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孽芳華‧紅塵卷》 - 《第五十七回、願如醉一場》

《第五十七回、願如醉一場》─遺骸篇之九

（明知如此，你終究會行當初所行。──陸靜虛）

　　好不容易來到村旁空地，聶成華鬆了口氣。

　　陸靜虛道出疑問：「為何急著走？」

　　聶成華感覺真怪，向來是陸靜虛趕著走的，如何他就不行？他攤攤手道：「我不是早說了？不想拖累吃飯時間！」

　　說畢，他抬頭一看，雙目一瞇，陽光直撲。陸靜虛也抬頭瞥了一眼，晌午都過一些了。

　　其實，他隱約覺得聶成華並非單純餓了累了，而是真的不願再牽扯下去。是啊，人都送回家了，目的已然達成，後續又與他們何干？

　　也或許，聶成華是不願享受成功的喜悅，免得失敗時難以接受。

　　聶成華抽出佩劍，頓了一頓，道：「話說咱們去哪兒？」

　　陸靜虛道：「你要是餓了，便就近。」

　　就近自是廉德鎮了。聶成華欣然：「好！那咱們便偷偷摸摸回去！」

　　陸靜虛無奈搖頭，沒搭理他，逕自抽劍御之。

　　待二人回到廉德鎮，找了間客棧，開了一間房，叫了一桌子菜，聶成華吃得心滿意足，唯一可惜的，便是陸靜虛不讓點酒了。

　　分明說好事後得請他飲酒的，可陸靜虛用著聶成華眼下體虛之由拒絕了。也不知聶成華是當真乖巧，還是自知疲倦，也沒為此事吵鬧。

　　待飽腹，殘盤收，矮案兩盞，清茶淺馥。

　　聶成華的目光一直飄向一處，陸靜虛不必回頭都知他在瞧什麼，道：「想聽曲子便直說，不然就去睡了。」

　　聶成華噗嗤笑道：「你知道我想聽曲子還不去將懷幽琴取來啊？分明說好要彈琴的！」

　　只有他自己說好。陸靜虛蹙起眉頭，卻仍依言起身，將櫃上的琴取下，等案上多了一只大琴，陸靜虛稍稍檢查一番，目光最終落於另一張笑面上，道：「彈什麼？」

　　聶成華笑得奸狡，他太高興了！道：「你覺得什麼合適便彈什麼吧！」

　　陸靜虛擰了擰眉頭，他覺得不彈最合適怎辦？

　　他也只是想想罷了。

　　陸靜虛輕嘆一氣，雙掌覆弦，左右輕撫，而後，十指微弓，左指輕按，右指輕挑，弦起弦落，震出音律。

　　下一調緊接，卻不倉促，悠緩而連綿，好比川河山巒，長流而沉穩。

　　聶成華霎時聽出何曲，乃是《醉臥愁眠》。他還是頭一回聽陸靜虛彈這曲子，向來是他吹與陸靜虛聽的。

　　聶成華不禁莞爾，直至陸靜虛的雙掌再次撫平琴弦，曲終人不散，音落情繞樑。

　　多合適的一首曲子。不歸人已歸，不解怨已解。聶成華笑得和煦且輕盈，其聲亦然，道：「你真會選曲子。但願傷懷如醉一場，夢醒皆是枉然。有些東西，假的好過真的，愁與怨便屬其中。蘇圖一事了結後，我吹了這曲子，如今一件大事了結，你彈這曲子。」

　　聶成華唇角一咧，抖擻又道：「陸寧！咱們解決了一樁事便品此曲，你我各一回，如何？」

　　陸靜虛怔了怔片刻，點頭道：「好。」

　　聶成華訕訕一笑，倏然起身，道：「那我去睡了，記得喊我吃飯！」

　　說畢即走，行至一半時抬手扯下髮帶，瀟瀟灑灑，其實他心裡難為情得很。

　　不過，頭一件尋屍送返之事，順利完成，可喜可賀，他還是特別高興的，而且竟然只花了半日。

　　＊

　　再接下來的整整一載兩月，聶成華與陸靜虛尋了百來具屍身，跑遍神州江山，踏遍萬里山河。算上蘇圖娘親、王達與白湘鈴，共計六十具已經下葬，有全屍陪葬的，亦有填補殘軀斷體的，可尋歸尋著了，卻沒必要處置了。因為不知該送返何處，或是神魂缺損得難以斷言。

　　另有二十具尋得下落，卻孑遺空殼軀體，神魂不知是被滅了，或是轉至何處，總之都沒必要辦了。

　　還有三十八具下落不明，半點兒蛛絲馬跡都尋不得，原因實在太多，被妖魔吃了、夜宴時損毀、遭人刻意抹煞或隱藏云云，無法悉論，也終究只是猜測。

　　那三十八具渾然沒有頭緒與方向的，最讓聶成華痛心。當然，看著聶成華愁眉苦臉甚至強顏歡笑，陸靜虛心裡也不好受──這便是最初他不願答應的其中一個原因。早知終會愁大過喜，與自虐無異，又為何行之？

　　可他答應了，所以聶成華的愁，他得負責。

　　然，撇去齊欣，僅再有一具屍身尋回，那是好多年前的人了，老家也尋到了，可將因法器之故而僅僅半腐的屍身送回去時，卻是人去樓空，當地人說，那家人都死了，病死的橫死的被害死的各種都有，像是詛咒。

　　那是他們找的第九十九具屍體，從秋季又到了夏日，聶成華親手將之葬了，就在聽聞是它親人的墓旁。當他覆土而上，強制破開法器禁錮，他能見其神魂飄散，能感屍身腐敗，可他的心緒就如那餘下的白骨，空落落的。

　　在那日夜晚，一座城中的客棧上房裡，陸靜虛難得買了酒，卻終究逗不樂聶成華，還引出了如今他不願見著的晶瑩。

　　聶成華哭得像個孩子，好似將整年的悲苦與委屈悉數暴發，聲嘶力竭，無一保留。可陸靜虛並無猝不及防，老實說，他一直在等，在等聶成華決堤，可他卻不盼，不盼聶成華崩潰。

　　他從來就不希望聶成華為了他或落雷以外的事涕泣，然而，他確實也一直沒能實現聶成華的追求，那麼，他似乎也沒什麼資格替那些眼淚打抱不平了。

　　有些話，他憋著沒說；有些事，他忍著沒做；可有個人，他曾經沒把握住，如今，他又能給那個人安穩嗎？他不知道，也不願去想。

　　那天夜裡，聶成華是哭累才睡下的。那天夜裡，陸靜虛被他緊緊攥著手，無眠且難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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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當尋思會名冊上頭所載悉數了結──那對聶成華而言壓根不是了結。他忽然欽羨起了陸靜虛的冷漠，假設陸靜虛告訴他自己是裝出來的，那他也還是佩服。

　　最後他們回到了尋屍之旅的起點，揚州東廣城。

　　接下來的目的地呢？聶成華沒有頭緒，他只覺得累，特別累，累得想一覺不醒。

　　他的身子確實越發委頓，偏生這一載多都必須由他出力，他幾乎是拚了命地施展鬼術，他想從那些有如一葉的神魂中尋得整座森林，可很顯然的，他的失敗大於成功。他尋到的多半只是一攤爛泥。

　　這並非他能力不足，而是天意如此。

　　在東廣城客棧中，聶成華已經睡了整整一日，可他醒來仍是無精打采的。這幾日陸靜虛對他特別好，吃喝都格外豐盛，甚至黃湯都給得適宜，總比不讓喝得好。尤其是聶成華生辰那日，可偏生聶成華自個兒都忘了，甚至也沒記得陸靜虛生辰。

　　但聶成華提不起勁，更提不起心。他們甚至不是御劍回東廣城的，因為聶成華沒那個力氣，陸靜虛替他診過了，陰陽失衡。

　　陸靜虛還詫異聶成華竟能保持神智，甚至不影響日常，乍看之下只是虛弱了些，誰知他忍著多少不適？

　　聶成華坐於席位，飲了一口茶，吁出一口氣，杯盞歸案，名冊在旁，道：「陸寧，我想把這名冊交給霜晚君。」

　　於側端的陸靜虛輕輕點首，道：「好。」

　　聶成華擠了擠眉眼，尋思片刻，張了張唇，什麼也沒說又闔上了。他想問接下來該做些什麼，又覺得不該問。

　　他以為會就此沉默下去，怎知，陸靜虛竟問：「聶芳，如此大費周章，最後只算安了兩具屍體，覺得虧嗎？」

　　聶成華登時怔住，他還真真沒料到陸靜虛會這麼問。他覺得，陸靜虛分明知道他會如何回答的。

　　聶成華眉目一軟，眼簾一沉，搖搖頭笑道：「不虧。這一年下來去了好多地方，也讓我見識到了許多。從前待在藍家，江夫人、大師兄、二師兄又管得嚴，有如井底之蛙，再之後雖說離開藍家了，卻都窩在化神谷了。我這才知曉，原來江湖這麼大。更重要的是，我見識到了很多不一樣的陸靜虛！」

　　頓了頓，他抬起眸子，一雙桃花眼兒彎如弦月，明如朝陽，水波靈動，柔情流轉，唇角揚起的弧度有三分稚氣，三分瀟灑，三分靦腆，餘下一分，是真情實意，又道：「陸寧，多謝你陪我任性了！」

　　陸靜虛直勾勾瞅著他，神目中卻沒了平時的倨傲與肅穆，取而代之的是幾分木然與無措，他沉默片刻，神智復歸，撇頭輕道：「……不必言謝。」

　　聶成華搔著臉傻笑道：「嘿嘿，那咱們接著幹什麼好？雖說得去翻舊帳，可我感覺身子會受不住，我想休息一會兒。」

　　陸靜虛又瞅了過去，神色已歸平時，道：「那便隨我回燈火闌珊處。」

　　聶成華怔怔道：「啊？又讓我在千鹿城養身子啊？」

　　陸靜虛搖搖頭道：「我說，隨我回燈火闌珊處。」

　　聶成華霎時訝然，張著雙唇卻是無語。陸靜虛也沒催他，沉默了好一會兒，聶成華才訕訕道：「哎，好吧，你也整年沒回去了，我也去給霜晚君賠個不是。還有那什麼，我忽然想起忘了給你過生辰啦，再過兩月又該到了，我也當給你賠個不是吧！」

　　廢話真多。陸靜虛頷首：「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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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之後三日，聶成華不是吃便是睡，陸靜虛不讓他御劍，聶成華又不願共乘，所以遲遲沒有動身。

　　聶成華問了很多燈火闌珊處的事兒，陸靜虛也不厭其煩與他說了又說，可每次都說得極為簡潔，聶成華當下聽了都似是瞭然，過後回想發現疑點重重，只好又去問了一通。

　　如此反覆下來，聶成華真是心累，可聽陸靜虛說著那些，他又覺得挺欣慰的，誰讓陸靜虛向來少說自家的事兒？

　　想想陸靜虛當初對自家現況是怎麼說的？他不常在家，都交由兄長打理！

　　那不廢話嗎？他兄長可是堂堂宗主！他兄長一人應付綽綽有餘，何須勞煩他啊？

　　聶成華老後知後覺自己給陸靜虛坑了，可那些都不是事兒，反正他多問幾回便能解了，他唯一掛心到糾結的，只有那首曲子的名兒！

　　其實一載餘下來，聶成華也聽了不少回，每次他都問名兒，陸靜虛從不透露一二，簡直固執得霸道了。

　　聶成華還與他談條件，說自己把曲子學會了，就讓陸靜虛告訴他，可陸靜虛拒絕了，他便認真說自己不學了，讓陸靜虛與他彈到願意說了。

　　陸靜虛沒答應，可也沒拒絕，雖說那眼神就像看著一傻子似的。

　　＊

　　再之後，聶成華總算被允了御劍，二人踏風而行，清風堪堪轉涼，亦堪堪染上仙氣。

　　他倆回去可沒事先知會，把守門的門生嚇得都失禮了。

　　同祥九年，歲次己酉，十月初五，陸靜虛領著聶成華回了燈火闌珊處，陸玄機見了他倆風塵僕僕，好生設宴，接風洗塵，更替聶成華安排了一間僻靜的房，前去必經陸靜虛的疏影軒。

　　陸玄機對聶成華說的第一句話，便是一句意味深長的道謝：

　　「聶公子，謝謝你將舍弟帶回來了。」

　　那是聶成華承諾過他的。

後台沉重現場……

聶成華：「但願傷懷如醉一場，夢醒皆是枉然……天啊這句台詞我背好久！遺骸篇就到這邊了，最後花了一年兩個月尋找百具陳年屍體，收穫寥寥，問我虧不虧，我……我有雞腿吃所以不覺得虧(๑´ڡ`๑)」

陸敬雅：「把我醞釀好的悲傷還給我！！！」

遞出雞腿的陸忘瑤：「來，敬雅，這是雞腿。喔不，這是你醞釀好的悲傷。」

陸敬雅：「為啥我反而突然覺得更悲傷了ಥ_ಥ」

（特別銘謝雞腿供應商陸靜虛大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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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七回、願如醉一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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