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
我五歲那年,從一個還沒熟悉的友家換到了我應該能熟悉一輩子的新家。
可是,我的一輩子有些短,短得還不到十九年。
我離開那個家了,過了一段時間,我以為我能回去了,可那個家,不留我了。我也不能待了。
然後我走了,有個人追上來了,然後我又走了,這次,他不能追了。
四年不見了,當大家都來了,我卻不希望見了他。
幸虧沒見到他,幸虧他沒見到我。
然後我睡著了又醒了,誰也不在了。
可是,我竟然又見到他了……
他不再是從前那個愛生悶氣又霸道任性的小公子了,然而──
我卻感覺他離我更近了。
581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41UakTVG6y
我是聶芳,字成華,曾經有個花花公子與三無先生的名號,非凡之人不知為啥老愛喊我小花兒,特別有默契。之後我成了妖師,率領群妖百鬼與一雙劍尊,定居化神谷,天下人又給了我化神谷主的名號。
三無是這三無:無聊、無賴、無恥。這得感謝我的同窗們賜名。
所以我說,化神谷主妖師聶成華這名號實在太長啦!
《第一回、惡兮善兮實無分》─啟程篇之一
(你,過得可好?──陸靜虛)
神州大陸,天下學士,修仙問道,已是常態。
古有七大仙門世家,千百年間敗落其三,中有一門崛起,現並稱五大仙門,其中四家,又並稱四大尊家。
敗落者依序為長安穆氏、崑崙北宮氏、皋蘭風氏。後二者已然敗亡,穆氏則棄道轉商,更與王室結親,封為王爺之家,更加風光。
以純正仙門蓬萊雲門為仙門百家之首,世家分別為陵川藍氏、江陵白氏、華山陸氏、瑯琊金氏、陸良唐氏。
各世家創建道派,分別為藍家之蘭華觀、白家之善安門、陸家之天玄宗、金家之落雲觀、唐家之嵩淵門。
那道派之用,由世家提供援助,興建修仙地所,雖名義上是世家附庸,卻是獨立運作的,世家不會過多干涉。道派亦不以家族為尊,但憑實力。不過大部分人還是將道派作為進入世家的跳板。
同瑞廿三年,王親穆家小王爺任主,年號改換,為同祥元年,歲次辛丑。如今已是同祥八年,歲次戊申。
十二年前,爆發韶華之戰,於崑崙山化神谷,短短半日結束。因親見故人慘死,妖師聶成華難以抑止心神,悲而走火入魔,憤而驅動劍尊大殺四方妖鬼。萬妖之王隅卯,領群妖叛逃回妖域,棄化神谷主聶成華於不顧。
最終化神谷萬千屍鬼暴走,重傷聶成華,他窮盡最後一絲力氣,制服屍鬼與劍尊。
他只是不希望在自己倒下之後,下一個來到化神谷崖下的活人會被那群無心無命的屍鬼給傷了。
屍鬼遍倒,其主聶成華亦然。而下一個來的活人,是他親如手足,如今卻對他恨之入骨的兄弟──當今藍家宗主藍浩清。
妖師聶成華在被放入棺材後,親眼見著昔日摯友替他闔上棺蓋,直到一股靈力無所遁形,昭昭竄入他的腦兒、骨髓、筋絡,他哽在喉頭的那句話始終沒能說給任何一個人聽。
──就是一句對不起,有那麼難說出口嗎?
聶成華以為自己沒機會說了。怎料十二載後,他竟然醒了,有兩個不要命的將他喚醒了──黃臨與其侍從。
用兩條命換來的這一條命,聶成華覺得他倆太虧了。畢竟,他本就沒死。指不定開棺賞他兩巴掌便能醒了呢!
至於甦醒後的任務,便是尋一個滅了黃氏本家之徒,連長個什麼樣兒都不知道的,名為「蘇圖」之人。
在經過一夜雷雨,聶成華離開化神谷,離開崑崙山,崖上那巨大的法陣痕跡還在,三尊滅邪神獸一點兒反應也沒有,著實古怪又可笑。
出了偌大崑崙山,這原為皋蘭風氏的居所,如今已成廢墟,無人願近。就是那場西狩之役,仙門百家將皋蘭風氏屠戮殆盡,但那些附庸仙家、外姓門生,都得了一條生路,所以才創建了道派。
離得最近的城鎮便是那滄雲城,現已由十萬八千里遠的蓬萊雲門所管,因與華山陸氏離得最近,又因兩門交好,遂由陸家代巡。
聶成華悠哉遊街,驚見一無頭屍作亂,還是由陸家倆小輩牽制。明顯是被壓著打的!
聶成華不知哪條筋不對,出手相助,那無頭屍反追著他不放,也不知為何,身為堂堂妖師的他竟壓不住無頭屍,正思量著要動真格,中途離場的一個小輩帶著一個大前輩回來了!
一柄掛著碧綠流蘇的銀劍徑直刺穿無頭屍,將之定制,那氣魄與手段果敢決斷,正如其人之性,正直而霸道。
聶成華認得那劍,更認得那人!
然後他就被擄回去了!
這擄人的戲碼,還真有些似曾相識。
聶成華怕被認出來,說自己為花氏,倆小輩還取笑他呢,怎料去了那華山陸氏的燈火闌珊處,入了那疏影公子的疏影軒,毫不留情面,當即點破了他的身份。
他也不瞞了,要比不要臉的程度,他可是不會輸的。立即承認了,還巴著問了一大堆問題。那疏影公子向來不說廢話,字字珠璣,每一句盡是重點,聽得他嘖嘖稱奇,唏噓不已。
那疏影公子本名陸寧,字靜虛,尊號特別偷懶,便為靜虛君,念著還有些繞口兒,其佩劍名為疏影,才有了疏影公子的名號。
堂堂華山陸氏的小公子,竟然拐了他這邪魔歪道回家,著實古怪又可笑!
之後被迫去了天靈仙門的蓬萊雲門,在那之前,於山腳蓬萊雲城留住一宿,還久違地飲了酒。那酒名為「不醉不歸」,聶成華十七歲那年來雲門問道,遊街時嘗之,一試成主顧,從此最喜之酒由「碧華虛」改成了那「不醉不歸」。
誰知就飲了那一回,以後再也沒機會了。不過今次,除了意外得知陸靜虛壓根沒醉過,反倒是從前沒醉過的聶成華竟然喝醉了,還不知自己都幹了些什麼,陸靜虛說他沒犯事兒,又有何人知曉真假!
那「問道」,乃是天下年輕修士的人生大事,五年一期,一期一年,夏始夏終,已有百多年歷史,於蓬萊雲門盈盈一水間舉辦,華山陸氏協辦。舉凡仙家子弟、散修一類,只要弱冠以下皆可參加,雲門問道已成修道之必經過程,無參加問道者,還易受世人恥笑。
問道之評為各世家派賢代表,多為宗主或其傳人,又或兼具品德聲望之學士。
除此之外,雲門亦會邀請當世德性修為兼優者作協辦顧問,通常為二至三人,但此非必要。協辦顧問立場大於評審,僅次於雲門之主。顧問雖身兼評審,卻不與各家代表同理而論。
然問道之舉,已成各家爭鳴之勢,主為聽學,次有劍術、弓術比賽,還有比武大會。聶成華與陸靜虛乃是同窗,當年可被譽為最有看頭的一期,六大世家嫡嗣同台爭鋒──那時的皋蘭風氏可是風風光光的。
與舊人相遇的第一個早晨,頭疼相伴,一粒醒酒丸入腹,兩人一劍一琴一簫,不怎麼浩浩蕩蕩地上了山。那盈盈一水間依舊如往,叫人心神舒暢,身為陰邪的妖師聶成華竟然也不排斥,特別舒心暢快!
見了雲門之主雲中君,得了一代面,只有上半面的,右眼角點著一朵精緻的梅花,下緣還有能拿手的一塊,也不知為何,分明是那疏影公子所作的面具,竟在雲中君手上。
得了代面,雲中君順便替暱稱「小花兒」的聶成華起了個化名──花向晚。
華山陸氏在盈盈一水間有私人的一塊地兒,名為「在水一方」,這是聶成華第三回讓陸靜虛帶進來了,他自個兒倒是偷偷闖了兩回。
頭一回,陸靜虛心不甘情不願的;第二回,是聶成華心不甘情不願的;這第三回,聶成華不是不樂意,只是有些彆扭。
而今,他悠悠哉哉地待於在水一方,陸靜虛說無頭屍交由兄長處置,要等消息傳來了才能離開,等消息的期間,他會去四處打探黃家滅門之事,也勞煩了雲門幫忙搜集天下大小怪事亂事,他倆篤定那滅門之徒定不會安生度日,指不定能直接打聽到蘇圖的下落。
陸靜虛不讓聶成華亂跑,反正這在水一方他也很是熟悉了,當初西狩過後逃亡於此,待了一個月,成日提心吊膽的,與陸靜虛之間又是戰戰兢兢、一觸即發,實在難受。
現在他身無外物,同樣手上就那一只九重簫,而且什麼秘密都說了,樂得輕鬆快活。
沒錯,他已經不是修士了,金丹毀了,如今能使的只有妖鬼之道,可與妖王的信物「萬妖圖」又被雲中君給封印了,他也不想再與妖物有所牽扯,如今就是個使邪術的妖師。
把自己成了廢人的事兒告訴陸靜虛之後,聶成華感到前所未有的舒暢感,憋著實在太難受了!
在在水一方的第一日,破封之後的第二日,與昔日同窗相遇的第二日。
聶成華坐在大樹下的石椅上,六孔洞簫置於石桌上,他百無聊賴地伸著懶腰,他身後有兩棟屋,一前一後,陸靜虛所居便是前面一棟。再更偏旁有間小灶房,也不開伙,就是沏茶之所。
他方才也在屋裡的,試戴了代面,聽陸靜虛說了各家之事。那屋裡仍與從前一般,乾淨整潔,只是少了一些感覺,明顯很久沒人住了。
眼下他在外頭,等著陸靜虛去向雲門借茶。
他最喜為「芳茗」,是陸家的茶,還是陸靜虛親手植栽、親自命名的,問道那年嘗了,就喝不慣其他茶了。
不過那芳茗這兒可沒有,上回他來,也是喝著雲門平日所用之「沉香」,那味兒淡雅,餘韻深長,他還算喜之。
等懶腰伸了又伸,頭不疼了,又把弄了幾回九重簫,才有一身凜然的碧綠白裳堪堪行來,手裡還捧著一茶罐。
聶成華立即起身,欣然道:「陸寧,你可回來啦!渴死我了!」
陸靜虛腳步一定,半剎又起,他甚至沒往石桌那兒瞅去,逕自朝著灶房去了,徒留一句:「等著。」
說真的,他與聶成華十多年沒見了,如今人就在他面前,活生生的,他反而……反而覺得彆扭了。
然而聶成華的彆扭可不比他少,只是臉皮厚了些,藏得特別好。
聶成華乖乖入座,不過一會兒,便嗅得清雅香氣,一英偉身姿於旁,一茶盤置下,兩盞子分別於人前,陸靜虛沉如汪洋,靜如止水,拎起茶壺往兩盞子注入幽雅茶湯。
當茶壺置下,陸靜虛還未入座,聶成華便迫不急待捧杯啜飲,果不其然被燙了一嘴子。
陸靜虛怔怔瞅他,索性不坐下了,劈手奪過盞子,道:「燙著了?」
聶成華被搶了茶盞心有不悅,抹了抹嘴,悶悶道:「沒事兒!你還我!不然我喝你那杯了!」
陸靜虛俛面看著身前那盞,果斷也捧了起來,道:「等會兒再喝。」
聶成華簡直欲哭無淚,先不說他成了個廢人打不贏陸靜虛,重點是他怕去搶了之後茶湯灑出來燙著了誰,只好哀怨地抬面道:「知道了知道了,你坐下放下吧!我保證你不讓我喝,我便不喝,信我不?」
陸靜虛的眼神充滿一瞬質疑,仍是依言坐下,卻把兩盞子放到了一邊去,聶成華伸手也不可及之。
聶成華毫不遮掩,大嘆一口氣,滿是無奈,道:「那等茶涼的空閒,你將懷幽琴拿出來,彈首曲子給我聽吧?好久沒聽那首曲子了。哎對了,我吹給璃光聽過的,他老說我明顯吹錯了幾個調,可他也難明白實際為何,你再彈彈,我再聽聽!」
他說的那首曲子,是陸靜虛自個兒作的,他頭一回聽,是問道初始,他犯禁被罰,關在雲門藏書閣「黃金屋」一個月,陸靜虛彈與他的。他問了曲名,陸靜虛沉默不語,連個搖頭都沒給。
第二回聽,是在這在水一方,是逃亡躲藏的那個月,分明是陸靜虛生辰,卻是聶成華有了耳福,這都多虧陸靜虛「欠」了他一首曲子。隔日他畫了張畫像與陸靜虛,說是當聽曲子的回禮了。
陸靜虛也不白白受惠,自說曲子是欠的,聶成華趁機追問曲名,這次陸靜虛竟非不語,而是大落落地表示「不說」,聶成華問他為何不說,又得了個「不說」的回應。
現在聶成華想起那事兒,覺得有些好笑。
陸靜虛皺眉道:「璃光劍尊?」
心裡還念著陳年趣事的聶成華怔了一怔,片刻尋思陸靜虛蹙眉與疑聲的原因,猜個大概後,他勾起僵硬的唇角,乾笑道:「是啊,璃光劍尊。璃光、藏玉都懂得音律,聽說藏玉原本有一只琴,璃光有一只洞簫,之後兩人交換……呸,我扯遠了!我在化神谷時常吹曲子的,璃光還教了我一首《醉臥愁眠》呢!哄小孩特別好用!」
陸靜虛眉頭更是緊蹙,道:「小孩?」
聶成華好不容易正要問心無愧放下的尷尬,登時又漲了起來。他乾笑兩聲,兩手舉至胸前,擺作投降狀,道:「這個咱們以後有時間再慢慢說吧!」
靜默片刻,陸靜虛堪堪展眉,悠悠將一盞子推了過去,道:「在無頭屍的消息來之前,你有很多時間慢慢說。就我估算,最少也得半月以上,足我打聽黃家之事。」
當盞子止動,他的指尖離開微溫的杯身,面門堪堪抬起,剛直瞅向另一人,深邃的眸子是幾分沉靜與幾分柔情,緩和的眉頭顯得舒遲而閑雅,道:「聶芳,你在化神谷的那幾年,過得可好?」
他的面容未有多少改變,不過多了幾分傲然正氣,可對於聶成華而言,陸靜虛給人的感覺確實不同了。或許,也只是給他的。
突然來了個這般優柔的提問,聶成華失神一瞬,隨後揚起一抹自然的淺笑,道:「嗯,挺好的。」
他後面沒說的是:現在又遇見你了,或者說你遇見我了,我猜會更好的吧。
ns18.191.37.16da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