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二回、七天七夜不比年》─殊途篇之十八225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yciDGpGBgY
(我們的故事,本就不該開始。──夢容輝)
獨自進了內寢,聶成華舒展身子,堪堪行向床榻,簾幕左右收去,他將被褥摺好鋪在了地上,那是等會兒他要坐的。而那碗骨粉,他也懶得算份量了,取出從黃臨那兒取來的小刀畫破指頭,一直滴到了能蓋過骨粉,最後置於床頭。
他含著指頭,先重新探了探夢容輝屍身,確實毫無魂魄可言,屍身能不腐,便是縛靈劍鞘在左右之故了。再將六張符籙分別塞進六屍衣下。
他替夢容輝打理了一番,將夢容輝的佩劍置在一旁,再取縛靈劍鞘,衣袖一擺,允許了那六具屍體裝著的陰氣散出,隨後將洞簫卸下置旁,席被褥而坐。縛靈劍鞘置於腿上,他閉上雙目,細細感受周圍。
首要,便是將縛靈劍鞘所含魂魄灌回屍身內,再行煉化。真得強行灌入了,肉軀與魂魄分離太久,這普天之下,指不定也只有他這大妖師能辦到了。
但願真能辦到!
要說聶成華有幾分信心,最多也就八分。不過他知自己不會完全失敗,魂魄肯定能回屍身,夢容輝肯定會被煉化,只是結果有待商權,可最差最差,也不過夢容輝不成狂屍罷了!
另一方面,等陸靜虛悠悠行出屋子,將門帶上,發現蘇圖還在,還似是在等他,也沒開口,只是瞅了過去。
蘇圖明顯要走,也真的抱著劍走了,只留一句:「陸道長隨意,我會去打獵。」
陸靜虛目送蘇圖離開,他也不知該去哪兒,又不想離得太遠,只好倚在牆上了,順手貼一張符籙照亮。
雖說聶成華表示一日送一餐就好,可陸靜虛仍是默默決定早晚送一餐過去了,反正,聶成華也沒時間觀念。
接下來幾日,蘇圖除了打獵回來,並不會在主屋前滯留,他也告訴了陸靜虛哪兒有什麼,最重要的是哪兒能休息。
就算是陸靜虛也沒法兒好幾日不睡覺,聶成華正式煉屍的隔日,陸靜虛準備了早膳就去睡了。
到了第五日,陸靜虛發現聶成華不是只吃早膳就是只吃晚膳,這都不打緊,要緊的是,第五日大晚上的,今日早膳與昨日晚膳都沒動過。
陸靜虛心有古怪,立在門前細細感受,他沒敢催動靈力,怕擾了。感受了一會兒,他發覺屋內陰氣相當穩定,甚至沒幾分陰邪的味道,他倒是挺新奇的,悄悄多感受了一會兒。
他頭一回知道,敢情陰氣能這般平穩,有如青青曠野,徐風巧動,碧波萬頃,柔和舒遲,心曠神怡。
這就是聶芳作為妖師的力量嗎?倘若是,那他不會排斥妖師的。不,他本就沒排斥過妖師,即便妖師與魂師相悖,理念卻無不同,他真正怨的,從前只有妖邪,遊歷數載之間,又多了個對象:人。
要是沒有人,又如何會將聶芳逼至同道妖鬼;要是沒有人,他又如何會與聶芳分別十數年?
論起最初最初的源頭,也不可能與「人」脫得了干係。
幾日下來,陸靜虛想了許多,很多事他曾經想過,可時間久了又忘了,如今回想起來,有些唏噓,亦有些欣慰。
他瞭解聶芳當時的無奈,瞭解夢容輝當時的無奈,更瞭解蘇圖現在的無奈。可那又如何?瞭解與理解是不盡相同的,因為,若換成是他,他壓根不會那麼做。
再說了,誰又來瞭解他的無奈?
第六日早晨,陸靜虛送去了早膳,發覺聶成華昨晚也沒用膳,整整一日了。
他呆呆地站在內寢門前,陰氣並無異狀,還是那麼平和,穩定得讓他一度懷疑裡頭的人都死了,甚至他自己也死了。
猛然回神後,他匆匆離開主屋,就怕擾了煉化,出了門竟見著了蘇圖,又是一副在等他的樣子。
雙閭輕輕闔上,陸靜虛默默站著,仍舊一身乾淨與正直,卻難掩淡然之下的疲倦。
蘇圖的神情複雜了些,特別彆扭,他糾結了好一會兒,總算開口道:「陸道長,第六天了,裡頭……有什麼動靜嗎?」
陸靜虛搖頭不語。蘇圖的臉色難看了幾分,更加忸怩,卻遲遲沒有說話。陸靜虛知他,便道:「有話直說。」
蘇圖默然抬首,又驚又喜,定心片刻,道:「其實吧,我挺好奇你們如何走至一塊的,天下皆傳身死的妖師聶成華又怎會活了,不,他還說自己沒死……雖說你倆問道時我年紀尚小,可那次盛況仍是傳得沸沸揚揚,就我所知,道長與聶成華的關係應該不好,如今立場亦是相悖,究竟是為何……」
他未說全,卻也足矣。
陸靜虛很快答道:「天下所傳不全為真,你自己清楚。你已是將死之人,陳年舊事,多談無益。」
蘇圖肅然,話鋒一轉,道:「那聶成華與黃臨又是何種干係?是黃臨託他來取我性命的?」
陸靜虛靜默須臾,道:「確實由黃臨所託,他倆毫無干係。」
蘇圖道:「黃臨是如何找到他的?黃臨眼下又身在何處?」
陸靜虛微微擰眉,道:「你為何先前不直接問他?」
蘇圖怔了一怔,訕訕道:「……我怕問多了他不幫我。」
陸靜虛無奈搖頭,道:「他並非那樣的人。」
蘇圖垂眸道:「是啊,大妖師聶成華,確實與我所聞所想不同……既然道長不願多說,我便不多問了。還有一事,我,非死不可嗎?」
陸靜虛顰眉道:「必死無疑。」
蘇圖眉目一緊,微微咬牙道:「……必死無疑。可我、可我想與阿輝……」
話音猛止,他腦中閃過一念,突轉欣喜,道:「對了!你們殺了我,再讓聶成華煉我的屍,我便能與阿輝──」
話未說畢,便遭陸靜虛狠狠截話道:「荒謬至極,痴心妄想。」
蘇圖登時愕然:「荒謬?黃臨不是死了嗎?難道黃臨他、他被煉成兇屍了?」
陸靜虛又惱又無奈,實在懶得與他解釋,道:「你不必再想。」
蘇圖激動道:「為何?聶成華究竟受了什麼委託?我……」
陸靜虛冷冷一瞪,見蘇圖當即閉嘴,沉聲道:「罪不可赦,還想著苟且偷生。夢容輝以死明志,你還不明白?」
「……」
蘇圖呆呆地瞅著碧綠白裳,腦兒裡迴蕩著那句「夢容輝以死明志」,他感覺有什麼真相要大白了,例如夢容輝選擇自盡的原因,可,就差一步,一切又模糊不清了。
他又想,聶成華也說過,夢容輝會選擇自我了斷,就是因為他,可他還是不明白,他想聽本人親口說,說很多事兒。
定了一定,蘇圖垮肩垂面,如蚊吟般哽咽道:「我……我不明白啊……」
陸靜虛聽見了,並無絲毫憐憫,只覺當局者迷,旁觀者清,可笑至極。可他卻覺得蘇圖與聶芳像極了,都很傻,只是聶芳還算聰明了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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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清晨,陸靜虛再去送早膳,昨日早膳未動,今晨一見,昨日晚膳亦未動,他心有憂慮,卻不慌張,他猜想是煉化到了尾聲。
近午時,陸靜虛與蘇圖都在屋外,他倆都感覺到屋內陰氣有變,卻也說不出個所以然,有變化是好非險,是險非好,也只能相信聶成華了。
又過半炷香時間,面著大門的陸靜虛微微一顫,倚牆的蘇圖瞥見,立即跳了起來。他並不若陸靜虛那般敏銳,只隱約感覺陰氣有變,卻也不知究竟如何,更察覺不出細微變動。
蘇圖小心翼翼地問:「如何了?」
只有沉默應他,陸靜虛置若罔聞,靜靜面著屋門。蘇圖心委,不再多問,沿牆蹲下,面平心慌地等著。
屋內陰氣大作,簡直能以狂亂稱之,陸靜虛驚訝的是,陰氣躁亂歸躁亂,卻亂得特別有秩序,而且渾然不往大門衝來,反而像是、像是稚兒在嬉耍。
倘若陰氣能有情緒,此刻屋內的,多半是欣喜的吧?
半盞茶功夫過去,嚇了屋外兩人一跳,蹲踞的蘇圖都往前跌了匆匆站起。
方才屋中好似爆炸,震了好大一下,就像裡頭有什麼東西迸裂開來,狠狠打上牆垣壁落,卻霎時止落,好似什麼也沒發生。
蘇圖心驚未平,怔怔道:「沒、沒事吧?」
陸靜虛下意識搖搖頭,待神智全歸,他抑住了開門的衝動,回身道:「莫妄動。」
蘇圖仍於失神之際,呆呆地點了頭,還算乖巧。
另一方面,主屋內寢中,坐到腿麻背痠的聶成華雙目緊閉,眉頭緊皺,雖他人肉眼不可見,可於他而言,這滿屋子裡全是黑壓壓的陰氣,惹得他有些心煩。
不過最叫他煩亂的,是他又餓又睏,他知道,但他沒法兒停下來。煉化已至尾聲,他甚至看了一些夢容輝的記憶,主要是還在雲來山那時了,下了山還清楚的,只剩遇見蘇圖前了。他猜想是殺太多人了,劍下亡魂過多,亦受鬼氣纏身,可又因夢容輝本身清淨,倒也不受影響。另一方面則是受蘇圖影響吧。
零散片段的記憶閃個不停,與蘇圖所述並無二致。聶成華發現,夢容輝真是乖巧得傻,傻得乖巧,對蘇圖那能叫一個言聽計從,獨自一人時啥也不幹,僅是定心打坐,要不就是飲茶休息。
可誰又知,夢容輝心裡藏著多少、念著多少?
不知,聶成華也不知,等夢容輝醒了,他自個兒問本人。
聶成華雙掌緊握縛靈劍鞘,其實那劍鞘內已無物,他攥著不過助他施勁。他定了定神,緩緩吁出一口氣,眉頭總算堪堪舒展。
他於心內輕輕默念:「夢容輝,該醒來了。你知道自己是誰,你也知道我是誰。」
他雖闔著眼,卻能感知到床上那人指尖抖了一下。隨後,聶成華摸上腿邊洞簫,從皮套中取出,深深吸氣,吹孔就口,十指就位,氣吐音出。
他未多想,自然而然品出那首陸靜虛所作、打死不願說名兒的曲子,那曲子早有名兒,只是聶成華不得而知。
而簫聲受屋內陰氣所阻,傳不出去,不過聶成華沒心思想那些,他雖對煉屍一事還算熟稔,此處環境亦甚合適,但這不代表他能胡來的。
除了平心仍是平心,曲子吹對吹錯倒不重要,聶成華的心力悉數放在了夢容輝身上。
在第二節最後一調落下,聶成華吹得特別用力,同時於心內重道一句:「夢容輝,醒來!」
音落心話畢,聶成華猛然睜目,周圍陰黑壓壓的陰氣劈然靜止,隨後堪堪淡去。
視線昭昭,聶成華沉住氣,眼下可是最關鍵的,他定睛於床榻,夢容輝指尖作動,煉屍成了一半,另一半得視夢容輝情況而定。
聶成華心裡是有些慌張的,畢竟隔了十多年了,久違一回煉屍便是這般棘手,即便頭昏又飢腸轆轆,他也沒敢放鬆下來。
他繃著身子,暗忖道:「哇……拜託拜託,千萬別醒了個痴傻!」
夢容輝醒得實在太慢了,聶成華想當年喚醒一雙劍尊那叫一個措手不及,還直接將他扔出屋外!
呸,不扯那些了。
聶成華坐立難安,實在沒忍住,可才將縛靈劍鞘放到一旁,想要起身卻發現腿麻了,無奈抬頭竟發現夢容輝的人頭有動作了!他連忙輕喊一聲:「夢容輝?」
話音一出,床榻之人猛然一顫,同時睜開雙目。聶成華瞧見了,也不著急起身,給自己按按腿腳,冷靜地道:「夢容輝,起來了。你知道自己是誰,你也知道我是誰。」
從夢容輝的側面看來,是迷茫與驚訝,他倒過頭,一見聶成華,驚訝更甚,雙唇微開,呆若木雞。
聶成華古怪一臉,道:「夢容輝?你能聽懂我說話不?」
夢容輝眨眨眸子,閉上了嘴,定了一定,又張開了,這回總算肯出聲了,卻也只是淺淺一聲「嗯」。
聶成華有些錯愕,沒明白他就應個聲,嘴巴闔著也成啊。不過片刻,聶成華不打算糾結,乾咳一聲,試圖緩解尷尬,道:「夢容輝,我是聶芳、聶成華,你很清楚自己怎麼了,也清楚我做了什麼。你要是聽明白了,就起身下床,拉我一把吧?我腿坐麻了!」
夢容輝怔了怔半晌,好似見了鬼般臉色一變,嚇得坐起身,連忙擺腿下床,攙起聶成華。
實在措手不及,聶成華被夢容輝的暴力給扯了起來,連連哀號,害得夢容輝更慌了。
折騰了好一會兒,聶成華伸著腿又坐下了,夢容輝也聽令先將六具屍體移開,再回床上坐著,縛靈劍鞘與夢容輝的佩劍也在床上。聶成華臉色可不好,雖說屍者本身一時不習慣渾身力氣也無可厚非,但他感覺自己喚了個比痴傻還棘手的傢伙,最重要的是,夢容輝還沒習慣自己四肢健全了。
聶成華忍不住按著額角大嘆,道:「夢容輝啊夢容輝……在我指示前,你都不可妄動,不然別怪我不客氣,如此明白了?」
夢容輝繃緊肩頭,毅然點頭,道:「是,在下明白。」
他腦兒裡好多話想說,可沒有妖師同意,他也不敢說。
聶成華緩了緩氣,抬眸道:「聽我說,如今是同祥八年,七月十一,與我同行的還有一個,與蘇圖都在屋外。我知道你心繫蘇圖,在讓你倆見面前,我有話要問你。」
他肯定能明白夢容輝眼下的心情,誰讓他醒時也是倉皇無措的?
夢容輝神色大變,盡是難以言說的糾結,他輕輕點首。
聶成華道:「當初你為何自盡?你見了他又會怎麼做?」
「我……」
夢容輝一時失神,沉默良久,木然的眸子重新染回應有的波茫,眼簾垂委過半,唇角壓得老沉,悲苦得難以言喻,他緩聲道:「那時我沒法對他下手,可如今……我會親手殺了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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