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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沒法幫你們提供有關她下落的線索,因為我根本不知道她在哪。但有件秘密我壓在箱底許久,或許會幫到你們。
這是羞恥的往事。以前我害怕她在網路公佈那些令人痛不欲生的視頻,一直躲在家裡。現在她不會威脅到我,而你們答應了不公開我姓名,所以我選擇說出來。
我是個校園欺淩的受害者......我要告訴你們真相——那個受人愛戴的優秀模範生的醜陋真面目。
我原本是聖瑪麗亞女子中學的學生。那個眾所周知出產天才的中學,實際欺淩事件十分嚴重。成績優異的學生自以為有特權,會組織在一起欺負成績最差的學生。我成績中等,只要當透明人,就不會牽涉上麻煩。她們曾經讓一個女生脫光衣服站在教室角落。我永遠不會忘記,那個女生向我投來求救的目光時,我選擇捂住眼睛。我聽到那些寫作幾乎拿到滿分的學生嘲笑她胸部太大,是母豬。我很對不起那女生,可我那刻我只想著我沒錯,我只是選擇不伸出手。
這件事促使我在中學最後一年仍然選擇了轉學。但那只是我從透明人轉變為受害者的開始。
我轉學去了一間普通的女子中學。新學期的第一天,我就注意到趙由意這個人。她是一個挺瘦的人,但我不否認她長得好看,傳神的大眼睛會表露笑意,有種令人想親近的魅力。在以前的學校我學會觀言察色,因此我幾乎看到她第一眼就知道沒人敢欺負她。
有幾個女生很友好,見我不喜歡多說話(我習慣沉默替代說錯話),便總在下課時間繞到我位置旁跟我說這個學校的規則和八卦新聞。「趙由意是議員的寶貝女兒,千萬不能得罪」就是她們告訴我的。她們還說,趙由意拒絕過很多鄰校男生的告白,因為她喜歡女生,而且很濫交。
我打了個哆嗦。如果真的是這樣,確實得遠離她。我還記得她第一次跟我說話是9月2日,她眨著眼睛對我說:「希望你能在這所學校有美好的回憶。」她回頭瞥了那群跟我示好的女生,又說:「她們是很好的人,不過不喜歡那些來自好學校的孩子,她們曾經在那裡被欺負過。」
「我已經說過了。」我說,「但她們一點都不介意。」
「所以,你真的在那裡過得不好嗎?」她歪著頭問,「所以才來到這裡?」
「我想我的生活就如童話的結局差不多,」我不想和這個女生有來往,「我只是想轉個環境——讓自己有平靜的一年。」
我抬頭看著她的眼睛。她點點頭說她明白。
我跟著一群女生成為四人的小團體。無論下課,吃飯,去廁所還是放學後的購物唱K,我都一一奉陪。她們跟我說,女生不能不保護好自己的皮膚,不能不會化妝。然後幫我化妝,選可愛的蓬蓬裙讓我變得像個——像個正常的女高中生。我們可是快要參加高考的啊!我竟然還在為融入她們而感到開心。這些都讓我覺得我的世界由暗潮洶湧變成了無風無浪,我的世界變成了一片耀眼的蔚藍。
直到九月中,我收到了一條狗項鏈。
「我家不許養狗。」我對這群女生說。她們在午飯時間送了份禮物給我,包裝是精緻的粉紅色,還有糖果圖案。我方才還為此感到很感動,我第一次收到朋友們給我精心準備的禮物。我的笑意溢遍全身。打開盒子,裡面裝著的是一條黑色皮革狗項圈以及伴帶的銀鏈。
她們的笑容比我的還要燦爛,她們說:「這是給你的。」
她們拿起狗項鏈往我頸子邊一擺,然後短髮女生(徐某)後的兩人高興地鼓掌說:「這件禮物很適合你!」開什麼玩笑?我的笑容瞬間僵住了,她們把我當狗看?不,當然是我想錯了,那只不過是一個令人難過的小玩笑。「難道你不是狗嗎?」其中一個眨眼睛看著我,「哪里都跟著我們,廁所要和我們一起上,我們選什麼你就穿什麼,我們幫你化個小丑妝你就以為自己蛻變成天鵝,你比忠犬更盡責!這是我們給你準備的禮物,放學後就是你的表現時間。」
「放學後不要逃,」徐某說,「不然今晚我會要你趴在地上求我們讓你回家。」
她們把狗項鏈扔到我身上。我還很震驚——我做錯了什麼?——對啦,她們喜歡從一而終,這個玩笑需要我的配合才能完成,所以我只要配合一下就好了。我抱著這種想法留了下來。
她們要我趴在地上汪汪叫,叫得好聽有糖吃。她們把糖放到高處,讓我跳上去吃。她們要我舔她鞋底,原因是狗改不了吃屎的習慣——她們不忍心讓我吃屎。我不願意的話,她們會打我的肚子,掐我的肉,直到保安巡邏經過。我們的教室對這群女生而言很合適,因為校方要給我們寧靜的空間學習,我們這一學級的教室被置於學校最高樓層,鮮少有老師無緣無故經過。
我腦子裡那三個女孩突然有了分身,一邊的她們微笑著和我化妝,另一邊的她們拿著項圈對我吹哨子。她們的友好只是一副面具嗎?我不明白。過去了一個星期,她們還在和我進行「訓犬」遊戲,並且行動逐步升級,例如「跳過這個呼啦圈,加油!」、「來做花式翻滾!」那幾個晚上,我想起了那個被人脫光的女生,她捂住私處在哭,又不敢哭得大聲,只能嗚嗚嗚地低聲哭。其中一個女生用螢光筆在她前面寫著:我是金手指!然後「哢嚓」一拍。那個女生原本是為了幫助另一個被欺負的女生而去向老師舉發同學的惡行,結果老師因為沒真憑實據而罵她這樣誣賴是破壞秩序,損了校譽。
那幾個晚上,我做夢——那女的又用眼睛瞪著我,然後輕笑盈盈地說,活該啊。
制止這一切的是趙由意。那一天,她有東西漏在學校,便原路折回,看到三個女生把一個新生當狗玩。她立刻捂住嘴巴才止住尖叫聲發出,然後大喊:「住手!你們再不走,我叫老師!」
三個女生哼哼地踩了我幾腳。
「我說到做到。」她欲轉身。
一個女生丟開繩鏈,三個女生就快步離開了。她們離開前說:「你走運了!」
趙由意跑到我身邊,幫我解開了項圈。她說:「她們不敢跟我作對。其實我不是第一次看到她們這樣做,我應該更直接地提醒你。你疼嗎?」
「現在很好,」我那刻十分感謝趙由意,她一早提醒過我,是我不聽,還把她當壞人,「我是小人,你不用對我那麼好。」她說我們是同學,必須互相幫助。老一套的說法,新一套的理解。她咧開嘴巴對我笑,眼睛明亮得像陽光下海面上的點點碎金。我迅速對她投以信賴,還開心地想,我不需要擔心再被欺負了。
十月份開始的時候,我已經完全脫離了那個女生小團體。趙由意很容易讓人對她打開心扉。她會聊她遇到的一隻黑貓如何纏著她,而她跟這隻貓又如何難分難離。她說故事的功力很厲害,聽她聊事兒,你會以為她真的跟一隻貓大戰了三百個回合才回到家。她還會在某些放學後帶我去公園,當樹木的科普百科;帶我去甜品店品嘗法國心太軟或焦糖燉蛋。她特別喜歡照相,所以我也常得比個手勢和她合照,直到有一次,拍照的時候,她忽然靠近我親了我臉頰。這嚇著了我,才記起之前有關她的傳聞。我讀女子學校,並不代表我對男生沒興趣。
我覺得趙由意對我有意思,這種感覺令我很不自在。我那時挺喜歡她,但是我討厭同性有過於親密的舉動,這令我想吐。小學的時候,一個女同學開玩笑掀起我的校裙,我嚇得大哭,直到老師跑過來。我和趙由意的刻意保持距離又讓那群女生接機欺負我。這下子是單純的報復,我受盡了拳打腳踢,虧她們性別上還是個女的,卻有著一股狠勁。
趙由意似乎發現了,只是這次她似乎無動於衷。為什麼?我心裡盡是疑問,也生出了一絲責備。是因為我跟她保持距離讓她很不高興嗎?就因為這種原因不打算出手幫助朋友嗎?這是半吊子的君子。每次我揉著疼痛的肚子回家,我都會更加責備她。那時候我不斷想,打救了我一次,就應該打救到底,哪有取西經取一半就各散東西的。
十月尾的一個午飯時間,趙由意說請大家去臨近的餐廳吃飯。我慶幸今天中午不需要被拉到體育教材室旁的空地挨打,結果這群女生就捉住了我的手,不讓我出教室。然後,同學走空了,我便挨了一頓毒打。不打臉,要打就打肚子,踢大腿——別人看不見的地方。
「我猜到的,」趙由意依著門邊用手機拍了一張照片,「真棒的角度!」
「等等......」徐某鼓睜眼睛嚷,「你都幹什......」
「不要再找她麻煩,有事找我單獨聊好嗎?」趙由意揮動手上的手機。三個女生便氣鼓鼓跑開了。
趙由意呼了口氣,走過來說:「我剛才去拿手機了——我想有效地幫助你。」
我那時好像還因被毆打而跪在地上。她蹲到我身邊,溫和地笑了。那個笑容顯得整張臉光彩照人,映在我眼裡,又成了安全的保證。我的淚水像缺堤的洪水一發不可收拾,然後我抱住了她。
「好了啦,別哭哦。」她拍拍我的肩膀,像安慰小孩子,「要堅強點。」那刻,聽到這番話,我為之前對她的責備感到內疚。她真的是我的好朋友,幫助了我一次又一次。我竟然因為覺得她對我有好感而疏遠她,我竟然因為她沒有及時幫我而心生責備。我罵自己笨,罵自己自私。那一刻,我真心覺得,以後我會信賴趙由意,多於信賴自己。
她接著告訴我,她想星期六和我去唱卡拉OK。我一口同意了。
那天放學的時候,我被老師命令把操場的排球放回器材室。做完這一切的時候,大部分同學都回家了。學校建在已被開發的半山上,學生可以搭車回家,也可以西行,然後沿著一條長樓梯下山。長樓梯走到底會發現旁邊是個休息用的小亭。但我選擇另一條路下山,看看風景,看看樹木,看看趙由意教我的那些樹木名字,我還記得多少。這條路是沿著東邊的斜坡走到山腰,再西走經過小亭,接著一直向前走斜坡就可下到市區。
剛到小亭邊,我便聽到熟悉的聲音。
「......已經沒需要了。」趙由意的聲音。
「那你把照片刪除呀,」另一個人說,「誰知道你會不會以此威脅我們!」
「憑什麼我要聽你們的?」
她們在討論什麼,我這樣想著探出頭。
「哈,就憑我們都......」徐某的話被打斷了
「你們不用擔心,我不會怎樣的,我保留罪證是因為我害怕你們會繼續這些無意義的欺淩,」趙由意說,「你們不想添麻煩,就應該好好回家多留意父母臉上添了多少皺紋,你們做的錯事會比時間流逝更讓他們心疼。」
「喂!」徐某生氣了。趙由意卻轉頭,看見了我。她向我招招手,徑直問我要不要和她一同回家。我因為剛才的偷聽對她表示歉意。我回頭看了看那三人,徐某欲說還休,然後轉念又好像生氣般蹙起眉頭,對我做了個鬼臉。
我一直無法忘記徐某那個奇怪的表情,但我不需多思索,第二天我就明白了。那件事讓我明白了一切。
這是星期六,我們來到了客流不多的舊商場。底層是一間不大的卡拉OK店,昏暗的霓虹燈光讓我難以忍受,這裡有一股奇怪的味道,就像一個獨居老人酸酸臭臭的體味吧。
我不想進去。但趙由意拉了我進去,直接帶我去了其中一個包廂。
她坐在沙發上擺弄自己的手機,然後「哢嚓」一聲,又拍了我一張照片。「我想為你留個紀念。」趙由意說,「紀念你第一次來,或許也是最後一次。」
我不解。
「我很喜歡這個地方,這裡人不多,又沒有裝監控器。」她坐下對面的沙發說。
「我很喜歡你,而你應該也想瞭解我是一個怎樣的人吧。」她露出貝齒在笑。這種笑容我見過很多次,但這次看著令我隱約有點不安。
然後包廂門被打開了,是幾個年輕男生。他們恭敬地叫了趙由意「趙姐」,然後都望向我。我突然很心慌,就像野生動物與生具來的對危險的警鐘被敲響了。他們走過來,兩人各押住我一隻手,把我按在了另一張沙發上。他們望向所謂的趙姐。她點點頭,固定好握手機的姿勢。
都幾乎不用問出口,我就知道她想幹什麼。我邊哭邊喊,推開一個男的,另一個男的就賞我一巴掌,然後拉高我的裙子,扯開我的衣服。我真切絕望地掙扎了一會兒,最後終於無望地明白那都是白費力氣,慢慢就不再動了,這樣他們還不會那麼粗魯。我的下身漸漸麻木。我試圖忘卻那些和我差不多年紀的男生壓在我身上所做的的愚蠢行為和壓制自己因痛苦而想要聲嘶力喊的衝動。我留著力氣邊流淚邊望著趙由意手機攝像頭的微弱紅光。我不是因悲痛而哭,是因為回憶起我對她信任的建構過程而哭。她裝作打救我的恩人,我想,無非就是想看我這一刻那知道真相而絕望憎恨的表情。
我讓她看。
「你看起來很痛苦,」她皺著眉頭放下相機,「但是你會好起來的。」
......這算什麼意思?
「我是說真的,」她又擺好姿勢,「他們只是群陌生人,而你只不過是在將近十八年的生活中被一個認識不久的朋友糊弄了幾次,然後按照這個朋友的計畫被背叛了一次罷了。」
所以,這是說一開始轉學過來時,我就是待捕的獵物?我不明白。她完全不認識我,我不喜歡與人交惡,沒有理由我應該遭受此等罪罰。我得出了一個結論:她就是覺得好玩。
「多年後,你可能只對一件事感到後悔,那就是你昨天探出頭來被我看見了。」她不再笑,只是用手機記錄這件事情,「而我可以告訴你,我做過最奢侈的決定,就是選擇開燈還是關燈來承受。」
她拍下這段視頻的唯一目的就是讓我不要說出去。視頻流出去,會要我命,還有我爸爸媽媽,他們也沒臉目見鄰里街坊了。很多人都只會嘲笑別人,要不像曾經的我,張著冷漠的表情想:與我何干。所以,我不會說。
我只在事後往她的臉上吐了口水,然後罵她偽救世主,罵她人面獸心。我沒有告訴爸爸媽媽,我沒有上學,我沒有自殺,我只是一昧躲在房間裡,把所有會發光的東西關掉。一片黑暗裡,我靜靜地對著過去的回憶抱歉,對不起,當我有得選擇,我卻沒有伸手幫助那個被脫光的你。
12月21日,趙由意傳了一條簡訊給我:實際上,我第一次選擇了關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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