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回、首尋入荒崗》─遺骸篇之二
(齊心齊力,盡心盡力。──聶成華)
聶成華真神奇自己這麼能睡,他是在晚膳時間被餓醒的,一睜眼便看到正要來喊他的陸靜虛。
房內已備妥佳餚,二人入席,氣氛莫名尷尬──只有聶成華覺得尷尬。
他一股勁地埋頭苦吃,沒瞧見名冊何在,他還盼著陸靜虛自個兒交代,怎奈陸靜虛半句都沒說,甚至沒怎麼瞅他。
聶成華是吃得越發彆扭,待食至半飽,他實在憋不住了,重重放下碗箸,道:「陸大道長,進度如何啊?」
陸靜虛顯得平靜許多,先輕輕置下了碗箸,半點兒聲響都沒發出,才道:「寫完了。」
聶成華訝然:「這麼快?」
陸靜虛蹙起眉頭,轉瞬即消,道:「有寫清地點的並不多。」
聶成華道:「有多少啊?又分了多少方向?」
陸靜虛道:「寫明去向僅一人,便是蘇圖之母,暫且撇去不談。寫明來源者五十七,皆為蘇圖之後……」
他頓了一頓,面色一沉,重新拾箸捧碗,道:「吃飽了你自個兒看。」
聶成華怔了怔片刻,噗嗤一聲,點頭說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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待晚膳用畢,殘盤收去,聶成華取過名冊,尚未翻閱,先道:「寫明來源者五十七,皆為蘇圖之後,也就是說王達來源並未寫明,但我們已經知道了,還有蘇圖他娘親與湘鈴姐,能算六十。對了,王達屍身的下落,是不是不必尋了?」
陸靜虛斟了一盞茶推遞過去,道:「沒有必要。」
聶成華點點頭,摸了一摸杯身,也沒捧起,許是覺得燙手,隨後翻開名冊,最後幾頁空白,書了條條整齊的墨字,他真欣賞陸靜虛的字,雖說人是那般正經八百的,字卻不如其人,反而奔放瀟灑,又不失工整,談不上龍飛鳳舞,而是一種行雲流水的磅礡氣韻,更似陸靜虛的內心。
大概吧,他也不清楚,反正一見傾心,瞅著特別順眼!
他仔細翻看,發現是用方位來分的,眼下他們處於神州中心,倒是去哪兒都方便,反正都一樣遠。
他算了一算,蘇圖經手者便是那五十七人,一個不漏,他又想了一想,蘇圖與夢容輝同行僅僅二載,便竊了五十七具屍身,誰又知因此無辜慘死的有多少人?
有些地名他熟悉,有些聽都沒聽過的,不過,所載多為地區清楚,有些卻無城鎮,都是荒郊野嶺那類不清不楚的記載,壓根不知究竟何處。
看了一會兒,聶成華大嘆一口氣,道:「蘇圖那小子,也不記清楚些,簡直叫咱們大海撈針!」
陸靜虛瞥了一眼始終未動的茶盞,道:「那你還撈嗎?」
聶成華登時義憤填膺,昂首挺胸道:「撈!自然要撈!你說咱們從哪兒撈起好?最後一人也是四年多前的事兒了,便反著找回去吧?有在附近的就順便……」
陸靜虛沉默片刻,抬眸直視,道:「聶芳,提醒你一句,不可能所有人都能尋得,甚至,一具都尋不回。」
聶成華好似被澆了冷水,霎時垮了肩膀,張了張口,沒說話又闔上了,之後神情百般糾結,其實他並非無語,只是要說的那話兒很難說出口,他也不知為何,就是莫名難為情。
沉默了好一會兒,陸靜虛以為他真不願開口,便將那盞茶又稍稍推移過去,道:「喝茶。」
於此同時,聶成華總算做好心理準備,在碧綠白裳指尖離盞一瞬,他毅然抬面,道:「我知道很難!甚至可能一無所獲!我不知道需要花上多少時間,所以原先我才不想拖累你的!」
說至此,他頓了一頓,眼珠子向下一瞥,瞧見了杯盞,又霎時抬眸,見了陸靜虛直勾勾的眼神,登時尷尬起來,害得好不容易決定說出口的後話,又快跌回肚腹裡。
可他忍住是忍住了,卻沒敢看著那張淡然,他將視線落於茶湯之上,繃著喉頭將話道盡:「……我不會死命追查的,到了一定程度就會罷手了。不過,或許我自個兒沒法掌握好分寸,尤其是頭幾個,還有那些撲朔迷離、曖昧不清的,所以說……陸寧,還有勞你多多提醒了。」
靜默片刻,陸靜虛不過輕輕應聲,這叫聶成華是更加尷尬了。究竟為何如此,他自己也不清楚,分明從前不會這樣的。
不會的吧?
一陣沉默過後,聶成華劈然醒神,連忙又翻看起名冊,最終選定了末二位,因為離得比末位近一些,又是同個方向,都往東南去。
雖說那不過是來源,倘若真追查到下落,怕是得翻山越嶺,跨過千山萬水了,所以沒能有個順序,一切伺機而行了。即便如此,他也甘願為之。
聶成華說,若是能得亡者遺物,氣息未散,他許是能由此追查下落,不過遺物多染生前陽氣,就蘇圖所言,所竊之屍盡是新鮮,遺物難染死陰之息,更佳者為尋得所葬之處,必當留下痕跡。只是,事隔多年,即便無人擾動其墓,陰氣也會受環境影響,甚而消散。
陸靜虛只道一句:「盡力而為。」
可聶成華不知,那句是說給他聽的,還是說給他倆聽的。
他又想,陸靜虛當真「盡力而為」過嗎?他怎覺得,陸靜虛向來是「拚盡全力」?
這興許便是所謂的,嚴以律己,寬以待人。陸靜虛確實很寬容了,確實。
聶成華喝了茶過後,他以為能躲過一劫,怎奈陸靜虛壓根沒忘了吃藥的事兒。聶成華問了問還有幾天,算上今日,還得吃六天。這又叫他不禁感慨,無頭屍一事,辦得真快。若是那百來具陳年舊屍也能這般迅速就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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選定那人,於四年前由蘇圖與夢容輝所竊,時間點為同祥四年,歲次甲辰,八月初一,地點寫得甚為清晰,江陵東南方向,距約六百里一處山村,是為荒崗村,陸靜虛知曉的。亡者名為齊欣,男性,其餘不詳。
他們決定明日一早便出發,起一個難以預測終點的旅程。
這對聶成華或陸靜虛來說都不特別,聶成華返回現世,承諾早已達成,而人生本就無法預測終果,若非去了一趟雲來山,他都還不知自己該做些什麼才好;而陸靜虛在重新遇見聶成華之前,便是這麼一趟難預測、難善終的旅程。
*
翌日,八月十二,聶成華睡了個飽覺,吃了頓飽餐,正所謂吃飽喝足好上路,雖說他老感覺這話兒不大吉利。
準備完妥後,二人便退了房,掌櫃似是領了白家的旨,特別關心他倆。
荊楚中心氣候溫潤,聶成華披著斗篷倒是舒適,待出了城,他抽出無主靈劍一瞬,一陣涼風拂過,他定了一定,並非覺得冷,而是覺得御劍吹風得久了,肯定多少會失溫。他竟懷念起了與陸靜虛共乘一柄劍的溫暖!怪害臊的!
陸靜虛見他止了動作,提劍湊將過去,也沒開口,就是一臉困惑。
聶成華給他嚇了一跳,見他明顯怪疑的樣兒,聶成華忍不住噗嗤一聲,道:「走吧走吧!讓你帶路呢!」
也不知是不是他的錯覺,他感覺陸靜虛的神情是越發豐富,也越發昭顯了。
隨後,乘風御劍,清風撲面。聶成華見著白帝城堪堪遠小,心內是平靜的,但願下回來這白帝城,是純粹作客,聶成華也好,花向晚也罷,有一身碧綠白裳相伴便好。
不足一個時辰便至,荒崗村位於一山腰,植被不甚豐富,確實符合其名。距離最近的鎮子得御劍半炷香時間,騎馬約花上一柱香時間。
他倆於村外落地,環境煞是清幽,落地前還能見著溪流便在不遠處,因為這山挺禿的。
聶成華將劍收鞘,理了一番被吹亂的青絲與斗篷,又舒展了一會兒。陸靜虛環視周遭,並無異狀,遂湊將過去,道:「聶芳,進村吧。」
聶成華心中有疑,點點頭道好。他沒明白陸靜虛為何特地走過來指示,按往常來說,應是頭也不回、冷淡地道一句「走了」才對啊?
隨後二人動身,聶成華跟在碧綠白裳後頭,他悄悄放出幾縷陰氣往山裡去,他也不知該不該期待有回應。
不過一會兒,他倆來至村子外圍,圍籬架得不高,甚至不牢固,四處可見破損,不過這般荒瘠的山確實難藏猛獸,看來是挺安全的。不過,比猛獸更為可怕的,便是人了,那看來附近也無山賊出沒了。
村內平常,並無異狀,屋舍不多,占地不廣,較為集中,方才在空中便可見,村中屋舍聚於中心,臨林才是田地,還引了一條小渠。
一進村口,那不大不小的場子上早聚集了一眾稚兒,瞅著有二十多個,有的還拉著老者一塊。
聶成華愣怔一臉,沒料到竟被這般「歡迎」了。
孩子們臉上盡是盈盈笑意,不知何人朗著聲音道:「方才在天空上見到的高人果真下來了!我猜對了!」
隨後,全場鬧騰起來,全是孩子們的聲音,有沾沾自喜的,有憤憤不平的,有不甘示弱的,也有失落無奈的。
聶成華更是怔怔,敢情他倆被當成賭注啦?
吵雜不過片刻,又不知何人喊道:「那個戴奇怪面具的人好奇怪呀!」
「那個帥氣的哥哥背上的是什麼呀?」
聶成華劈然醒神,眉角跳了一跳,說面具奇怪就算了,有必要再說一次人奇怪嗎?要是他不戴奇怪的面具會顯得他奇怪嗎?憑什麼陸靜虛就是帥氣的哥哥啊?
又過片刻,一名老婦腿腳不大俐落地碎步而來,有人喊她村婆婆。
老婦看來不過五十,面上皺紋雖多,氣色卻是康健的,頂上銀絲三三兩兩,皂白交錯,道:「哎呀!二位高人,不知來這荒崗小村有何貴幹?」
她的聲音也是朗健,中氣充足,腰背亦是直挺,不見多少老態。
後頭有孩子道:「婆婆,他們是神仙嗎?」
又有孩子道:「那肯定是來懲罰你的!」
一下又是鬧哄哄的,聶成華心內淺嘆一氣,諒陸靜虛不喜於吵鬧中開口,遂主動拱手道:「打擾了,敝姓花,是這位華山陸氏二公子的隨從,前來貴地是為尋人。」
話音一落,孩子們霎時換了話題,對於華山陸氏一稱,有猜有問,巴著老者們相問,得了果後紛紛瞭然驚呼。
村婆婆驚呼一聲,連忙恭敬欠身,道:「原來是陸家公子!失禮了失禮了!不知公子所尋何人啊?」
聶成華瞥了陸靜虛一眼,得了個一如平常的淡漠眼神回應,遂向村婆婆道:「不知村中可有齊氏?」
語音一落,忽地,孩子們都安靜了。
聶成華感覺氣氛驟降,發現村婆婆的神情糾結一瞬,可還未來得及多想,村婆婆便道:「有的有的,不知公子尋他所為何事啊?」
聶成華一驚,道:「他?只有一人?」
他先驚訝的是齊家未滅,後驚訝的便是僅有一人了。
村婆婆嘆了口氣,無奈地搖了搖頭,道:「是啊,只剩一人了。四年多前那孩子的兄長與父親去世,便剩他一人了……不知陸家公子是否受人所託,來接那孩子回府的?」
兄長與父親?
聶成華又是一驚,那時間點是對上了,可那屍身遭竊的齊欣是那孩子的兄長還父親啊?
他怔了怔片刻,故作正經,道:「實在抱歉,不便多說,不知可否引見本人?」
忽然,不知哪個孩子朗聲道:「齊立哥哥去田裡忙活兒了!」
聶成華驚喜,敢情那孩子叫作齊立,他猜想齊欣多半是兄長了,齊心齊力!
村婆婆仍是一臉糾結,道:「那是沒問題,請二位公子進屋稍候,老朽去帶他過來就好。不過……那孩子性格孤僻,相當敏感,還望公子莫要刺激了。」
聶成華拱手道:「多謝提醒,有勞了!」
隨後,村婆婆讓孩子們去喊齊立過來,再領著他倆進了一棟屋,裡頭空蕩蕩的,就幾張簡陋的席案。村婆婆說,荒崗村客人甚少,多為路過遊子,不曾有過這般尊貴的客人,實在難以招待。
聶成華主動說不必茶水,又感謝了一番,他可是很努力在替半字不言的陸靜虛顧妥世家的面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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