阮正康剛接到電話便放下作業,陡然從練習室衝出去。穿過燈光通明的長廊後,踏進幽暗的大堂,在灑進來的月光中轉左再轉右,然後往下一層,接著向右跑,急速的步伐把整個人燃點起來,使呼吸和心跳沸騰得不住咆哮。
此刻,音樂學院相當安靜,紫色的地毯把腳步聲牢牢吸住,繁華街道的噪音也無法騷擾院內的寧靜,要挑剔的只餘從梯間傳來的小號聲;然而,心中的恐懼卻未有半秒止息。沿路不見一人,也千萬不要碰見任何人,正在奔跑的他這樣想著。
不到半分鐘,眼前就是音樂廳的第一道門。兩道這樣的門後就是另一個世界——一個阮正康現在無法想像的世界。
他右手抓緊門把,使勁拉了幾下,只是門依然緊閉。剛才她不是叫我來的嗎?他著急起來,害怕突然有人出現,這恐懼使他雖知不能聲張,卻又不住用力拉。一下一下冷冷的聲音狠狠割破靜夜,彷彿遠處的小號聲也停了下來。已驚動到練習小號的同學嗎?說不定保安員已察覺到甚麼……快點開門!他差點喊了出來。
門後的林美琛看著大門晃動,悚然聽著伴隨的聲響。要不要開門呢?是阮正康嗎?糾結於罪惡感裡的內心充滿著各種控訴與恐懼,使林美琛沉浸在淚水中無力的崩潰下來。
阮正康正要打電話給她的時候,隱約聽到重物著地的聲音,一下微微振動的感覺傳到他的腳底。
「是我。」他貼著大門輕聲的說。
音樂廳的大門有隔音作用,聯同厚厚的牆使音樂廳與外界隔絕。這些使得那聲線只如一道由遠而至的微弱光線,任誰都聽不清,使得她心胸的驚慌和懷疑打轉得更為激烈。是他?跪下的她勉力舉高顫抖的手,以賭博的心態按動冰冷的門閂。
「咔嚓。」
聽到這聲音,阮正康急不及待卻又小心翼翼的開門,而眼前就是已成淚人的林美琛。她正要說些甚麼時,他簡單堅定的說:「沒事。」扶起對方的同時,他全身都竭力壓抑急速的呼吸和心跳,試圖遏止背後恐懼的情緒,然而冷汗卻陸陸續續的冒出來,一點一點黏著他的汗衫。
拉開另一道門,進入音樂廳,迎來舞台上躺著的齊新才和蹲在一旁的姚卓琪。這畫面向阮正康解釋了剛才電話裡林美琛說的是甚麼意思,原來「我們」就是她和姚卓琪,而殺了的人就是鋼琴老師齊新才。
林美琛是鋼琴系的學生,而姚卓琪則是低兩年主修小提琴的學妹,除此之外,他並不了解她。只知每走一步,就越覺得此人可怕,因為她一臉稚氣卻看來平靜而倨傲。究竟殺人後,誰能如此沉穩?她有不軌的企圖嗎?
他和林美琛來到台上,三個活人沉默不語,共同呼應著死亡的寂靜。現在一人的死亡同時把三人的思緒冷凝和激盪起來,使他們不知如何思考,也不知如何停止思考
「趕快清理吧。」過了一會,阮正康說了自己不太明白的一句。
與其說不明白,不如說迷茫。他不曉得怎樣開始,只知不能扛著屍體出去。那麼要怎樣處理呢?怎樣解救她們呢?雖然還未真的定下神來,更無法想像參與其中的後果,但他知道這樣做一定有代價。自己能付出多少?或者該付出多少?他還沒來得及思考便吞下唾液,慎重蹲下,注視著躺著的屍體,同時胸口緊張得隱隱作痛。
「先脫下他的衣服。」阮正康繼續強作冷靜,把話說得像要替玩偶換衣服般。姚卓琪聽罷無言,毫不猶豫地動手,和他一樣,一時不太清楚這樣做的作用,但就是這樣行。
在旁的林美琛知道自己不能甚麼也不做,雙腳卻無力前行,只是結結巴巴的說:「我……我也來……也來幫忙吧⋯⋯這⋯⋯這件⋯⋯事我也有責任⋯⋯」聲音柔弱得猶如受害人般,不過的而且確,她也是受害者,是另一宗罪的羔羊。
阮正康正要解開齊新才的皮帶,說:「我想,這裡兩個人便足夠了。」
「但是⋯⋯我⋯⋯我殺了人⋯⋯」
「不用再說。」
「啊!」她看著自己雙手聲嘶力竭的咆哮,或許只有這樣才不會口吃,餘響彷彿在音樂廳中迴盪著。
他不為所動,也不看她一眼,平靜得很,因為縱使對方激動得無法幫忙,自己還要有條不紊的幹下去,因為從動手一刻開始,面前便只餘這麼的一條出路。不過路要往那兒去?他還不知道。
大叫後,林美琛想起許多事,想起殺人前的掙扎,想起自己污穢的身體,層層思緒喚起一幕幕的影像。在這些影像前,曾經活著的人已變得赤條條,回到出生那天一絲不掛的模樣。雖然生前是一位鋼琴家,但台上的鋼琴已與他無干。塵歸塵,土歸土,就是這個意思。
阮正康看著齊新才臉上瞪大的眼睛,那沒有焦點的目光使他不寒而慓。錯愕的表情沒有隨著死亡消失,頸項上的軌跡卻因死亡而殘存。阮正康看到這裡明白齊新才是被她們勒死的。
「我殺了人,殺了……殺了人……不如還是……自首吧。」林美琛再次結結巴巴的說,不過剛才尖喊過的嗓子已經失去力氣,聲線再無抑揚頓挫,只是狂妄的顫抖著。
「不是早就想要殺死他嗎?現在已經不必哭了。」之前看來極為冷靜的姚卓琪陡然起來,衝上前緊緊抱著林美琛,一邊輕撫她的秀髮,一邊以富同情心的口吻安慰道:「不要再想,反正已經殺了,而且是迫不得已才這樣做。你不是痛恨他嗎?我們都想殺他,難道……」
「不要再說了……」林美琛明白對方的意思,知道那是羞於啓齒的過去,知道聽下去是種折磨,所以趕緊搪塞對方並任由倔強的罪疚感與自我安慰的思緒相互激峙,併發出眼淚與哭聲。
阮正康把一切都聽得清清楚楚,明白當中所暗示的事情是多麼的不堪,為此他既悲哀亦憤怒,不過在這裡,他是沉默的守護者──一件不容感情蓋過理智的工作。
「已經想到辦法。」從齊新才的西褲袋裡拿出鑰匙和錢包後,他沉思了一會便以斬釘截鐵的語調宣告著。「相信我,我會幫你們⋯⋯現在已經沒有時間猶豫了,照著我說的話做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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