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期四
房間內鬧鐘的時針走到Ⅵ的位置,離內部的機關發出聲響還有六十分鐘,可今天似乎沒有那個必要……
「這裡也是……每個角落都好香,怎麼做到的?」
細碎迷濛的詢問裡夾雜了好幾次深深吸氣的聲響。
「我從小就喜歡這個味道,一開始是糖果。後來只要是用在身上的東西,我都盡量挑選有類似氣味的。」
豐川若麥忍著伴侶祥子用鼻尖掃過自己鎖骨帶來的搔癢感,盡可能流暢地回答。其實若麥覺得,鼻尖的觸感和溫熱的吐息都不是問題,整晚斷斷續續的接觸已經讓她很習慣了,真正無法適應的是祥子那頭質地特殊的髮絲,覆蓋在自己身上時,那像生物也像水流,將她溫柔地束縛在床上的攀附感。
「好好聞,我好喜歡。」
在鬧鐘響起前,嚴格來說不曾安穩入睡過的豐川家主,就已經忙著吸吮妻子的皮膚與體香,她臉上雖有疲態,但對話的同時還在不安分地撫摸若麥的肋骨,從前面到側面,不停來回。Amoris舞台服原先收緊的領口早就被家主全部解開,兼當鎖扣的珍珠項鍊與紅寶石可能在床下、枕頭下或某條床單縐折之下,只因它們會阻擋祥子感受若麥的質地,而少了那層薄紗的防禦後,軟體生物般的髮絲就能直接展開糾纏,惹得若麥忍不住扭動身體。
「好了,衣服都被妳扯壞了。難得一雙靈活的手,不是拿來做這種事的吧?」
似曾相識的台詞如今換了立場,祥子聽出了其中的諷刺性,卻仍多摸了幾下。
「做新的就好,多做兩套,這套留在家裡……反正起床時間還沒到。」
家主的口氣有點幽怨。
「妳打算怎麼跟其他人解釋?」
做新的舞台服聽起來很合理,但把破舊的衣服留在家裡就不好說了,儘管若麥在猜,不管是那位助理還是管家都不會多問。
「就說穿了好幾年,想留下來收藏。」
家主心意已決,作妻子的再不識趣就太沒意思了。
「那下個星期三,換妳穿著舞台服在這裡等我。」
祥子聽到,祥子想像,祥子臉紅,祥子點頭。
於是若麥也跟著笑了。
「快七點了,我要趁大家醒來之前去洗澡。」
接著像剛搽完唇彩一樣,抿了抿嘴唇,又轉頭對著祥子,用食指在口鼻前憑空畫了個圓圈。
「這裡,都是妳的味道。」
「我有什麼味道?」
徹夜浸泡在櫻桃香氣裡的家主完全沒辦法理解,若麥想了一下,用指甲從自己下巴與嘴角輕輕刮下些許半透明的結晶,作勢送進祥子嘴裡,祥子不知道那是什麼,卻還是毫不設防地張開嘴唇,含住若麥的指尖。
「自己嚐嚐看。」
細碎的結晶在口腔裡還原成鹽霧與花朵,潤澤冰涼的海岸印象讓祥子一瞬間覺得,自己頭髮在床單上移動的聲音像灰藍色的潮汐。她還是不明白這是什麼物質,卻覺得莫名有趣。
「妳最好也洗一下,妳看。」
若麥抓起黏著自己胸前的手,湊到祥子面前,那隻手食指與中指根部也附著了一圈結晶。
祥子從前幾個小時裡發生的事回推,終於理解到這是自己反覆進入若麥身體時沾染的液體乾燥後的樣子。認知建立的瞬間,溫度、觸覺就自動在祥子的皮與骨間復甦,灼燒著才剛趨於平緩的神經。
那是這部分身體曾經跨越過界線的戳記。
是若麥存在於她身體上的形式。
一小撮的「我的女人」。
祥子本能地用舌尖將指縫的糖粉沾進口腔裡,滋味就跟她想像的一樣,帶有紫與紅的印象,甜得充滿主張。
「妳啊……可以起床了嗎?」
「嗯。」
嚐到甜頭的家主異常乖巧,被妻子牽著溜出房門,像兩隻貓無聲地取出換洗衣物,無聲地滑入浴室。等她們出來時,不眠的夜已被藏到端正的妝容和整潔的髮辮之下,蟄伏著等待下次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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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八點二十分,初音來到大宅門口,今天要出門的家人有她、海鈴和若麥。管家一看見初音便前來為她開車門,海鈴已在後座上敲著平板電腦,還少一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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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管家。」
「是,有何吩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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聽到家主的呼喚,管家停下手上的動作,靜候指令。
祥子和若麥並肩走出大門,雖然沒有牽手,步伐與呼吸卻都像事先排練過一樣和諧,跨過門檻時兩人的手臂碰在一起,就這麼碰著,誰都沒有想迴避,這個畫面讓初音直覺地移動視線,將焦點放在祥子的衣著上。
今天不用出門,祥子穿了件連身洋裝,版型很寬、很溫和,棉麻混紡出雲朵的顏色與觸覺,群青色的蕾絲滾邊走過五分袖和剛好到腳踝以上的裙擺邊緣,賦予輪廓,又爬上後背、從肩膀落下,雙股線條描出整齊的倒三角,在腰線處簡單打個結,包裹住與祥子髮絲同色的刺繡碎花。
初音認得這件衣服,去年本家的裁縫專程來為祥子製作上班穿的西服,不知哪來的靈感,主動做了這件洋裝,祥子其實很喜歡,又覺得這種少女的服飾不適合家主,當時裁縫小姐是這麼說服祥子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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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往後家主還會擁有更多華貴、體面的服飾,陪您面對外面的世界,但至少在大宅裡,您還是我們的祥子小姐,這是為那樣的時候準備的居家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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初音不記得祥子是怎麼回答的,只記得她收下了衣服,在某個夏夜裡穿過,和自己一起在庭院裡看著稀薄的星空,之後她就不曾看過了。
直到今天,祥子穿著它,專程走到大門口,送若麥上車。
「回來以後到書房找我,有事交代。」
「是。」
祥子神色自若,看不出一點異狀,若麥卻在她說「有事交代」時笑了,從鼻腔傳出的笑聲曖昧而隱蔽,又加深了初音的不適。
「那我走囉,下午就回來。」
「嗯,路上小心。」
兩人相視,指尖輕觸,然後分開。如果這個場景到此落幕,初音或許還會好過一點,可偏偏還被包裹在某種氛圍裡的祥子,遲鈍地看向她與海鈴,再次張口說道:
「妳們也是,路上小心。」
「我知道。」
海鈴出聲回答。
初音則暗暗深呼吸,用自己此刻能給出的,最完美的笑容來應對,鎖住自己的喉嚨,不發出一絲聲音,讓管家將車門關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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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十點二十七分,祥子走在大宅迴廊上,向身後的管家交代修理與新製舞台服的指令,隨後轉身進入練團室,管家無聲地將推車上的紅茶與紙筆、錄音器材依序移到鋼琴旁的邊桌上分別擺放,確保每件東西都在祥子伸手即可拿取的位置上,隨後鞠躬、後退,將雕花雙開木門輕輕關上。
偌大的空間裡,只剩祥子坐在鋼琴前,凝視著黑與白的序列。她知道「寫出新曲」這件未成之事還在等著她。
「Ave Mujica。」
團名中的「Ave」是歌頌,她需要找到自己現在最想要歌頌的事物,做出宣言的同時,她的雙手來到琴鍵上,並將腦中所有值得轉譯的事物攤開。不會是青春、不會是迷惘,那些都是屬於友團的主題,和自己設立的世界觀不合。自己與四位團員的音樂應該更加濃重、魅惑,對於「成為人類」這件事,有著更直接而尖銳的慾望。
慾望。
想到這個詞,那些被藏起來的感官就洩漏了出來。從眼瞼的角落、舌根的下方,還有兩鬢旁整潔髮辮的深處悄悄探出頭來。
伴隨著某人或紅或紫的甜香。
若麥。
名字的兩個音節落在琴鍵上,敲起旋律的漣漪。祥子的手指好像跳過了她的思考,擅自把細胞的體驗鋪展開來,串成連貫的樂句,如將昨晚從體內倒出一般,注滿空白的樂譜,整個過程快得毫無真實感。
『這就完成了嗎?』
祥子忍不住懷疑,又將寫下的曲子反覆彈了三次,想找出其中的粗糙或破綻。
『這邊太直接了,應該迂迴一點;這邊太軟了,她不是這樣;這裡應該要朦朧一點,因為她從來不會直接告訴我答案……』
找,是找到了,卻無法阻止祥子繼續寫下去,最終祥子成功在第五版樂譜上完成了對「我的女人」的敘事,疲憊地放下鉛筆,將掌心的汗水抹在潔白的居家服上。看向眼前的樂譜,她滿足地笑了。沒想到這麼順利,要是若麥聽到這首曲子,她是會嘲笑自己,還是紅著臉回應自己呢?家主的心跟庭院裡的麻雀一樣激動。接下來只要幫這首曲子填上歌詞就能開始練習了,等初音下午回來以後……
等一下。
負責填詞的人是初音。
被遺忘的事實讓祥子雀躍的心臟像落入陷阱般驟停了一瞬,理智的聲音終於傳到她耳裡,逼著她捫心自問。要把這首曲子交給初音填詞嗎?她聽到以後會怎麼想?其他人聽到以後又會怎麼想?
恍惚之間,祥子感覺回到了昨天記者會的現場,閃光燈與快門聲組成的雷雨打在她的神經上,而這鎮風暴中最致命的,還是那個問題。
『請問我們是否可以解讀為——幾位目前,正在共同生活?』
那時候祥子不知道五個人的關係要怎麼解釋,此刻一部份的答案卻被她捏在手上,出自她自己,又滾燙得讓她捏不住。
是,因為自己任性的願望,她們五個人結婚了。同住一個屋簷下,共用一個姓氏,無論病痛或安康,直到死亡將彼此分開為止。但初音、海鈴、睦和若麥至今都還不知道,這個成果並不是祥子親自去爭取來的,反倒更像是神仙教母授予的奇蹟。
那位盤據在本家大堂,動動指頭便將祖父化為泡沫,真正代表「豐川家黑暗」的人物,在大眾不知不覺間扭曲了一個國家的法律,讓五個女生的結合變成可以受到保障的事實。就因為願望實現得如此輕易,祥子自己才會在這麼長的時間裡,都不曾做好對外人陳述這個事實的心理準備。
您好,我是豐川家的祥子,這四個人是我的妻子。
這樣一句本該理所當然的話,她到今天都還沒有說過。
自責與羞愧如叢生的荊棘一般自胸中湧出,爬上祥子的臉,她想撕掉手上的樂譜,手中紙張的觸感卻那麼地像今天早上才撫摸過的,若麥的皮膚。最終祥子將那份樂譜收了起來,拿出新的空白樂譜,放在譜架上。她現在需要的,是商業樂團Ave Mujica的新曲,不是天真又自溺的豐川家主祥子,寫給妻子的旖旎情書。
最後,祥子重新挺起身子,凝視著黑白木鍵,開始像削去樹幹年輪最柔軟的部分一般,削去腦中幸福,取而代之的是從舞台上看去的無數燈光、鏡頭,以及那無數鏡頭中隱約浮現的,初音乾枯麻木的表情。
祥子第一次,對賜予初音「悲傷」之名,感到後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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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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深夜十點,結束熱鬧溫馨的晚餐與飯後閒談,祥子說今晚要一個人睡,五個人便或單獨、或相伴地,散落到大宅的各處。比如初音,她早早洗完澡,吹乾頭髮,往私人房間走去。
一開門,就看到衣帽架上掛著Oblivionis的服裝。
初音回想起下午到家時,與自己年齡相仿的洗衣幫傭正推著掛有舞台服的移動衣架經過大廳。
「夫人,歡迎回家。」
「這是舞台服吧,怎麼會在這裡?」
「若麥夫人的衣服破了,需要修補,家主決定趁這個機會再做兩套新的。」
「那這些要丟掉嗎?」
「家主說『從學生時代穿到現在,實在捨不得』,下令清洗以後收入庫房,各位夫人如果需要使用,可以隨時吩咐我們。」
需要?一件穿慣了的舊衣服是能滿足怎樣的需要?
初音忍不住瞇起眼睛,看向移動衣架上的舞台服,其中某一件即使隔著霧面的防塵套也能明顯看出少了幾個零件,暗示著今天早上那些畫面背後的故事。
如果那樣,算是一種「需要」,那自己作為這個家的一份子,也可以根據家主的話語,行使權力吧。
「不會丟掉就好,只有小祥那套是裙子,我一直都很想穿穿看呢。」
初音開口,把狀況定調得很單純,不管在洗衣幫傭眼裡,自己跟祥子的關係是家人還是愛侶,換穿彼此的衣服都不是一件奇怪的事,自己沒有必要心虛。
『畢竟,我跟小祥就是這麼親密。』 初音堅定地想到。
「您穿起來一定很好看。睦夫人和海鈴夫人的服裝都已經清潔好了,您想一起試穿嗎?」
「啊……小睦的尺寸我穿不下,海鈴那套也太緊身了,還是算了吧。」
自嘲而無害的笑容抹除了洗衣幫傭本就十分微弱的疑心,讓初音順利地得到了她想要的東西。她將結構複雜,頗有份量感的衣服抱在懷裡,鎮定地與幫傭告別,將光天之下盜來的贓物藏進房間,一直耐心等到夜幕降臨。
初音鎖上房門,根據女神的分封,這個半大不小的空間只屬於她一個人,是她安歇的聖所,她放心地退去洗完澡才剛換上的居家服,解開防塵套,取出Oblivionis那身黑與紅的洋裝,緊緊抱在懷裡,讓布料與皮膚緊密接觸。若從星期一那個不曾闔眼的夜晚算起,這是她這星期第二次擁抱祥子。
星期二的祥子屬於海鈴。
星期三的祥子屬於若麥。
照原先的慣例,星期四的祥子應該屬於小睦。
但既然祥子開口,最熟悉她的那個人也不會強求。就像某個沒神經的破碎人格曾向初音表達過的一樣,若葉睦佔據了最多祥子的生命,往後還會繼續佔據下去。本來在這座名為豐川家的聖殿裡,神的血肉就應該被共享,每個人應該守著自己的那一片,珍惜而莊重地供奉著。可最近這個均衡卻被打破了,有人分得了白晝,還想窺探黑夜;有人貪戀神的滋味,找到機會就偷咬一口,還留下標記;有人明明坐擁漫長的時間,還將自己一分為二,連一點碎屑都不想錯過。
「小祥。」
初音的眼淚從眼眶溢出,流進Oblivionis漆黑的領結,情緒宣洩得安靜而克制,彷彿在為她即將犯下的罪行懺悔。可這真的能算是罪行嗎?女神自己都宣告了……
『各位夫人如果有需要,可以隨時吩咐』
短暫掙扎後,初音還是將身體套進黑紅的洋裝內,慢慢調整束腰的繩子,戴上布滿繡紋的手套,每個動作都流露著敬畏,卻無疑是在試探神的法規。直到最後打上被淚水沾濕的領結,她來到房內的全身鏡前。
「小祥。」
祥子的形體,重疊在自己身上,初音抬起手臂將自己環抱。有那麼一瞬間,初音覺得自己找回了某種應得的東西,新洗好的舞台服上還有藥劑的柑橘氣味,和她印象中祥子的味道完全不一樣,但並不妨礙她認定此刻的自己,是在祥子的懷抱之中。
「小祥。」
看著鏡中自己空洞的眼神,初音又回想起了早上對若麥微笑的祥子,她身上包裹的不是自己偷來的夜與血,而是只存在於妹妹回憶中的天與海。那樣的小祥跟在台上的小祥,哪邊比較漂亮呢?初音在心裡自問,又拒絕自答。
「小祥。」
每呼喊一次,體內悲傷的氣泡就翻騰一次,掀起劇痛,初音只能死死按住左胸,勉強保持自己的形狀,也讓鏡中映照出她在搔抓著祥子的幻影。
「小祥……」
她的手還記得祥子的觸感,那份冰涼與柔軟;記得聖餐桌上瀰漫的鹽霧與花香。可她信仰的美好不在這裡。在這一輪平凡的週期裡,留給她的就只有偷來的倒影與盈滿到會溢出的身體的慾望。
初音很不理解,為什麼那個女人總是能用愉快的態度面對這種感情。
為什麼小祥能一起用愉快的態度面對這種感情。
飢渴與灼熱驅使初音掀起裙擺,將指尖探入悲湖入口,粗暴地挖掘神映射在自己體內的聖痕,企圖佔據鏡中的祥子,刺穿自己與神明的界線。可無論她身體末稍與核心的每條肌肉如何用力,順著臉頰、下巴、手臂與大腿滴落的,都只有苦澀的淚水,蒸騰的濕氣帶有與神相似的鹹,卻從裡到外都透著荒蕪,隨著掙扎般的動作,一點、一點浸潤包裹過祥子的聖骸布。
「小祥……小祥……小祥小祥小祥小祥小……」
悲傷的浪潮無窮無盡,卻依然沒辦法溶解忘卻的形狀,徒勞的獨腳戲演變成了曾經最自律的信徒,在墮落中進行著最無助的祈禱。淒絕的呼喊婉轉成詠歎,在爬上高音時揮灑出晶瑩的淚花,幻想中重疊的兩具身體同時伸展到極限,弓出弦月的弧度,然後落下,然後攤倒,靜靜地讓生命力流失。
沒錯,正如悲劇的女主角一般。
最終房間歸於靜默,浸在悲湖裡的Doloris闔上雙眼。
房內時鐘的指針來到「Ⅲ」的位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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