄。可我沒想到……」

　　聶成華淡淡接話道：「可你沒想到黃家的人認出你了。」

　　蘇圖愕然。這事兒黃老早告訴過聶成華他們，不過就算沒提前知道，傻子也能猜出來。

　　但後續不知道了。

　　氣氛霎時更凝重幾分，蘇圖輕輕吁出一口氣，失神地道：「對。確實如此。雖說我早想過分家會派人過去，不過那天沒什麼人在，本家也死氣沉沉，甚至沒修復多少。大約二十餘人吧，有個人認出我了，他們提著劍，氣勢洶洶的，誰知是忌憚我還是忌憚阿輝，敢吠卻不敢動作。但那又如何，我才不在乎他們。我看著阿輝，他也看著我，我還是頭一回見他那個樣子……」

　　話便斷在這兒，蘇圖的面色沉了沉。聶成華微微挑眉，刻意「嗯」了一聲，成功喚回蘇圖飄至九霄外的思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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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八回、孤注一擲飲舊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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